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周作人讲校。邓恭三记录。北平人文书店出版。一九三二年。实价大洋五角。

  这是一本小而可贵的书,正如一切好书一样,它不仅给读者以有系统的事实,而且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加以周先生那“冷冷然”的语调,和他的幽默的“幽默”(Quietistic humor),我们读完之后更觉得它十分地Companionable。惟其书是这样的好,评者愈觉得为难;要赞呢,须赞个不休;要评呢,又不愿意糟蹋这本好书。当然,那种评论普通文学史的手段——评论作者之标举不当(Sins of Omission and Commission),在本书是用不着的,因为作者本意只是“偶然标举,意不求全”;对于本书理论上有不同意的地方,例如,作者纯粹的“为文学而文学”的见解——我名之曰文学的“自主论”(Autonomy),亦无须讨论,因为这不是本书的重心所在。我的方法,只是把本书全部地接受,而于其基本概念及事实上,加以商榷,或者说者说是补充;琐碎的地方,都存而不论。但是,关于现代中国文学一节尚待专家来讨论,此处恕从略。
  本书的基本概念是:明末公安派、竟陵派的新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趋向上和主张上,不期而合,或者用周先生自己的话,“无意中的巧合”,因此周先生颇引为“奇怪”的事。我看,这事并不足为奇,因为这两个文学运动同是革命的,所以他们能“合”;又因为他们同是革命的而非遵命的,所以他们能“不期而合”,——假使“有期而合”,便是遵命的了。如此着眼,则民国的文学革命运动,溯流穷源,不仅止于公安、竟陵二派;推而上之,像韩柳革初唐的命,欧梅革西昆的命,同是一条线下来的。因为他们对于当时矫揉做作的形式文学都不满意,而趋向于自我表现。韩的反对“剽贼”,欧的反对“撏扯”,与周先生所引袁中郎的话,何尝无巧合的地方呢?诚然,周先生把唐宋元的文学,叙述得太“大意”(Cavalierly)了。韩柳之倡两汉三代,欧梅之尊杜韩(善于欧是否也尊杜的问题,不能在此讨论),正跟公安之倡白苏一样(严格地说,白苏并称,只有伯修,中郎称东坡而遗香山),不过是一种“旧瓶盛新酒”的把戏,利用一般人崇远贱近的心理,以为呐喊的口号。不幸,韩柳的革命是成功了,而只能产生遵命的文学;欧梅的革命也成功了,也只能产生遵命的文学;公安、竟陵的革命,不幸中之大幸,竟没有成功(照我的知,两派的声势,远不如“七子”的浩大),所以才能留下无穷去后之思,使富有思古之幽情如周先生也者,旷世相感起来。这里,似乎不无成败论人的“抗不来格事”(Complex);当然,普通成败论人的标准,在周先生是反过来了。
  周先生把文学分为“载道”和“言志”。这个分法本来不错,相当于德昆西所谓Literature of Knowedge和Literature of Power。至于周先生之主“言志”而绌“载道”,那是周先生“文学自主论”的结果。这种文学自主论袁枚在他一首致友人《论文第二书》里讲得差不多有周先生那样的清楚,我们毋庸讨论。只是,周先生以“文以载道”和“诗以言志”,分为文学史上互相起伏的两派,这原是很普通的说数,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有这种Dialectic movement。不过,周先生根据“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来分派,不无可以斟酌的地方。并且包含着传统的文学批评上一个很大的问题。“诗以言志”和“文以载道”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上,似乎不是两个格格不相容的命题,有如周先生和其他批评家所想者。在传统的批评上,我们没有”文学“这个综合的概念,我们所有的只是“诗”,“文”,“词”,“曲”这许多零碎的门类。其缘故也许是中国人太“小心眼儿”(Departmentality)罢!“诗”是“诗”,“文”是“文”,分茅设??,各有各的规律和使命。“文以载道”的“文”字,通常只是指“古文”或散文而言,并不是用来涵盖一切近世所谓“文学”;而“道”字无论依照《文心雕龙·原道篇》(一篇很重要的参考,而《现代评论》第八卷二○六,七,八期中的载雪林女士之《文以载道》一文,竟没有提到,却引了无数老子、淮南子的不相干东西。)作为自然的现象解释,或依照唐宋以来的习惯而释为抽象的“理”。“道”这个东西,是有客观的存在的;而“诗”呢,便不同了。诗本来是“古文”之余事,品类(Genre)较低,目的仅在乎发表主观的感情——“言志”,没有“文”那样大的使命。所以我们对于客观的“道”只能“载”,而对于主观的感情便能“诗者持也”地把它“持”(Control)起来。这两种态度的分歧,在我看来,不无片面的真理;而且它们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上,原是并行不背的,无所谓两“派”。所以许多讲“载道”的文人,做起诗来,往往“抒写性灵”,与他们平时的“文境”绝然不同,就由于这个道理。他人不用说,举周先生所谓“桐城派定鼎的皇帝”为例罢;读过姚鼐的诗的人,一定会和程秉钊《国朝名人集》题词那样想:“论诗转贵桐城派,比似文章孰重轻!”周先生书中曾引过刘熙载的话,我们更把刘氏《艺概》为例罢;刘氏在旧批评家之中,是比较有思想的人,但是在《艺概》一书中,《文概》和《诗概》划然打作两橛!《文概》里还是讲“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诗概》里便讲“性情”了。这一点,似乎可资研究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的人参考。
