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

  José Ortega y Gasset: The Modern Theme(加赛德:《现代论衡》),Translated from the Spanish by James Cleugh. London: The.W. Daniel Co. 1931.
  中国似乎还没有人谈过加赛德教授的(除了本刊编者曾经提及外),生存着的道地的西班牙哲学家中,他是数一数二的人了。说“道地的西班牙哲学家”山潭野衲(Santayana)先生是撇开不算的。
  这几年来,在英在美,出版了许多许多讨论现代“时代精神”(Zeitgeist)的书。偏是弄文学的人,最喜欢谈这一套——我们中国不是就有人文主义者么?——克勒支(Krutch)先生的《现代脾胃》(Moden Temper)尤其是雅俗共赏的著作。虽然书的观点和论调各各不同,按照我个人浅狡的经验,有两点是各书差不多一致的:(一)现代的人(恐怕不是指的你和我)不讲理性,不抱理想;(二)现代是有史以来最奇特,最好或最坏、最吃紧(Critical)的时代。这许多书,在方法上,总有一个共同的弱点。要谈“时代精神”,不得不讲“史观”(Historicism);讲到史观,就不容忽视史迹的演化;讲到演化,那么,形成现代的因子,早潜伏在过去的时代中,现代之所以为现代,有来源,有造因,并不是偶然或忽然的事,有什么可奇可怪呢?好,不是现代的光荣;坏,不是现代的耻辱;因为,照史观看起来,现代不过是收获着前代所撒布下的种子,同时也就是撒布下种子给后代收获,在本身是说不上是非好坏的——当然,独立的是非好坏的标准是否宜于史观,也成为问题了。讲史观的人对于史迹,只求了解,不能判断。只可接受,不能改革。因为,从演化的立场上讲,每一个存在着的时代都是应当存在。每一个过去的时代都是应当过去,每一个现象的存在就是它的充足理由(Whatever is, is right and the existence of a thing is its justification)。所以柯亨(Cohen)教授在《理性与自然》(Reason and Nature)一书中要说马克思唯物史观是不革命的。不过,柯亨教授似乎没有把“不革命”和“保守”分开;讲史观的人当然不革命,但是他也不反革命,因为他知道革命也是事实,也有它的来源和造因,他得接受;进一步讲,他也不反反革命,因为既有这种事实,一定是符合着演化上的需要,他同样得接受。所以我们听到崇奉创化论的人,大骂理智,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惭愧;理智当然也是“创化”出来的;我们不谈创化论自然不会骂理智,谈到创化似乎不宜骂理智罢?真讲史观的人总是胸襟最宽大的人,最有容量,最有亚历山大教授《空时与神性》一书中所谓“安琪儿态度”的人。话又说回来了:我个人所看见的许多谈现代“时代精神”的文学批评家,没有一个是有史观的,尤其是那般唾骂现代,而醉心于古希腊、罗马的学者——当然,从一个有史观的人看来,他们的“虐今荣古”本身就是现代“时代精神”的一种征象。
  加赛德教授这本书内容并不怎样充实;连书面在内不过一百五十二面的小册子,重复的话却说了不知多少。但是,他有一个特点,他是懂得史观的。本书是讲现代思想的状态,加赛德教授名之曰Physiognomy,要旨可以一句话了之;现代思想是古代思想的反动,古代思想是理性化的(书中名词不一,有时是Rational,有时是 Spiritual,有时是 Cultural),理性化过度,激成现代思想,变而为生命化(书中名词亦不一,有时是Vita,有时是 Biological )。加赛德教授以为这种反动是应当的,不过最好能“允执厥中”,调和理性与生命,以生命为主,理性为辅,“以至于至善”(Summum Bonum )。这种折衷两元论,在我们中国人听来,也觉得古色古香得可惊。真的,加赛德教授对于近代的思想家,似乎尼采以后只知道有安斯坦。此外一切学术界的趋向,他似乎完全隔膜。名为讲现代思想,而绝无具体的例证。在全世界怀抱着无名恐怖的时候,加赛德教授在《革命的日落》(The Sunset of Revolution)一篇中坦然地说道:“在欧洲,革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不会再有革命了”——虽然加赛德先生所谓革命,是含有一种Pickwickian的意义,我们听了也只有惊佩,一方面想象世外桃源的西班牙,一方面也羡慕加赛德教授坐井观天的写意。
