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现实主义精神的实验
可以感受到更多的“现实”
作者:周政保
倘若真以为韩少功见异思迁,别出心裁地编纂起了“词典”,而且还是“马桥”的“词
典”……那“马桥人’(或“罗地人”)会不会把我们的自作聪明,也看做是一种“醒”
(“愚”或“蠢”)呢?
作为书名,《马桥词典》(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虽被冠之以“马桥词典”,但我想,此
“词典”不是彼“词典”:这里的“词典”,因了隐喻或象征的因素,其含义早就冲决了
原义的堤岸;或者说,它已经不再是《辞海》词目中的那个实实在在的“词典”了。这很
正常,就如我们常说“生活是一本大书”一样。《马桥词典·后记》说:“这当然只是我
个人的一部词典,对于他人来说,不具有任何规范的意义。”但《辞海》意义上的“词
典”,则是一种“工具书”,它应该具备“规范的意义”。这等于说,《马桥词典》也可
以成为“读者的词典”(或“我的词典”)。这样,我们便拥有足够的理由(而且是“阅
读感受”)把《马桥词典》中的“词典”——理解为一种意象,或一种“人的生存形态及
其诠释”。这里的诠释,或感性。或理性,或形象、或抽象,或“白话”(街谈巷议道听
途说)。或“问书”(读书与做学问)……即便其中还残留着“词典”的碎骸遗屑,但归
根结底,《马桥词典》不是“词典”——“词典”的标示仅是虚晃一枪,仅是作者的一种
把握世界的途径,或一种以形象为主的析述文化生成及其演绎的方式,或干脆是为了一个
宏大而细腻的精神目标:从语言(或言语)的表象那里创造一个窗口,以实现对于“人的
生存形态”的透视。否则,《马桥词典》所存113条词目的释文,何需跋涉如此漫长的
道路,何需耗费这般浩大的篇幅?至于《马桥词典》的“马桥”,也同样是一种传达契
机。实际上,“马桥”已不仅仅是“马桥”,它只是文化意义或“人的生存形态”意义上
的“马桥”。当然,也可以是读者所感受到的其他意义上的“马桥”。它是一个“点”,
恰如福克纳之于“约克纳帕塌法”、马尔克斯之于“马孔多”等等。或者,它是作者创造
的一种时空自限及地域设定。“马桥”是否具有地理学意义上的真实性,这对读者无关紧
要。关键在于:读者是不是感受到了“马桥”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所可能的各式各样的
意义,其中也包含了因洞悉一个陌生的生存世界,或面对一种新奇的文体方式而产生的惊
喜与刺激。
《马桥词典》是一本好看的书,一本奇书,或一本体现了智慧的书。它是独一无二的。有
点儿“狠”,也有点儿“怪器”——如果让马桥人来下结论,或许显得更准确。
《马桥词典》是什么?或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这个问题并非毫无意义;而且可以肯
定,其意义还不止于《马桥词典》。
《马桥词典》最初刊载于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界》(1996年第2期)。《小
说界》刊载小说(尤其是中、长篇说),应是情理中的事。可《小说界》在为《马桥词
典》撰写“编辑者序”时,却表现出一种职业的谨慎(谨慎之于韩少功作品的把握倒是应
该的)。
“序”说:
为一个村寨编辑出版一本词典,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
尝试。如果我们承认,认识人类总是从具体的人或者具体
的人群开始;如果我们明白,任何特定的人生总会有特定
的语言表现,那么这样一本词典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语言是人的语言,语言学是人学。迄今为止的语言学
各种成果,提供了人类认识世界和人生的各种有效工具,
推进了人们的文化自觉。但认识远没有完结。语言与事实
的复杂关系,语言与生命的复杂关系,一次次成为重新困
惑人们的时代难题。本书的作者,把目光投向词语后面的
人,清理一些词在实际生活中的地位和性能,更愿意强调
语言与事实存在的密切关系,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
这些导读性的阐释,很见序者的功底,也十分理解《马桥词典》所可能的多元意义。但敏
感的读者也不会忽略,《小说界》的“编辑者”在“序”中始终没有涉及《马桥词典》的
文体问题:只称“这本词典”,而不使用“小说”的概念或其他文体称谓。审慎之中莫非
隐藏着某种“编辑经略”?然而,目光犀利的“编辑者”也注意到了作者的目光投向:
人,才是“这本词典”的主角;“生命内蕴”,才是作者需要从语言(或言语)中竭力感
受的东西。
后来,读到朋友——文学理论批评家南帆的论文《〈马桥词典>:敞开和囚禁》(《当代
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同样也察觉到了类似的谨慎,即对《马桥词典》是不是
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不作任何确凿的结论,以至最后依然把这个问题悬挂在空
中。但南帆极为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个问题所逐渐显示的“迫力”,那就是“它将迫使人们
全面地追问小说的形态、定义和功能”。我想,问题的重要性也正是在这里——《马桥词
典》究竟是什么,是小说还是“词典”抑或其他,对读者、对作品本身,确是无足轻重。
人们阅读这部作品,并对它产生浓郁的兴趣或感受到其中的独一无二的意义,这对于作品
来说也就足够了。但评价作品是一回事,而阐释作品所可能导致的启示乃至文学史影响,
则又是一回事。就如南帆所言,它将涉及到“小说的形态、定义和功能”——在我看来,
《马桥词典》的诞生,必然地会对现有的文学观念(包括小说观念)产生某种震撼或动
摇。
那么,韩少功自己的态度呢?
