白朗:咬文嚼字



Ivor Brown: Say the Woud, 伦敦Jonathan Cape公司出版。一九四七年。一二七页。六先令。

  白朗的作品,我只看过两本散文,一本小说;他最出名的剧评,从未引起我的兴趣。他对艺术和人生的态度是保守而且甚至于顽固的。在《付之一炬》(I Commit to the Flames)那本书里,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文学,嘻笑怒骂个痛快,艾略脱的诗,劳伦斯的诗和小说,还牵上“新心理学”。我记得他说,与其读一打心析学派的书,不如看三页勃莱克(Blake)的《地狱格言》。这话的是非,不必讨论;它至少可以使人翻一下勃莱克,那未始不是好事。
  白朗写得一手爽辣精悍的散文,是笔战时短兵相接的好武器。虽然心思不甚深密,但具有英国人所谓健全的常识。近几年来,他写了几本讲文字的书,听说极风行,可惜我没见过。这本小册据自序说是他讲文字的第四种。按照字母次序排列,从Antigropelos到 Zythepsary凡百余字,他把每个字作为题目,发表他对该字的感想,短或数句,长或数页不等。这些字里有古有今,有雅有俗。他讨论这些字在形体和意义上的沿革,在诗文里的用法,什么字要不得,什么字应当采用。他坦白地表示他对文字有主观的爱憎。所以这不是文字学,还是文学批评,朗吉纳斯(Longinus) 所提倡的寻章摘句或咬文嚼字的批评。像在八十四页到八十五页上,他指出英文里Mouth一字不宜入诗而苏格兰文 Mou 一字宜入诗,就是个体会精细的例子。他书卷丰富,而引征的只是寻常典籍,并不搜奇爱僻;他对文字的感觉很敏锐,而普通读者的常识还都体会得到,并不玄幻幽渺,像但丁那样会落到字有行糙的光滑,或像法国象征诗人会感到字母有红有绿。我说他“咬文嚼字”不过凑一句现成话;他可绝未从文字里嚼出肉的味道(ce gout de chair )来(这是Charles Maurras骂浪漫诗人的话,见 Romantisme féminine 一五三页连下)。
  这本书里一百多条几乎一大半都很精辟。偶有老生常谈:从第五十一页讲Enthusiasm 原意是“疯狂”。偶有借题发挥,跟文字无关的:例如第六十七页Halibut 条专讲这种鱼的味道。偶有当面错过资料的:例如第十六页说古英文Pouls一字在现代法文里还保持原意,而第四十四页讲起古英文 Demi-lass,竟忘掉现代法文里的 Demivierge ;又如第九十六页讲Copy跟 Copia的关系,这个关系巴尔扎克在《失掉的幻象》(Illusions Perdues)里说得最妙,白朗竟不如他。第八十七页 Namby-Pamby条讲的全是这位小诗人的诗,他最有名的一首翻译沙福(Sapho)的诗也引了,但白朗的评语里出了两个小毛病。他说Gantlet horrors不作恐怖解,而解作 Pricking quivering excitation。这首诗描写情人见面,“眼花缭乱,魂灵飞上半天”的情况。沙福原文此处只说身体发抖 (Tremble, shake),英译用拉丁文Horror的原意:发抖或病疾。当然拉丁文Horror也可译作“毛骨悚然” (Pricking, bristling),但此处按照沙福原文,作“发抖”解已够,不必想象得太细微,横生枝节。白朗又说 dewy damps意思是 moistening grief,所以有人主张 damps应该改为 dumps,这完全是误解。沙福原文只说“出汗”(Sweat),“出汗”这句话在英国直到十九世纪末叶还公认为不雅——E. E. Keilett 《自传》(As I Remember )记载一个女学生为了说“出汗”,给校长叫去教训说:“牛马才‘出汗’,女士小姐们只会‘脸上亮津津’(in a glow)。” 十八世纪的小诗人当然更没有胆说“出汗”,只敢转了弯说“露水似的潮湿。”这是地道十八世纪的修词,好像李却特孙的小说里不说“眼泪”而说“珠子似的流动物”(pearly fugitives),不说“炮弹”而说“球形的铁块” (globous irons)。白朗误认潮湿为忧郁( fit of melancholy ),真太离奇,我疑心他没有对照沙福原诗。第一一六页Tidle条,白朗说英文里ti常跟渺小的事物发生联系,这话很对,但没有彻底。我想这联系不仅在t,也在i音的长短,据A. H. Tolman批评文集( Hamlet and Other Essays)一篇极耐人思索的文章( The Symbolic Value of Sounds)说,i短音和 e长音,都使人联想一渺小,纤巧。所以 tittle 就小,Titan 就大,这当然跟发音时唇齿的收放有关。白朗举的例里有tiny,但值得注意的是:跟小孩子说话的时候,我们不张嘴说tiny ,而合齿说teony 。
  这些都是无关弘旨的小节。白朗的文章写得真好,称心而道,涉笔成趣,差不多每条都是一篇好散文。自序也很值得注意;白朗对政治家、社会学家、批评家等滥用文字和术语以冒充科学化的文体,痛加针砭。他这些话也许是该说的,但我怕是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