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德的自传



  C. J. M. Joad: Under the Fifth Rib, A Belligerent Autobiography(约德:《在第五肋骨之下,一本挑衅的自传》)。London: Faber & Faber。十先令六便士。三百二十页,有照相。
  年纪轻就做自传,大部分是不会长进的表现。约德先生方届不惑之年(整整四十岁)也不算少年了,但是要卖老,似乎还早着。约德先生却动不动便捋着马克思式的大胡子,带嚷带笑地说道:“中年人了!中年人了!浪漫的,绮丽的,都没有我的分了,惟有一卷Trollope的小说,一斗淡巴菰,烤着火,以消磨此中岁月了。”你看,居然是“老夫耄矣”的口气。约德先生自己也承认是不长进的——愈加确切地,是长而不进的。在九十八面上,他说:“我的一切意见在二十五岁时已经是固定的了,到四十岁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改变。”所以,约德先生是,借用白芝浩(Bagehot)借用某人的妙语,生就的(Cast),并非长成的(Grown)。
  记得诺娃利史(Novalis),讲过这样的一句话:“每一个人的传应当是一部Bible。”喜欢做警句的人,约德先生即其一也(参观三十三页)。大可套着调来一句:“每一个思想家的自传应当是一部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这种自传最为难写。我们须要捉住心的变动不居,看它在追求,在创化,在生息,然后我们把这个心的“天路历程”委曲详尽地传达出来;在文笔一方面,不能太抽象,在实质一方面,不宜与我们的专著相犯,因为自传的要点在于描写,不在于解释,侧重在思想的微茫的来源(Psychological cause),不在思想的正确理由(Logical ground)。英国思想家的自传能做到这种地步的,简直没有。只有牛曼(Newman)主教的Apologia还够得上。穆勒和斯宾塞尔的自传太把一切行动和思想“合理化” (Ratio-nalise)了,迂远而不近人情。譬如斯宾塞尔说他所以不结婚是因为没有符合他的头骨原理(Phrenological hyplthesis )的女人——真可惜!否则,我常想,George Eliot跟他倒是天生的一对,正好比 Barbellion 在《最后的日记》里面想跟尼米和Emily Brnt?作伐。还有许多哲学家,做起自传来,索性不记思想生活而专记实际生活,休谟便是一个好例;去世不久的海登爵士 (Lord Haldane)的《自传》也仅叙述着他的政治生涯;鼎鼎大名的《哲学故事》的作者杜兰先生在三年前也出了一本自传,书名是《过渡》(Transition),里面也只记着他怎样从无政府党一变而为土豪的食客,他怎样失掉永生的天主教的上帝而找到十五岁的犹太血统的姑娘。
  约德先生的自传是很别致的,既没有讲到思想生活,也没有讲到实际生活,只是许多零零碎碎的意见,关于食,关于色,关于战争,关于政治,关于一切。我们只知道他是四十岁,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生的,我们还得向《谁是谁》和《现代不列颠哲学》中去找。从书中四散着的Obiter dicta看起来,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深好音乐(一百十二页以下又二百二十六页以下),并且本身是个音乐家,曾在London Hall公奏过贝多芬(一百八十一页)。长运动,为球队队员(三百零六页)。贪吃(四十页以下又二百六十八页以下)。想来是结婚的了,因为他曾提起过他的女孩子(三百页)。恋爱史是很丰富的,虽然他没有说起;我们只知道他的情妇中,有一个是女工(一七四页)。生平思想与文笔均受萧伯纳的影响(书中屡见),所以他列萧伯纳为最伟大的今人之一。