当然,处事持重或言行一向稳健的少功是不会发表宣言的,尤其是对于如《马桥词典》这
样的作品。但作为小说家或散文家,少功还是有很多坦诚表达自己见解的时候。譬如他在
《马桥词典·后记》中说:
词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密密繁殖,频频蜕变,聚散
无常,沉浮不定,有迁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遗传,有性格
和感情,有兴旺有衰竭还有死亡。它们在特定的事实情境
里度过或长或短的生命。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笔记本里就
捕捉和囚禁了这样一些词。我反复端详和揣度,审讯和调
查,力求像一个侦探,发现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故事,于
是就有了这样一本书。(重点号为摘录者所加)
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基本的看法并无特别的创造性,一些学者一再表达着类似的观点。如
卡西尔的《人论》就这样概述过洪堡的观点:“只要我们把语言看成只是‘语词’的集
合,那么要真正洞察人类语言的特性和功能就是不可能的。各种言之间的真正差异并不是
语音或记号的差异,而是‘世界观’的差异。”不难想象,当细心而有意磨砺自己感受力
的《马桥词典》的作者,一旦深入“马桥”,且对“马桥”的那些构成生存形态的言语心
领神会(包括其中的语义与“神韵”),不啻进人一个新的世界,或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的
理智结构及情感方式的世界。然而,语言(或“马桥”的日常言语)之于少功这样的“侦
探”,其智慧的独特性不在别的,而在“发现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故事”。这对于小说家
或散文家来说,无疑是一种特别的兴趣,特别的思路,或一种特别的真正区别于一般语言
学家的观照世界的眼光。
据蒋子丹说,少功是一个“怀疑论者”,而且“连怀疑也怀疑”。我差不多读过少功的全
部小说及散文,还有他的文学理论批评文章(如十年前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本《面
对空阔而神秘的世界》)。“怀疑”,确是少功凝视及触摸现实(乃至“存在”)的一种
思维特点:对文学世界是如此,对世俗生活亦是如此。他那种寻根究底的探索精神,时常
别开一种思路而让人惊奇不已。但在我的印象中,少功绝不是一个不可自拔的“怀疑论
者”,因为他的“怀疑”及“连怀疑也怀疑”,恰恰是他的一种思想驱动力,或一种“韩
式创造源”——少功就是少功;倘若放弃了这种怀疑嗜好,那他怎能“把自己独立思索与
逆潮流而动的自由看得高于一切”——依然是蒋子丹说得入理:“怀疑也是一种信仰。”
(参见《韩少功印象》,《小说界》1996年第2期)少功一直处在审慎经略、精心操
作、最终“开锅”而以绝活示人的循环中。他总是在承认一些什么或否定一些什么,且如
“侦探”一般竭力窥探着语言(或言语)与事实之间的可触可摸的关系。他从“怀疑”的
土壤上培育着自己认定的“真理”:语言学也罢,文化学及民俗学也罢,社会学或文学也
罢,无一例外。他既没有否定真理的存在(他思索着,并以自己的文字印证),也没有从
根本上否定因果关系(他只是认为这种关系要比常人想象的更复杂、更奇异,甚至超出流
行的逻辑范围)。于是我想,他不可能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怀疑论者”,起码不是古希
腊皮浪式的怀疑主义,也不是休谟一类的思想家。
我之所以要横生枝节地絮叨这个问题,目的只是为了说明:少功是一个“寻根究底”的探
索者(“侦探”只是途径或手段)。其中,很自然地包含着对于文学及小说创造的探索
——这就必然涉及到眼前的这本《马桥词典》。
韩少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探索的呢?
