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钱锺书与杨绛》
作者:白克明 书路摘

好些年前,我对江苏文艺版孔庆茂编的《钱锺书传》作了明确判断:既如伧父之陋而不学,又似贫汉之家无长物(《博览群书》1993年1期,又载入《钱锺书研究丛书》)。世事如车轮转,谁成想孔庆茂居然又把它剪贴补缀成《钱锺书与杨绛》(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7年)。为对读者负责,这里再对此书作些评论。
  先得谢谢孔庆茂没把我的批评全当耳旁风,新版羞答答地采纳了几条(16、81、153、162、177、254、287、351页),尽管不提我的名字。但原来指出的许多硬伤,却依然存在。
  例如,《现代中国文学史》三十年代就出了,他依然说作者四十年代仍在写(109页)。钱锺书《王辛笛寄茶》作于1974年,有忆沪渎“共拨寒灰”之句,109页硬说:“粉碎四人帮后他在答王辛笛诗中……共拨寒灰即回忆国师情景”。冒孝鲁1988年才去世,他却说钱锺书赠诗的1966年是冒的晚年(302页),且把六十年代的诗记在八十年代的账上。The China Critic(华名《中国评论周报》),偏写成“The Chinese Critic”(《中国评论家》;53、61、66页)。依然擅自提升小说《围城》中顾孙的职称(161页)。《围城》1979年才有一译本,却说1978年钱锺书“收到被译成不同语言的《围城》译本”(288页)。“十部经史子集的代表作”(260页),病句不通。说《人·兽·鬼》、《谈艺录》最先在香港出版(350页),将盗版和出版混为一谈。
  我上次批评孔庆茂读不懂诗,他不服(111页),这里再作评述。“弄翰然脂咏玉台,青编粉指更勤开。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出自徐陵《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弄笔晨书……开兹缥帙,永玩对于书帏,长循环于纤手”(参看左思《咏史》:“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末两句不必依赖笺注,也能领会,是说:你偏偏怪我嗜书好学,忘了自己也能读会写;与油盐酱醋之类家务活儿毫无关系。再看孔庆茂的解释:“她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担负起全部沉重的家务,牺牲了大量宝贵时间,忘却自己创作。”(155页)完全是把胡猜乱测,莫非“然脂”相当于烧柴煮米、“玉台”可作锅台、“更勤开”就是“担负起全部沉重的家务”?
  “自笑争名文士习,厌闻清照与明诚”,意思是说如今自我惭笑:当年濡染了文人好名争风的习气,不爱听人家称赞我俩像李清照赵明诚似的伉俪--书生明诚只是个陪客。孔庆茂却解释道:“第二首将他们比作李清照与赵明诚”,并翻出明诚跟妻子战诗的故事。
  76页用“热情洋溢”来形容钱锺书早年的一篇评论,驴唇不对马嘴。“上视天梦梦”,112页注作“朦胧不清”,纯属望文生义。“视天梦梦”出于《诗·正月》,“梦梦”即“愦愦”,“耳又聋来眼又花”之意(《管锥编》144-6、20 7页)。64页将钱诗“惜墨抵兼金”作“惜墨兼抵金”。
  罗家伦在钱锺书念大一时就下台了(1930年5月),孔庆茂却说两三年后罗以清华大学校长身分招见钱锺书并“言下之意是希望他毕业后留下来”(57页)。287页第二段写钱先生在意大利作报告,加油加酱,如火如荼,竟然全是瞎编的。两次(181、258页)说周振甫先生一一核对钱著原文。46页说陈衍“对并世诗人学者甚少许可,独对钱锺书青眼相看”,纯属讹言妄语,岂不知钱先生本人就品定陈是“及时雨”(详见《钱锺书评论》卷一46-7页)。
  许多硬伤叫人啼笑皆非。例如,说钱基博被划为右派(222页);说《先儿家书》拉杂摧烧者是杨绛(243页);不选《正气歌》曾被视为“反革命罪行”(242页);某大字报是红卫兵写的(240页)。
  此外,国立师范学院没有外文系(102、107-111页),有英语系。钱先生非难诺贝尔文学奖的谈话先公布于《文艺报》(1986年4月5日),不是《光明日报》(336页)。《学文周刊》(51页)是《学文月刊》之误。《文学评论》(230页)应是《文学遗产》。《中国翻译》(236页)该是《中国文学》。308页记1977年荒井健着手翻译《围城》,其实1975年已发表译文第一章。《围城》重版时间是1980年11月(311页)。《唐诗选》1978年出版,非1966年(237页)。92页给陈衍、浙江大学改名为“阵衍”、“之江大学”。字错得最厉害的是301页(眼幔-眼谩、贻讽-贻讥、灾梨祸枣-灾祸梨枣、所以方-所以言、Pyrrhanisme-Pyrrhonisme、del-de l、沾污-玷污)。虽然,自无碍乎其为“全国优秀畅销书”(368页)也。
  35页摘引几句李稚甫先生供给的钱先生一篇文字。可惜不通文言,把“旧”认作“臼”,不知道“而今奚恃;危涕坠心,云胡得已。”该点作:“而今奚恃?危涕坠心,云胡得已!”