约德先生的 Pantheon简直是莫名其妙;古人只有 Bach, Mozart,柏拉图,释迦,耶稣,今人除了萧伯纳还有威尔斯,爱因斯坦和罗素(一百二十四页)。约德先生选择这九个人,并非出于“偏见”,他有他的大道理,非读过《物质,生命与价值》的人,想来不能了解这个道理(这个道理记得萧伯纳也曾说过),因为大人物在约德先生的哲学系统上是有位置的。不过,我认为叔本华,柏格森和鲁易·摩根( Lloyd Morgan)应当加入这九巨头之内:约德先生的哲学系统,是拆补的,截搭的;对于物质与生命的见解完全本之于叔本华与柏格森,对于价值的见解完全本之于早年的罗素,而借摩根的“层化论”为贯串,割裂之迹显然,试看他在《现代不列颠哲学》中的《自述,生命的意义》那本小册子和《物质,生命与价值》那本大书。其他的事实,我们知道他在欧战时曾做过公务员(六十三页),虽然他极不爱国(二十九页),极反对战争。他是女权运动者,虽然他很瞧不起女人的没出息(五十六页以下)。他是费边社会主义者,在大学的时候,对于宣传运动,非常努力,虽然他极讨厌工人(二十一页)。出身于牛津大学的Balliol学院,精于希腊、拉丁,但却极鄙视之,以为学那种死文字,耗废光阴,劳而无功。拼命著书,非常勤劳;做书评的时候,不用细看所评的书,把鼻子一嗅,便知好歹(三百零九页),颇有中国“望气”之概。印行的著述已有二十六种,包罗万象;虽以哲学为主体,然于政治、宗教、伦理、文学,乡村风景,闲暇之类,都有撰述。此外还做过一本Entler的评传,一本美洲现象的批评,一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三百零一页),真是多文为富,洋洋大观。杂志文字,当然不计其数;譬如在本书最后一章的属稿期间一两星期,约德先生写了不少杂志文字,有论散步的小品文,有论青年人的政治思想的文章,有现代社会中之婚姻问题的讨论,有论科学的应用的文章,有论英国国民性的文章,有论物理与自由意志的专篇著作,有三四篇性质很专门的书评(三百零三页)。并且我们不要忘了,约德先生并不是闲人,他是大学的系主任,而应酬又非常之多。喜欢读约德先生的书的人,定然应接不暇,忙得气都喘不过来,而约德先生自己却并不费劲,据说随笔写来,便成文字(三百零三页)。所以在批评约德先生的书的时候,我们是不能论好丑的了,因为约德先生的著作,好比Falstaff的大肚子,它的量就是它的质。
  至于书中的议论呢,那是庄谐杂出;我们无论同意与否,总会感觉到它们的英锐和透辟。因为全书都是发议论,并且所涉及的范围广漠无垠,所以不能为之撮要。大指是反对现代人之不讲“道理”(the cult of unreason),这种不讲“道理”的现象,处处看得出来,譬如在文学里面就有Lawrence, Virginia Woolf等的小说(约德先生是很崇拜Woolf的,见一百页),在科学里面就发生机械化(robotization)(约德先生因此大骂美国)。造成这个现象者有三个因子:心解学,行为学和马克思主义。约德先生把他的观点讲得非常娓娓动人——诚然,多么可爱的文章!怪不得J. B. Priestley把他那样的捧——我们虽不能相信,也只有佩服。
  这本书是生气蓬勃的“少年文字”。约德先生并没有老,他对于人生仍旧是充满了兴趣。约德先生虽然这样的活泼,我们总觉得他缺乏情感。他只是冷,却并不静——像一道奔流的瀑布。他不爱国,他不信友谊,他讲社会主义为了恨无产阶级,他讲爱情只是为消遣。
  本书其实是论文集,并不是传记。而所发的议论,已数见于约德先生的专门著作中,第八章并且在先已有Hogarth Press的单行本。所以看过约德先生他种著作的人,不必再看这本有名无实的自传,而单看了这本有名无实的自传,简直也不必再看约德先生他种著作。但是约德平生于二十六种著作之外,居然堆床叠架地作了一种自传,于是约德先生有二十七种著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