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家”

  中国古代思想家,尤其是道家和禅宗,每逢思辩得到结论,心灵的追求达到目的,就把“回家”作为比喻,例如“归根复本”,“自家田地”,“穷子认家门”等等。像“客慧”、“客尘”这些名词,也从“回家”这个比喻上生发而出;作客就是有家不归或者无家可归,换句话说,思想还未彻底,还没有真知灼见。《楞严经》卷一?x陈那说得明白:“譬如行客,投寄旅亭,宿食事毕,?m装前途,不遑安住;若实主人,自无攸往。”子书佛经以及宗门语录里这类言语,多不胜举,姑引一个比较被忽略的例子:“李公廓庵问予云:‘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如何看?’予曰:‘惜他尚涉程途,未到得家耳。’公欣然曰:‘今人以“止”字为上章“功亏一篑”之“止”,但知圣贤终身从事于学,而不知自有大休歇之地,则“止”字不明故也。’”(节引明王肯堂《笔麈》卷一)。
  这个比喻在西洋神秘主义里也是个基本概念。新柏拉图派大师泼洛克勒斯 (Proclus)把探讨真理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家居,外出,回家(Epistrophe)(见英译本Elements of Theology 第十五章,参观 W. Wallace: The Logic of Hegel 第三八六页又W. R. Inge: Philosophy of Plotinus第二册第一四五页)。黑智尔受新柏拉图派的影响,所以他说思想历程是圆形的,首尾回环。近来文学史家又发现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也受新柏拉图派的影响,我以为诺梵立斯(Novalis)下面一句话就是好例证:“哲学其实是思家病,一种要归居本宅的冲动”(Die Philosophie ist eigentlich Heimweh, ein Trieb, ueberall zu Hause zu sein)(见Fragmente第二四节)。英国文评家裴德(Pater)也有相似的说话,他看过诺梵立斯,未必是无意的暗合。
  中西比喻的相同,并非偶然。道家,禅宗,新柏拉图派都是唯心的,主张返求诸己,发明本心。这当然跟走遍天下以后,回向本家,有点相像。不过,把唯心的玄谈撇开,这比喻还是正确贴切的,因为它表示出人类思想和推理时一种实在的境界。
  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我想,我们追思而有结果,解疑而生信仰,那些时的心理状况常是这样。
  正像一切战争都说是为了获取和平,一切心理活动,目的也在于静止,恢复未活动前的稳定(Restoration of equilibrium or Stationary State)(参观Rignane: Psychology of Reasoning英译本第二至四页)。碰见疑难,发生欲望,激动情感,都是心理的震荡和扰乱。非到这震动平静下去,我们不会舒服。所以疑难以解决为快,情感以发泄为快,欲望以到达为快。思想的结束是不复思想,问题有解答就不成问题,怀疑克伏了而成信仰,或者坐实了而成怀疑主义--那是把怀疑在心里养家了,使它和自己不再捣乱。假如一时得不到结论,就往往人云亦云,盲从现成的结论,或者哄骗得自己把这问题忘掉,仿佛根本没有这会事。总而言之,人心遭遇困难而感觉不安,就用种种方法,消除困难的感觉以便回复到心安虑得。当然另有新的困难会发生,不过对于这个已解决的困难,心是一劳永逸了。《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自从《庄子·德充符》、《天道》两篇以来,我们常把“止水”、“静水”来比心的本体。剥去一切神秘玄妙的意义,本心像“止水”这句话跟西洋心理学所谓“意识的流水”,并不相反。“止”可以指上面所说的安定情境。心有无本体,不必讨论;心的基本要求是尽量增加无所用心的可能,获得暂时的或某方面的安稳。精神上和物质上麻醉品--例如酒和宗教--的流行是个间接的证据。
  所谓回复原来,只指心的情境(State)而说,心的内容(Content)经过这番考索,添了一个新观念,当然比原来丰富了些。但是我们千辛万苦的新发现,常常给我们一种似曾相识,旧物重逢的印象。我们发现了以后,忍不住惊叹说:“原来不过如此!”巴斯楷尔的诡论:“假使你还没有找到我,你决不肯来找我”(Tu ne me Chercherais pas si tu ne M'avais pas deja trouvé),就指此而言。据研究思维心理者的解释,这个结论在被发现之先,早在我们的潜意识里酝酿盘旋,所以到最后心力圆满,豁然开朗,好比果子成熟,跟我们不陌生了。这种认新为旧的错觉,据我所知,柏拉图拈出最早;他在对话Meno一篇里把学算学来说明人类的知新其实是忆旧(Anamnesis)。哲学家和文学家自述经验,也有同样的记载。各举一例,以概其余。方德耐尔(Fontenelle)《皇家学院史·序》说,真理在人心里现露的时候,写写意意地来;虽然我们第一次知道它,倒好像不过记起了旧事(s'en souvenir)。济慈在一八一八年二月廿七日给泰勒(Taylor)的信里说,好诗句仿佛是回忆的旧诗(Appear almost as remembrance)。至于神秘的宗教经验里“如获旧物”的例子(譬如《五灯会元》卷二十《善悟》一则),更不用说。
  照此看来,“回家”这个比喻,不失为贴切。但无论如何贴切,比喻只是比喻。思想家的危险就是给比喻诱惑得忘记了被比喻的原物,把比喻上生发出来的理论认为适用于被比喻的原物。这等于犯了禅宗所反复警告的“认权作实”,“死在句下”,或方法论者所戒忌的把“假如”认为“真如”(参观Vaihinger: Philosophie des Als ob第七、第八合版二百二十至二百二十六页“论每一思想的生命有三阶段”)。
  许多思想系统实际都建立中比喻上面,例如《中庸》的“中”,潜意识的“潜”等等。假使我们从修词学的立场研究这些比喻的确切性,也许对思辩有些小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