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散文钞

  沈启无编。周作人序。北平人文书店出版。民国二十一年。价二无二角。

  先讲近代,后讲散文,钞则草草了之,
  钞的都是明末清初的文章,在我们不能“上知五百年”的人看来,已经算得太古时的遗迹了。假使“近代”这个名词,不仅含有时代的意思,而是指一种风格,像所谓“唐诗”,“宋诗”一样,不是Chronologically Modern,而是Critically“Modernistic”,那末,明以前的文章,明以后的文章,够得上“冰雪小品”的,不知多多少少,何以偏偏又限止于明末清初?话虽这样说,不过是稍尽批评家的义务而已;对于沈先生搜辑的功夫,让我们读到许多不易见的文章,有良心的人都得感谢,我在别处说过,过去已是给现在支配着的;同一件过去的事实,因为现在的不同,发生了两种意义,我们常常把过去来补足现代的缺陷,适应现代的嗜好,《黄金时代》不仅在将来,往往在过去,并且跟着现在转移;在西方,我举中世纪为例,在中国,我举明朝为例,这两个时代都正在翻过身来,沈先生这本书的出版,给我的说法一个有力的例证,我尤得为自己忻幸。
“小品”文和“一品”文或“极品”文(本“一品当朝”,“官居极品”之意,取其有“纱帽气”,即本书俞平伯先生《跋》所谓“代要人立言”之“正统”文也)的分别,当然并不是一个“说自己的话”,一个“说人家的话”;语言文字本来是先苏维埃而实行“共产”的,章实斋师老爷所谓“言公”是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不妨算你的,“自己”“人家”的界限,极难分别,不读过詹姆士《大心理学》的人,也懂得这种困难,偏有一等人,用自己的嘴,说了人家的话,硬说嘴是自己的,所以话算不得人家的,你还有什么办法?并且用“言志”、“载道”等题材(Subject-matter)来作Fundamental division,是极不妥当的,我们不必用理论来驳,只要看本书所抄的文章,便知道小品文也有载道说理之作,可见“小品 和“极品”的分疆,不在题材或内容而在格调(style)或形式了,这种“小品”文的格调,——我名之曰家常体(Familiar style), 因为它不衫不履得妙,跟“极品”文的蟒袍玉带踱着方步的,迥乎不同——由远矣!来形成殆在魏晋之世乎?汉朝的文章是骈体的逐渐完成,只有司马迁是站在线外的,不过他的散文,并不是“家常体”,要到唐人复古的时候,才有人去师法他;在魏晋六朝,骈体已成正统文字,却又横生出一种文体来,不骈不散,亦骈亦散,不文不白,亦文亦白,不为声律对偶所拘,亦不有意求摆脱声律对偶,一种最自在,最萧闲的文体,即我所谓家常体,试看《世说新语》,试看魏晋六朝人的书信,像王右军的《杂帖》,最妙是书信有用两体写的,譬如《江醴陵集》内《被黜为吴兴令辞笺诣建平王》、《狱中上建平王书》是绝好的骈体,而《与交友论隐书》、《报袁叔明书》便是绝好的家常体,把这种家常体的长信和唐宋八家类似之作以及汉文如司马迁《报任安书》、杨恽《报孙会宗书》、刘歆《让太常博士》相比较,便看得出家常体和通常所谓散体“古文”的不同来,向来闹着的魏晋六朝“文笔”之别,据我看,“笔”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家常体,介乎骈散雅(Bookish)俗(Vernacular)之间的一种文体,绝非唐以来不拘声韵的“古文”,韩愈复古,纯粹单行的散文变了正统;骈体文到了清朝方恢复地位,而家常体虽未经承认,却在笔记小说里,在书函里相沿不绝,到苏东坡、黄山谷的手里,大放光明(东坡、山谷的题跋,便是家常体,他作则为“古文”),以后便数着沈先生所抄的作者们了。本书中选书牍这一类的文字还嫌太少;书牍从魏晋时开始成为小巧玲珑的The gentlest Art 以来,是最符合“小品”条件的东西,无论在形式或内容,都比其他文体,如序记论说之类,“极品”的成分少有些。桐城派论“古文”,不是说要避免“尺牍气”么?这就是一个反证。
  据沈先生《后记》讲,本书原名曰《冰雪小品》,我以为比《近代散文抄》来得妥当,至少可以不用“近代”那种招惹是非的名词。张宗子不是也选过一卷《冰雪文》么?更有进者,本书所抄的都是冰清雪净的文章,并且是没有人注意到的冷文章——冰和雪总够得上冷了。古语云:“艳如桃李,冷若冰霜”,霜雪一家,可以“连坐”的,一语双关,比“散文抄”有诗意得多。记得《青门簏稿·与金来书》曾云:“昨见足下抨击袁中郎文甚当,明季文章自有此尖新一派:临川滥觞,公安汛委,而倒澜于陈仲?c、王季重,仆戏谓此文章家请客陪堂也。”寥寥数语,当得本书一篇总论,“请客陪堂”云云,虽然过火,倒也是“小品”的绝好比喻。旧说请客有“十样景”,谓其多才多艺,无所不能也,正是外国所谓“都来得的”(dilettante)一流人物,明人最有此种闲情逸致,在我们高谈“推克诺克拉西”(Technocracy)的时代,这种人无疑地是“没落”的,吾故回应第一节曰:“太古时之遗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