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复古

  读了郭绍虞先生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发生好多感想,论复古也是一个1 ,目的倒并不在批评郭先生,也非为复古辩护,更不是反对复古,虽然郭先生是不甚许可复古的。我只想把历史的事实研究,分析,看它们能给我什么启示,能否使我对于复古采取和郭先生同样的态度。藐视复古似乎是极时髦的态度;假使我学不像时髦,这是我的不幸。我先引郭先生几句话,因为这几句话最引起我研究的兴味。第三页云:“文学观念经了以上两汉与魏晋南北朝两个时期的演进,于是渐归于明晰。可是,不几时复为逆流的进行,……一再复古。”第八页云:“因此文学方面,亦尽可不为传统的卫道观念所支配,而纯文学的进行遂得以绝无阻碍,文学观念亦得离开传统思想而趋于正确。”第十页云:“不过历史上的事实总是进化的,无论复古潮流怎样震荡一时……以成为逆流的进行,而此逆流的进行,也未尝不是进化历程中应有的步骤。”第三m一页云:“凡是作家,总无有不知新变的。刘?d这样不主尊古、不主法古……这当然因为他是史家。他本于历史的观念以批评文学,当然能知文学的进化,而不为批评界的复古潮流所动摇了。”够了,我说过不批评郭先生的,但是,有两点似乎可提出讨论,第一:郭先生以为文学要从“外形”来“认识”(第四页),所以,魏晋南北朝的文学观念是“正确”的观念;同时郭先生又主张”“纯文学”才是“正确”的文学观念,而郭先生解释“纯文学”则云:“同样美而动人的文章(密圈是我冒昧加的)中间,更有‘文’‘笔’之分:‘笔’重在知,‘文’重在情;……始与近人所云纯文学杂文学之分,其意义亦相似。”第三页,我不大明白!好像是说“杂文学”“外形”虽跟“纯文学”“同样美而动人”,但是算不得“正确”的文学观念的根据,因为它的“内质”的侧重在“知”;反过来说,“纯文学”之所以能为“正确”文学观念的根据,倒并不在它的“外形”——因为“杂文学”也“同样”具有“美而动人”的能力——还是在它的“内质”的侧重“情”。说来说去,跟郭先生所不甚赞成的“复古派”一样,还是从“内质”来“认识”文学,当然“内质”的性质是换过,不是“道”而是“情”了。我不知道“知”和“情”的绝然分划有没有心理学上的证实,我不知道“内质”、“外形”的绝然分划有没有美学上的根据,我只觉得至少郭先生说话上前后有些矛盾,尽许他意思中间是始终一贯的。第二:郭先生以为“历史上的事实总是进化的”;所以,“本于历史的观念以批评文学”的人像刘——不用说,还有郭先生自己——“当然能知文学的进化”。我希望我能像郭先生那般的肯定。“文学进化”是否就等于“事实进化”?“事实进化”只指着由简而繁,从单纯而变到错综,像斯宾塞尔所说。“文学进化”似乎在“事实”描写外更包含一个价值判断: “文学进化”不仅指(甲)后来的文学作品比先起的文学作品内容上来得复杂,结构上来得细密;并且指(乙)后来的文学作品比先起的文学作品价值上来得好,能引起更大或更高的美感。这两个意义是要分清楚的,虽然有“历史观念”的批评家常把他们搅在一起。(甲)是文学史的问题,譬如怎样词会出于乐府,小说会出于评话等等;(乙)才属于文学批评的范围。承认意义(甲)文体的更变并不就承认意义(乙)文格的增进;反过来说,否认(乙)并不就否认(甲)。“后来居上”这句话至少在价值论里是难说的。举个眼前的例罢:从“内质”说来,郭先生的大作当然比刘?d的《旧唐书·文苑传序》精博得多了?恐怕郭先生自己就要谦让未遑的2 。即使退一步专就“历史事实”而论,对于“进化”两字也得斟酌。“进化”包含着目标(Destination or Telos);除非我们能确定知道事物所趋向的最后目标,我们不能仓卒地把一切转变认为“进化”3 。从现在郭先生主张魏晋的文学观念说来,唐宋的“复古”论自然是“逆流”或“退化”了;但是,假使有一天古典主义翻过身来(像在现代英国文学中一样)4 ,那末,郭先生主张魏晋的文学观念似乎也有被评为“逆流”希望。在无穷尽,难捉摸的历史演变里,依照自己的好恶来定“顺流”、“逆流”的标准——这也许是顶好的个人主义,不过,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历史观。有“历史观念”的人“当然能知文学的进化”;但是,因为他有“历史观念”,他也爱恋着过去,他能了解过去的现在性(The Presentness of the Past),他知道过去并不跟随撕完的日历簿而一同消逝。
