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隔

  偶然重翻开马太·安诺德的《??译荷马论》(On Translating Homer),意外的来了一个小发现。试看下面意译的一节。
   “枯儿立治(Coleridge)曾说过,神和人的融合,须要这样才成——
   这迷雾,障隔着人和神,
   消溶为一片纯洁的空明。
   (Whene'er the mist, which stands between God and thee.
   Defecates to pure transparency.)
  一篇好翻译也须具有上列的条件。在原作和译文之间,不得障隔着烟雾,译者自己的作风最容易造成烟雾,把原作笼罩住了,使读者看不见本来面目。”
  这道理是极平常的,只是那譬喻来得巧妙。枯儿立治的两句诗,写的是神秘经验;安诺德断章取义,挪用为好翻译的标准,一拍即合,真便宜了他!我们能不能索性扩大这两句诗的应用范围,作为一切好文学的标准呢?便记起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 “不隔”了。多么碰巧,这东西两位批评家的不约而同!更妙的是王氏也用雾来作比喻:“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白石写景之作,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安诺德的比喻是向枯儿立治诗中借来;王氏的比喻也是从别处移用的,杜甫《小寒食舟中作》云:“老年花似雾中看”——在这一个小节上,两家也十分相像。
  这个小小的巧合使我们触悟了极重大的问题。恰像安诺德引那两行诗来讲艺术化的翻译(Translation as an Art ),所以王氏心目中的艺术是翻译化的艺术 (Art as a Translation),假使我们只从“不隔”说推测起来,而不顾王氏其他的理论。王氏其他的理论如“境界”说等都是艺术内容方面的问题,我们实在也不必顾到;只有“不隔”才纯粹地属于艺术外表或技巧方面的。在翻译学里,“不隔”的正面就是“达”,严复《天演论·绪例》所谓“信达雅”的“达”,7翻译学里“达”的标准推广到一切艺术便变成了美学上所谓“传达”说(Theory of Communication)——作者把所感受的经验,所认识的价值,用语言文字,或其他的媒介物来传给读者。因此,假使我们只把“不隔”说作为根据,我们可以说:王氏的艺术观是接近瑞恰慈(Richards) 派而跟科罗采 (Croce)派绝然相反的8。这样“不隔”说不是一个零碎,孤独的理论了,我们把它和伟大的美学绪论组织在一起,为它衬上了背景,把它放进了系统,使它发生了新关系,增添了新意义。
  “不隔”,不隔离着什么东西呢?在艺术化的翻译里,当然指跟原文的风度不隔,安诺德已说得极明白了,同样,在翻译化的艺术里,“不隔”也得假设一个类似于翻译的原文的东西。这个东西便是作者所想传达给读者的情感,境界或事物,按照“不隔”说讲,假使作者的艺术能使读者对于这许多情感、境界或事物得到一个清晰的,正确的,不含糊的印象,像水中印月,不同雾里看花,那末,这个作者的艺术已能满足“不隔”的条件:王氏所谓“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所以,王氏反对用空泛的词藻,因为空泛的词藻是用来障隔和遮掩的,仿佛亚当和夏娃的树叶,又像照相馆中的衣服,是人人可穿用的,没有特殊的个性,没有显明的轮廓(Contour)。王氏说:“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云:‘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代‘月’耳!”又说:“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但是,“不隔”若只指不用肤廓的词头套语和陈腐的典故而说,那末,一个很圆满的理论便弄得狭小,偏僻了,并且也够不上什么“新见”或“创见”了。我们还没有忘掉钟嵘《诗品·序》内的话:“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不就是不用代词的说法么?我们应该注意的是:词头,套语,或故典,无论它们本身是如何陈腐丑恶,在原则上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它们的性质跟一切譬喻和象征相同,都是根据着类比推理(Analogy)来的,尤其是故典,所谓“古事比”。假使我们从原则上反对用代词,推而广之,我们须把大半的文学作品,不,甚至把有人认为全部的文学作品9一笔勾消了。
  有一个疑点,我们还没有谈到,我们上文说起,“不隔”须假设着一个类似翻译的原作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我们便可作为标准来核定作者对于那个东西的描写是不是正确,能不能恰如其分而给我们以清楚不含混的印象。在翻译里,这是容易办到的;因为有原作存在着供我们的参考,在文艺里便不然了,我们向何处去找标准来跟作者的描写核对呢?作者所能给读者的只是描写,读者怎样会看出这描写是“隔”或“不隔”呢?这标准其实是从读者们自身产生出的,王氏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由此演绎起来,“实获我心”,“历历如睹”,“如吾心之所欲言”,都算得“不隔”,只要作者的描写能跟我们亲身的观察,经验,想象相吻合,相调合,有同样的清楚或生动(Hume 所谓liveliness),像我们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这便是“不隔”。好的翻译,我们读了如读原文;好的文艺作品,按照“不隔”说,我们读着须像我们身经目击着一样。我们在此地只注重身经目击,至于身所经目所击的性质如何,跟“不隔”无关。此点万不可忽视;否则必起误解。譬如,有人说“不隔”说只能解释显的,一望而知的文艺,不能解释隐的,钩深致远的文艺,这便是误会了“不隔”。“不隔”不是一桩事物,不是一个境界,是一种状态(State),一种透明洞澈的状态——“纯洁的空明”,譬之于光天化日;在这种状态之中,作者所写的事物和境界得以无遮隐地曝露在读者的眼前。作者的艺术的高下,全看他有无本领来拨云雾而见青天,造就这个状态。所以,“不隔”并不是把深沉的事物写到浅显易解;原来浅显的写来依然浅显,原来深沉的写到让读者看出它的深沉,甚至于原来糊涂的也能写得让读者看清楚它的糊涂——没有见过James Joyce或Gertrude Stein的小说么?这才是“不隔”。不管是“朦胧萌拆”(王世贞语),是“Blooming and Buzzing Confusion”(James语),是“那朦朦胧胧的一团”(常风转语),成功的艺术总能写到它们“如在目前”。雾里看花当然是隔;但是,如不想看花,只想看雾,便算得“不隔”了。沙士比亚《韩烈德》(Hamlet)第三幕第四场和《安东尼和克鲁巴屈拉》(Anthony and Cleopatra)第四幕第十四场写云雾的变态,也可作为一例;虽然迷迷糊糊,我们辨不清是骆驼还是狮子,但是我们可以认清是云雾,这便是隔而“不隔”10“犹抱琵琶半遮面”;似乎半个脸被隔了,但是假使我们看得清半个脸是遮着,没有糊涂地认为整个脸是露着,这便是隔而“不隔”。所以,隐和显的分别跟“不隔”没有关系。比喻,暗示,象征甚而至于典故,都不妨用,只要有必须这种转弯方法来写到“不隔”的事物。
  我们并非认为“不隔”说是颠扑不破的理论,我们只是想弄清楚这个理论的一切涵义。我们不愿也隔着烟雾来看“不隔”说——惚?U,幽深,黑沉沉的充满了神秘。

注:
一、Arnold: "On Translating Homer", pp.10~11.
二、参观Tytler: "Principles of Translation"第一章所定第二原则。
三、Croce: "Estetica", pp.11-14;Richards: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
四、Helen Parkhurst: "Beauty", p.208.
五、参观Santayana: "Scepticism and Animal Faith", pp.9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