  有关杨绛的章节全部抄录自杨绛先生“丰富的”(368页)自传,可笑的是连原作的自谦语气也生搬活剥(27页)。在抄选中还出现了错误。《收脚印》,1933年12月30日问世,杨先生自叙:“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孔庆茂看到《璐璐,不用愁!》的解题“第一次试作的短篇小说”云云,就把1935年8月25日刊登的《路路》武断为处女作(77页,下一页括号里的“路路”是“璐璐”之讹)。季康是学名,非小名(11页)。杨绛自传于其初进清华园默而不言(les silences de l'histoire),须会心文外。杨1933年春入清华大学,不是“考上”(54-5页)的,而是从东吴大学来“借读”的,见牟晓朋《记钱锺书先生》256页。
  我说过,孔庆茂从未见过钱先生英语文章,这本书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例如,李高洁苏东坡赋英译本1931年刊行于伦敦,翌年初钱先生作一书评,后来李氏请钱先生为修订本作序。钱英语长序载于1934年《学文月刊》、1935年“Ostasiatiche Zeitschrift Newel Fdge”及《光华年刊》;李书新版1935年在上海别发洋行出版。这本书第53页却说:1933年李高洁选录苏东坡的诗赋译成英文,定名为《苏东坡诗集》,钱锺书为之写了一篇“Su Tung-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对这本充满着有趣的误译给予善意的嘲讽,如指出将“苏子”译为“苏的儿子”,“东坡居士”译为“退休的学者东坡”。后来此书重版时,译者竟有雅量将这篇书评缀于书前作为“序言”。
  好个“烂煮糊涂之面”!不辨诗和赋,句子也不通。“苏子”“有趣的误译”云云则抄自李洪岩著《钱锺书生平与学术》。后者第112页作:“某些误译,如将‘苏子’译成‘苏的儿子’,将‘东坡居士’译成‘退休的学者东坡’,都非常有趣。”附带一提,《谈艺录》3页“李高洁君英译苏东坡赋(开明本作‘文’)成书,余为弁言”,不很确切。
  钱锺书“传”的新添文字也是从李洪岩《钱锺书生平与学术》和牟晓朋《记钱锺书先生》抄来的。对于牟编,非不得已不注明;对于李传,干脆完全不注。
  例如,80页引杨季康论快乐的情书,来自牟编261页;82页叙结婚一节,来自李著139页,但抄错了赵萝蕤的名字;175页的老辈诗,来自李书229-231页;202页言赵家璧“过于精明”,来自牟编311页;203页王佐良文,来自李书412-3页;52页张申府文,来自李书126页;56页“土气”一说,来自牟编118页。
  也许读者会问:那些史料就不兴得人家到资料馆去搜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转抄的?原来,李牟的书对史料的出处全都有详细标注,但如果未见过原始文献,不注明转引自李牟,却径直说是得自原始文献,肯定有露马脚的地方。例如吴忠匡先生有篇写钱锺书的文章,但有两个版本:海外本提到钱先生批评章士钊的一封信,大陆本却删掉了,牟书用了海外本(271页),把两个版本都标明了,孔庆茂弄不明白,转引时讲了钱批评章的事,却标注出自大陆本(219页),而大陆本呢,根本就没有那回事(364页注九该是锺叔河文,见李洪岩编《钱锺书研究》第二辑1页、第三辑312页,却给吴忠匡文顶替)。此外,84、114、269、285页等,也属于这种情况。从人家的书中转引资料,本来也无所谓,但应该注明,不然人家不但会批评你不下真功夫,还会说你没有文德。

投稿人:李洪岩;字数:2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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