  我在讨论“复古”说以前,还得借重郭先生的话来清理我自己的思想。第四页云:“不过同样的复古潮流中,而唐宋又各有其分界。……李汉序《韩昌黎集》云:‘文者贯道之器也’,此唐人之说;周敦颐《通书》云:‘文者所以载道也’,此宋人之说。所以文学观到了北宋,始把文学作为道学的附庸。”第七页云:“由极端尚 质的语录体言之,则道学家之论文,重道轻文,以文为载道之工具,以文学为道学之附庸,又安足怪!”似乎北宋的文评,给道学家的“载道”观笼罩住了。然而不然!第五页云:“古文家之论文……只是把道字作幌子……至其所重视者还是在修词的工夫,这不仅唐代古文家是如此,即宋代的古文家亦未尝不如此。”(密圈又是我加的)真令我大吃一惊!原来宋代还有“古文家”;原来“文以载道”等等,虽说是宋人说,却又并不是宋人“古文家”之说。看到下文第三二三页,郭先生还明明告诉我们宋代的古文家与道学家“各立统系以相角胜”呢!我不明白!大约郭先生又在独演矛攻盾的武艺了。我们无须问郭先生,道学家能否代表全部宋人,我们只须问:(一)道学家的“文以载道”说,能否被认为文学批评?一切学问都需要语言文字传达,而语言文字往往不能传达得适如其量;因此,不同的学科对于语方文字定下不同的条件,作不同的要求。这许多条件都为学科本身着想,并没有顾到文学,应用它们的范围只能限于该学科本身,所以,“文以载道”之说,在道学家的坐标系(System to Reference)内算不得文学批评。假使我们要把此说认为文学批评,我们须依照它在文学家的坐标系里的意义——即郭先生所谓:“古文家之论文,只把道字作幌子。”英国皇家学会成立时,有一条规则,略谓本会会员作文,不得修饰词藻,须同算学公式般的简质(of a mathematical plainness) 云云。若援郭先生“道学家文评”之例,我们似乎还得补作“物理学家文评”、“数学家文评”等等,其奈地球上容不下这本大著作何!我们更有一个反证:郭先生把“极端尚质的语录”作为“道学家文评”的根据,假使如此,道学家在语录而外,不该再做诗古文了!最伟大的道学家像朱子(他的话郭先生在第三二四页上引过)不该做有韦、柳般精洁的五言诗,有欧、曾般雍容的古文,模仿陈子昂《感遇》而作中国最精微的玄学诗《感兴》,更不该说“作诗先看李杜”以及《语类》中其他相类的话了!可见“文以载道”只限于道学的范围;道学家若谈文学,也会“文以贯道”的。(二)“文以载道”在道学家的意义上能否被认为“复古”?郭先生说:“至于北宋,则变本加历,主张文以载道,主张为道而作文,则便是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了。”好像宋代道学家所谓“道”不过是“古昔圣贤的思想”;直捷痛快得很!我们对此又可作三层的辩难:(甲)我们根本代宋儒否认“道”便是“古昔圣贤的思想”。从周敦颐《通书·诚上第一》所引大传“一阴一阳之谓道”,徐积《荀子辩》“一阴一阳,天地之常道”,以至二程《遗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理则谓之道”,朱熹《答陆子静书》“器之理,则道也”等等,我们找不出郭先生把“道”释为“古昔圣贤的思想”的理由来。这不过“有书为证”的问题,我们不必多作援引。(乙)否认“道”便是“古昔圣贤的思想”,并不就是否认“古昔圣贤的思想”可以算是“道”。此中包含一个极重大的关系,并非我咬文嚼字,假使“道”不过是“古昔圣贤的思想”,那末,“道”的存亡全靠着“古昔圣贤”有无“思想”,“古昔圣贤”便是“道”的制作者;“载道”当然是“复古” 了。但是,假使像《中庸章句》所说:“一理散为万事,放之则弥六合”,“古昔圣贤的思想”只是“道”的一部分,那末,“古昔圣贤”只能明道传道,不能创造道;所以《中庸章句》只说“传授心法”。因此(丙)“道”并不随“圣贤的思想”而生,也不随“圣贤的思想”而灭。像柏拉图的模型,它永远存在,无始无终,不生不灭,根本上就无时间性,更何所谓“古”和“今”5?假使道学家“文以载道”是“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理由是因为“古昔圣贤的思想”有合于道,并非因为道就是“古昔圣贤的思想”。换句话说,道学家在原则上并非“复古”。
