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寄生在朱公谨先生那篇大文章上面的小文章，假使一个“街人”(Man in the Street)，空虚得像白纸，愚昧得像黑漆，对于这个问题没有理论和成见的，读了朱先生的精深的文章，他也许要提出几个问题来。这几个问题并不是向(to)先生提出的，是代(for)朱先生提出的，我当然不会解决这几个问题，否则我也不必提出来，但是，朱先生未必就能解决它们，因为俗语说：“聪明人是答不尽傻子的疑问的”（A fool can ask more questions than a Wise man can answer）。
　　假使在自然定律里，遵守和存在一致，而在道德定律里，存在跟遵守无关，那末，在何种意义上，我们能说道德定律是存在着(In what sense can moral laws be said to “exist”or“subsist”)？至少，道德定律的存在的“存在”跟自然定律的存在的“存在”有些差异，不管那个差异是多么微细，所以，我们似乎不妨“因道德定律之未为人遵守而怀疑道德定律本身之是否存在”（朱先生句）——注重在“存在”两字，不在“是否”两字。
　　在自然定律里，不遵守证明定律的不存在，但是在道德定律里，说来也奇，不遵守反足以证明定律的存在。当然，假使道德定律不存在，根本上无所谓遵守或不遵守了。道德定律之所以为道德定律，就在于它的不必遵守或可以不遵守，道德现象之所以为道德现象而不同于自然现象——简单地说，道德现象的Differentia——就在它包含着的自由（Freedom）的成分。我们所以在“必然”之外加了“应然”，在Indicative之外加了Imperative（朱先生的名词），在does之外加了Ought to, 就因为在自然现象里，我们只能这样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在道德现象里，我们可以任意干，同时有一条以上的路，让我们自由选择着去走——不过在这许多路中，只有一条是“应当”走的，此外都是“可”走而不“当”走的。换句话说，自然定律是不得不遵守或必得遵守的，道德定律是可以不遵守或不必遵守的，假使道德定律跟自然定律同样的不得不遵守，那末，人类的道德行为，如忠孝奸欺之类，跟水流火烧同等，更何须于“必然”之外添个“应然”呢？
　　因此，我们对于“遵守”两个字，也发生疑问。我们上面说道德定律是可以不遵守的，此地所谓“可以”是什么意义？我们要知道有道德现象中的“可以”，有非道德现象中的“可以”，在非道德现象里，“可以”的相对还是“可以”，譬如说：“喝茶‘可以’解渴，喝咖啡也‘可以’解渴”，这两个“可以”是平行的，它们的关系是“也”(Both——and)的关系，在道德现象里，便不然了：“可以”的相对是“应当”，譬如说：“你‘可以’说谎话，但你‘应当’说真话。”在这里，我们侧重在“应当”，“应当”和“可以”间的关系是“但”(although——but)的关系，假使你不遵守道德定律去做“可”做而不“当”做的事，道德定律并不因此而颠覆，反得借此证明它的权威来判断你为“不道德”。所以道德定律的须遵守正不亚于自然定律，违反道德定律也有处分的，你违反地心吸力的定律，想跳上天去(记得F. C. S. Schiclle: "Formal Logic"中讲思想律，曾举此例），你的处分是跌伤或跌死；你违反摩西《十诫》，说诳骗人，你的处分是被判为“不道德”，虽然这个处分没有跌死那样的显明，但是还是一个处分。所以，我们上面说“道德定律可以不遵守”，我们是从违反自然定律的处分的观点来看违反道德定律的处分，比较之下，觉得违反道德定律的处分（Moral Punishment Qua moral ）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机现象，因此看得轻淡。不过，从道德定律的立场来看，这种处分也就够严重了。
　　这篇文章的根本概念是全盘接受了朱先生的，所以对于“定律”、“存在”等等都没有分析；这绝不是说“定律”、“存在”等等无须乎分析。对于道德标准的来源也没有能讲，虽然新读了 Westermark教授大作“Ethical Relativity”的人不愁无话讲的。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