  本书讲公安派颇详细,讲竟陵派不过寥寥数语,这当然因为公安派在理论上比较有发挥。但周先生因此而谓公安派持论比民国文学革命家,如胡适先生,圆满得多,这也许是一种立异恐怖!公安派的论据断无胡适先生那样的周密;而袁中郎许多矛盾的议论,周先生又不肯引出来。譬如周先生引中郎所作《雪涛阁集唐文》而加以按语谓:“对于文学史这样看法,较诸说‘中国过去的文学所走的全非正路,只有现在所走的道路才对’要高明得多”,而不知中郎《致张幼于》一札中也仿着七子的口气说过“唐无诗,秦汉无文,诗文在宋元”那种一笔抹杀的不甚“高明”的话。又如以民间歌谣如《打草竿》、《劈破玉》之类与宋元诗混为一谈,似乎也欠“高明”(附带地讲一桩有趣的巧合。中郎的提唱民间文学,诚无足怪;而一意复古的巨子如李空同,也令人意想不到地提唱民间文学,参观《诗集自序》及《拟乌生八九子后附郭公谣自识》。从来讲明文学史的人,对于这一个有趣的Rapprochement都没有注意到)。此外枝枝节节的剌谬,亦不在少数;例如在《答梅客生》一书中,捧东坡为千古无两,而在《上冯侍郎座主》一书中,对徐青藤那样捧法,则“卓绝千古”的东坡又出青藤之下了。在《致张幼于》一书中,把汉唐一笔抹杀而推重宋元,而在《答梅客生》另一书中偏又说:“当代可掩前古者,惟阳明之学而已;其他事功文章,尚不敢与有宋诸君子敌,遑敢望汉唐也!”徐青藤又似乎被王阳明挤出了。诸如此类,虽不必一一举,我们可以想象中郎的善于自相矛盾了。更有一件有趣而周先生没有讲到的事,就是袁中郎多少有和周先生相似的地方——主张八股的(参观《时文叙》、《与友人论时文》诸篇)。我们知道周先生的主张讲八股,是为了解旧文学起见;中郎则不然,他为“时文”的“时”字所惑,以为“时”即“不古”之谓,所以居然以“时文”当作“天地间之真文”。就这一点论,袁中郎的识见,远不如周先生自己来得“高明”了。
  周先生又举出几个人如金圣叹,李笠翁,以为他们皆受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影响的。不错,这几个人都是文学上的流星,向为正统文学史家所忽视,诚然有标举之必要,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公安派和竟陵派在正统文学上的影响,例如它们与明清间“宋诗”运动的关系,尤其是钟谭对于王渔洋诗学的影响;这许多问题,一般文学史书都没有注意,我的意见,与周先生完全一致,不过为补充周先生之说起见,故提到这许多问题。
  在初,我已经声明不谈标举的问题,但是看了附于书后的《近代散文抄》目录之后,又忍不住要说一句话。周先生提出了许多文学上的流星,但有一座小星似乎没有能“Swim into his ken”;这个人便是张大复。记得钱牧斋《初学集》里有为他作的状或碑铭。他的《梅花草堂集》(我所见者为文明书局笔记小说大观本)我认为可与张宗子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荣誉,虽然他们的风味是完全不相同。此人外间称道的很少,所以胆敢为他标榜一下,并且,我知道,叶公超先生对于这本书也非常的喜爱。
  周先生引鲁迅“从革命文学到遵命文学”一句话,而谓一切“载道”的文学都是遵命的,此说大可斟酌。研究文学史的人,都能知道在一个“抒写性灵”的文学运动里面,往往抒写的“性灵”固定成为单一的模型(Pattern);并且,进一步说所以要“革”人家的“命”,就因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乃须继续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人要家遵命。这不仅文学上为然,一切社会上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独不然。所以,我常说:革命在事实上的成功便是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这诚然有些乞斯透顿式“诡论”的意味,但是叔本华说得好:“假如在这个世界里,真理不同时是诡论,这个世界将何等的美丽呢!”后之视今,正犹今这视昔,世间有多少始于“革”而不终于“因”的事情?
  把周先生的书批评了一大套,并不足以减损它的价值。这本书无疑地能博得许多称誉,无须我来锦上添花,虽然如裴德所说,最好的批评都是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