  惟其郭先生的书有极大的权威,所以我不敢轻轻放过一字一句。并且,因研究郭先生的议论,我触发许多意思。譬如:假使道学家并非“复古”,那么,唐宋古文家也不得为“复古”。何以故?郭先生云:“唐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著作为标准;……所以虽主明道,而终偏于文;——所谓‘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云云,正可看出唐人学文的态度”(第四页)。道学家所求在“道”,古文家所求在美(郭先生所谓“终偏于文”)。“古昔圣贤的著作”可作“标准”,就因它们在美学上的价值。按照英国新实在论,美和“道”是同性质的,是一样超出时间性的。所以,古文家的“上规姚姒”,在原则上并非因为“姚姒”的古,还是因为“姚姒”的永久不变的美(至少从古文家的观点说来)。西洋古典主义者像Boileau 说法古就是法“自然”(Naturel)6,不是可作他山之鉴么?这一点我在本文下篇中还要细讲。
  我希望在下篇中能证明(一)文学革命只是一种作用(Function),跟内容和目的无关;因此(二)复古本身就是一种革新或革命;而(三)一切成功的文学革命都多少带些复古——推倒一个古代而另抬出旁一个古代;(四)若是不顾民族的保守性,历史的连续性,而把一个绝然新异的思想或作风介绍进来,这个革新定不会十分成功。这四点能否适合文学和思想以外的事物,我不知道。日月无休息的运行,把我们最新的人物也推排成古老陈腐的东西;世界的推陈出新,把我们一批一批的淘汰。易卜生说得好:“年轻的人在外面敲着门呢!”这样看来,“必死必朽”的人就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么?不然!《新约全书》没有说过么?“为什么向死人堆中去找活人呢?——他不死了,他已在坟墓里站起来”。

注:
一、我自己的文学观念在《国风》第三卷第八期中讲过,现在大体上还是那个意思。但是在本文中,我绝对没有把我的文学观念来跟郭先生的较短长。
二、Brunetière 第一个把天演论介绍进文学批评,但是他从没有把文体的变化和文品的增高混为一事;参观“L'Evolution des Genres dans L'Histoive de la Littérature"第一章、第四章、第九章。又Santayana: "Winds of Doctrine" 第五十九页。
三、即使对天演极抱乐观的生物学家像Julian Huxley。对于文明的进步极抱乐观的史学家像 J. B. Bury 都不敢确定天演的目标;参观Huxley: "Essays in Popular Science"中"Evolution and Purpose"一文及 Bury: "The Idea of Progress"第二页。若照Krutch: "Modern Temper"及Sainsbury: "Theory of Polarity"说来,则天演简直是一幕悲剧的开演了。
四、参观Max Eastman: "Literary Mind"第一、二、三章。
五、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下册对于宋学的新解释为本文此处增添了不少的力量。
六、参观Brunetière: "L'Evolution des Genres"九七页~一O六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