  在译本里,我们看得出作者文笔的浓腻。每说一句话,老是摆足了架子,加赛德教授是“当吉诃德”的同乡,难怪他有“纱帽气”(grandiose)。这种“堂哉皇哉”的文章里面,时时闪烁着诙谐,倒也别是一种风味。
  书中最中意的文章有三篇,恰巧是开头两篇结尾一篇(做书评的人大有嫌疑)。最后一篇是《安斯坦学说在历史上的意义》(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Theory of Einstein),尤其精彩的地方是加赛德教授说明“相对论”并不是唯心的,不可与旧日的“相对主义”(relativism)相混,讲得非常简捷了当,记得旧的《心》杂志里有土讷(Tuner)博士驳卡尔(Carr)教授谈“相对论”的文章,也是这个意思,但是说话远不如加赛德教授痛快了。加赛德教授又讲,安斯坦著作未行世之前,他自己在El Espectator一书里就说过相同的理论(参观第九十二页又第一百四十一页),不过,假使我没有记错,似乎尼采就谈过Perspektivismus这个东西,即加赛德教授所谓 Doctrine of the Point of View 是也。
第一篇《代的观念》 (The Concept of the Generation),第二篇《预知将来》(The Forecasting of the Future),尤其是研究历史哲学的人不可不读的东西。加赛德教授以为一个时代中最根本的是它的心理状态 (Ideology),政治状况和社会状况不过是这种心理状态的表现。这一点我认为不无理由。一般把政治状况和社会状况认为思想或文学的造因的人,尤其要知道这个道理。这样看来,与其把政治制度、社会形式来解释文学和思想,不如把思想和文学来解释实际生活,似乎近情一些。政治、社会、文学哲学至多不过是平行着的各方面,共同表示出一种心理状态(参观Rivers: Psychology and Ethnology),尤其是讲《社会学与心理学》那一篇,至于心理状态之所以变易,是依照着它本身的辩证韵节(Dialectical rhythm),相反相成,相消相合,政治、社会、文学、哲学跟随这种韵节而改变方式。从前讲“时代精神”,总把时代来决定精神,若照以上所说的观点看来,其实是精神决定时代——Spirit taking its time, 结果未必不同,重心点是换了位置了。这虽是我的偏见,而与加赛德教授 的议论并无牴 牾 的地方。加赛德教授又说可以预决将来,我以为史学的难关不在将来而在过去,因为,说句离奇的话,过去也时时刻刻在变换的。我们不仅把将来理想化了来满足现在的需要,我们也把过去理想化了来满足现在的需要。同一件过去的事实,因为现在的不同,发生了两种意义。举个例罢:在福禄特尔的时候,中世纪从文化史上看来是黑暗得像白纸一样,而碰到现代理想制度崩溃,“物质文明”膨胀的时候,思想家又觉得中世纪是文化史上最整齐严肃、最清高的时代了。在我们中国,明朝也正在经历这种历程。申府先生不是在一篇讲事理的文章中引着朴荫开雷(此用Poincaré之常译,若求与原音近合,宜照本刊编者作邦嘉雷)的事实分类么?朴荫开雷分事实为两种:(一)野蛮的事实,(二)科学的事实。据上面的说法,我以为历史上的事实也可分为两类:(一)野蛮的事实,(二)史家的事实。一切历史上的事实,拆开了单独看,都是野蛮的。到了史家手里,把这件事实和旁的事实联系起来,于是这件事实,有头有尾,是因是果,便成了史家的事实了。所以叫做史家的事实(Historians' fact)而不叫做史的事实(Historical fact),也有缘故:因为历史现象比不得自然现象,既不能复演,又不能隔离,要断定彼此间关系的性质,非常困难;往往同一事实,两个史家给它以两种关系,而且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为谨慎起见只能唤作史家的事实。
  因为加赛德教授主张要有Metahistory(第十八页),所以说了上面一大套。Metahistory是极有趣的玩艺儿,虽然像知识论和美学一样,对于实际工作的人,未必有大帮助,不过至少教我们知道历史的抽象意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免得有权威的学者动不动便抬出“史学方法”来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