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连篇


  Jane Revere Burke:Let Us In,A Uecord of communications believed to have come from william James(白克夫人:《让我们走来》,已故威谦·詹美士与人间世的通讯),E.P.Durron Co.N.Y.一九三一年出版,二一页 又一四四页。
  在一切欧美哲学家之中,只有威谦.詹美士才够得上“immortal”这个字。
  “immortal”有两个涵义:第一个涵义,就是我们通常所谓“不朽”,第二个涵义是郑道子神不灭论所谓“不灭”。这两个涵义大不相同,假使我们要详细地分疏它们的不同(“multiply distinctions”),虽几十万字亦不能尽。我在此处只能举出我所认为最重要的四点:(1)“不朽”包含着一个价值判断;我们总觉得“不朽”的东西都是“好”的东西——虽然几千年前中国的cynic早知道“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从“不朽”的立场上看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譬如我们说“叶斯壁”和“陶士道”的作品皆足以“不朽”,又如法兰西学院的四十尊“immortels”都是公认为最“好”的文人。反过来说,凡是不“好”的东西,我们认为是要“朽”的,是有时间性的,例如一个教授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必死必朽之文学”,又如我们骂人家“老朽”,骂人家“该死”。“不灭”呢,只是一个纯粹的存在判断;“不朽”的名人的灵魂固然“不灭”,“必死必朽”的人的灵魂也同样地“不灭”。不论灵魂在天堂之中逍遥,或在地狱之中挣扎,只要“有”灵魂,就当得起“不灭”,“不朽”是少数人的privilege,“不灭”是一切人的rigt、康德在《纯理性批判》卷二第二章四节中给“不灭”下的定义是,一个人的“永久继续着的存在”(infinitely prolonged existence);“殁而为神”也好,“殁而为鬼”也好,鬼和神在存在上是一般的。 “不朽”是依靠着他人的,是被动的,因为我们通常所谓“不朽”,只是被后世所道知,被后世所记得之谓(关于记忆与“不朽”,与价值的关系,长才短命的Otto Weininger 在他的奇书《性别与性质》第二部中讲得最发人深省);我们不仅要“好”,并且要人家道知我们的“好”,才算“不朽”。“实”虽在乎自己,“名”有赖乎他人,所以诗人济慈临死要发“姓名写在水上”那样的牢骚。“不灭”呢,是自主的;早被忘掉的人,虽在人间世已经是销声灭迹的了,但依照“不灭”的原则在幽冥界中依然存在着,正好比一般无声无臭的人,虽然不为社会所知,也一天一天地度着他们黯淡的生活。换句话讲,“不朽”的Esse有待于Percipi,而“不灭”的Esse无待于Percipildi,因此(3)我们说某人“不朽”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说某人身体没有“出于土而归于土”,我们只是说某人的姓名或作品能长为旁人记忆着;严格地我们应当说某人名的“不朽”。同样,我们讲“不灭”的时候,我们并不是指“embodied self”(G.F.Stout《物与心》中的名词)全部“不灭”,我们只是指全人格中的一部分“不灭”——Broad所谓“灵子”(psychic factor)。所以“不朽”和“不灭”在不同之中又有相同之点:“不朽”仅指一个人的姓名或作品,“不灭”仅指一个人的灵魂;它们都不是指全分人格的“保留”(survival),而只是指一部分人格的“遗留”(persistence). (4)“不朽”是人间的现象,“不灭”断非人间世的现象;关于幽冥界怎样,我们不知道。我赶紧声明我既无“不朽”的奢望,亦无“不灭”的信仰,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把“immortality”的两个涵义分析比较一下。
  从柏拉图的《斐都篇》直到Broad的“心在自然界之位置”,均有“神不灭”的证明。但是“事实胜于雄辩”,詹美士的现身说法,比任何论证都强。诚然,在一切欧美哲学家之中,只有他当得起“immortal”这个字,因为他在人类文化上贡献之伟大可以使他的“大名垂宇宙”——名不朽,而据白克夫人的《让我们进来》的报告,他老人家的灵魂又方逍遥于冥漠之乡,——神不灭 ;“immortal”的两方面,詹美士都做到了,詹美士的哲学虽不免洋行买办的气息,而詹美士的品性却带一些神秘的意味,跟一切伟大的人一样。他对于神不灭或者——通俗地说——有鬼论,是有相当的信仰的(参看他的《书信集》);他在有名的Ingersoll演讲里面曾讲过形与神的关系不一定是“利寓于刃”的关系(instrumental)像我国范缜所说,而也许是“薪尽火传”的关系(transmissive)像桓谭所说。不料几十年之年后,他老人家居然“显圣”起来!白克夫人不知何许人,据说是一个美国的“圣手书生”(automaticwriter),她的手为詹美士的爽所凭,发表了无数在幽冥界所发生的感想,结果成功了这一本书。并有Edward p.Martin所作的序言。内容非常之乌烟瘴气,不仅有鬼话那样的漠忽,并且有梦话那样的杂乱。我们简直想不到本书是威谦的手笔。无论如何,白克夫人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一三四页上说道:“我完全知道这本书没有充分的证据使读者信其为出于幽灵之手。”我们不敢说白克夫人存心欺骗,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说诳说到自己都当真”的心理;Rebecca West女士在《坐在黑暗中的人们》那篇小说里;把神媒们这种心理,写得非常透彻、詹美士的徒弟F.C.S.schiller博士对白克夫人十分地怀疑;博士毕竟不愧为英国人,上过Cocklane Ghost的当,知道女人最善于“捣鬼”的。
  记得赫赫有名的“圣手书生”Worth Patience女士的一桩故事。有人问她在阴间遇见詹美士没有,她莫名其妙地回答道:“I telled a one o'the brothers and neighbors o'ghy day,and they both know.”(Agnes Reppelier 女士的《摩擦点》中引)。因为讲到詹美士的鬼,附带地提一下。
  盛德坛的高会似乎比外国的“赛因士”(s(ance 不是science)庄严得多,只有教堂里的做礼拜差足相比——诚然,我常以为做礼拜不过是大规模的“赛因士”,教士说教无异为Holy Ghost“关亡”。并且外国人所请到的鬼,都都有傻气——鬼而不诡,远没胡中国鬼的机伶。中国降坛的鬼,都是名“人”,动不动便是老子,孔子,释迦之流,甚至摩诃末德和耶稣基督也曾临过坛以英文宣讲教义;外国所讲到的鬼,大多是无名小鬼,虽有“不灭”之“神”,却无“不朽”之“名”,白克夫人居然能讲到威廉·詹美士,的确是破天荒的盛事!
  倾倒一世的Mme de Maintenon说道:“死人是不写东西的”(Les morts n'(criventr point)白克夫人的书就是一个绝好的反证。当然,在某种意义上,Mme de Maintenon的话尚讲得通:因为写东西的不是死人,而是活鬼。据另一个神媒Elsa Barker女士讲,幽冥界有意想不到的详备的图书馆,想来文化事业是极发达的了!
  本文所以标题为“鬼话连篇 ”者,因为白克夫人的书是鬼讲的话,而本文是讲鬼的话,亦有两种涵义也——夜凉灯梦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