我们应该注意到《马桥词典》中的“枫鬼”这一词目,释文开头便有作者的“借题发挥”:
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
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很强的传统小说。那种小说
里,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
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让人们无法旁顾。即便有一些
偶作的闲笔,也只不过是对主线的零星点缀,是专制下的
一点点君恩。
对于这种占据着统治地位、且体现着当今小说观念的模式(或大同小异的小说结构思路及
传达技巧),少功也“全盘否认”。他只是觉得,“在更多的时候,实际生活不是这样,
不符合这种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因为,“一个人常常处在两个、三个、四个乃至更多
更多的因果线索交叉之中,每一线因果之外还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现,成为了我们
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面对如此纷坛万端、斑斓驳杂的“因果网络”,于是便有了富
有“韩式特色”的“怀疑”及质询:“小说的主线霸权(人物的、情节的、情绪的)有什
么合法性呢?”他开始剥去蒙在传统表层的外衣,抹掉那些习以为真理的尘埃:一是提出
了“意义”的相对性,一是指出了这样的状态,即“隐藏在小说传统中的意识形态,正在
通过我们才不断完成着它的自我复制”,或者说,“意义观”不是本能,而是时尚、习惯
及文化倾向造就的。在这里,少功向读者表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我的记忆和想
象,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当然,此时此刻的少功,并没怀疑自己的决心是否可靠或
可能的程度,但就我的感觉而言,我发现他正在进人一个奇异的或很难抗拒的圈套,即他
的“记忆和想象”(或“记忆和想象”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传统哺育的结果,是
传统之所以可能成为传统的一种个性准备。至少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然而,决心既已下
定,挑战也就徐徐拉开帷幕。尽管全面彻底告别传统是不可能的,但扬弃传统,或怀疑,
或修正,或反拨,或丰富与补充,或踏出一条崭新的路,则是完全可能的——其果实便是
《马桥词典》。
《马桥词典》寻找到了新的视点(马桥言语),也寻找到了新的视野——敞开的、不被
“主导性”独霸的、体现了“万端纷坛的因果网络”的视野,一种让读者尽可能“旁顾”
的视野。当然,也发现了“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故事”,以及构成这些“故事”的各式各
样的人物与事件。
我不想使用新鲜时髦的概念(我有我的“词典”),但我想说,“枫鬼”这个词目的释文
是这本《马桥词典》的“眼”。无论是越来越不爱“主导性”结构模式,还是析述“意义
观”及“意义”的相对性,或者是抗拒传统的规范或复制,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试验一种理
解与把握世界的新方式。《枫鬼》就是一个极为现成的例证。“枫鬼”是什么?是树,是
枫树。《马桥词典》要为两棵树立传——于是,围绕“枫鬼”的来龙去脉,“意义”(被
少功的“意义观”过滤之后的“意义”),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那是人的(或“马桥
人”的)历史、观念、意识、习俗、传说,人的肉体苦难或精神悲哀,等等。
在《枫鬼》的叙述中,我们还不容易看出“记忆和想象”,为什么“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
的”,而只能感觉到,这里的“记忆和想象”,不是专门为作为传统的小说思维或小说模
式准备的——关键只在于实现的程度。
事实上,《马桥词典》还是写成子被读者乐意接受,甚至十分推崇的作品,至于读者的阅
读期待中隐含着多少与传统相关的因素,也只能从接受过程中获悉一二。就文学传统(或
小说或散文)的一些基本因素而言,《马桥词典》依然维护了文学的姿态:它的骨骼与血
肉。不言而喻,这是一种新的姿态、新的装束、新的方式。
依我的阅读印象,《马桥词典》应该是一部兼有散文品格与小说质地的作品。如果分而观
之,那每一个词目便是一篇独立的散文,或一篇自成格局的精短小说(至少大部分或绝大
部分篇章是如此);倘若统而观之,那《马桥词典》就是一部富有长卷画色彩,或一部闪
烁着地域文化质泽的长篇小说----它是全新的形态。尽管我也听到某些诸如“西方早就有
过”之类的轻飘闲话(是否考证过,不得而知),但就我的“中国小说词典”而言,《马
桥词典》的文学方式是独树一帜的。作为个人的判断,也是我在小说观念及所谓“意义
观”方面,与《马桥词典》拥有强烈共鸣感的一种结果。因而,我的看法也不会妨碍其他
人做出其他判断。特别是,对于那种坚持“主导性”理解的传统小说观念来说,要把一部
《马桥词典》看做是一部长篇小说,那确有一点儿勉为其难。但此间的分歧,既不会折损
文学批评的功能,也不可能滞迟或影响中国小说的革新与发展。绝对不会,只能是相反。
我觉得,若把大部分词目的释文看做是独立散文,这一观点不会遭到太多的反对。因为迄
今为止,在诸多文学样式或文体中,散文的观念(即“散文是什么”)是最为开放的。它
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无边的文体”。至于其中一部分词目的释文是不是“精短小说”,大
约也不可能引起过多的疑问。起码可以是“笔记体小说”。平心而论,古人的一些被称为
“笔记体小说”的作品,其章法与结构,也不甚吻合现今的某些关于小说的形态、定义或
功能的规范。但我们依然将这些“笔记”视为“小说”——古人的可以,那今人的为何不
可以呢?顺便说一句,散文与小说之间的差别,至今依然很模糊,很有点儿“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的味道。
那么,为什么“统而观之”——《马桥词典》就是一部长篇小说?
我已经说了,虽则少功说自己的“记忆和想象”,“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但他不可
能完全抛弃传统。他只是越来越不爱“编写”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只是对
“主导性”模式一手遮天地独霸作者与读者视野的那种制作态度提出了抗议……于是,我
们在《马桥词典》的“统而观之”过程中,依然触摸与感受到了“长篇小说之所以是长篇
小说”的诸多重大因素——
作为生活的长卷画,《马桥词典》经由“词目”系统(马桥言语)的窗口,为读者提供了
一个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廊。我作过粗略的统计,在113条词目的释文中,所出场的“有
名有姓”、拥有各式各样描写或刻画的人物,大约有三十个左右。出场最多,描写最为充
分、最为丰满也最为生动活脱的,应推本义、复查、兆青、仲琪、铁香、志煌、万玉、盐
早、盐午。马文杰、马鸣、罗伯、魁元、三耳朵、牟继生等。“马桥”之所以是“马
桥”,它的存在不仅是因为有“马桥”这样一个地方(村寨),而是因了以上这些人物的
缘故:是他们体现了“马桥”,并传达了“马桥”的生存形态。这些人物的出场也有一些
规律,有的是间歇性频繁出场,如本义(他是最有“话份”的党支部书记,马桥的最高执
政者,频繁出场也是情理中的事);有的是集束性连续出场(但不排斥“集束”之外的零
星出场)——
譬如,“觉觉佬”之后是“哩各啷”,“哩咯啷”之后“龙”,这三个词目的释文,主要
的描写对象是万玉;又如,“汉奸”、“冤头”、“红娘子”、“渠”,这四个紧挨着的
词目则以集中的笔墨刻画了盐早的不幸命运,以及那种被欺凌、被扭曲的个性;再如,
“宝气”、“双狮滚绣球”、“洪老板”、“三毛”、“挂栏”,这五个连续的词目,从
本义与志煌的关系写起,而“洪老板”、“三毛”、“挂栏”又都是与“牛”相关的描
写,而自始至终又都在描写志煌的具有“马桥人”特点的性格(尤其是他的思维及逻辑特
点)。当然,这种“集束性”的按词目的连续秩序出场的人物还有一些:“不和气”、
“神”、“不和气(续)”、“背钉”、“根”、“打车子”,这些连续词目的主要对象
是铁香;“呀哇嘴巴”、“马同意”,基本上是描写仲棋(“马同意”)的;“红花爹
爹”、“你老人家(以及其他)”、“茹饭(春天的用法)”、“模范(晴天的用法)”、
“打玄讲”、“嘴煞(以及翻脚板的)”,这些连续词目的贯穿性人物便是“红花爹爹”
罗伯;“嘴煞(以及翻脚板的)”、“结草箍”、“问书”、“黑相公”,都是紧挨着刻
画复查这位村寨小知识分子的;“黑相公(续)”、“磨咒”、“三秒”,则集中地描写
了“马桥”的“知青”牟继生(又名“黑相公”);从“离伟”开始(在解释了“放藤”
习俗之后),紧接着的“津巴佬”、“破脑(以及其他)”、“怜相”、“朱牙土”、
“飘魂”、“懈”、“黄茅瘴”,这一连串的词目所描写的重心,基本上都是兆青(或兆
青与“我”)……通过这些连续的、集束性的刻画,“马桥”的重要人物也就活脱脱地走
到了读者的面前,而且惟妙惟肖,各自体现着个性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以及那种特定历
史背景下的人的悲剧性内涵。
由此可以发现,《马桥词典》的人物出场,从表现上看充满了随意性,其实是有所安排,
且存在着某种有机的联系。《马桥词典》起首安排了一个“条目首字笔画索引”,但正文
的秩序却完全抛开了这个“索引”。这至少说明,词目及释文的先后出现,是依据作者的
内在意图循序渐进、步步深入的。而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人物与人物的关系。如上
面提到的关于“红花爹爹”罗伯的词目,其集束性连续安排的最后一条是“嘴煞(以及翻
脚板的)”,就是这一段释文中,罗伯因不肯借钱而遭了报应:被复查骂了一句“翻脚板
的”,这是“马桥人最骂不得的话”,也是“恶毒等级最高的嘴煞”,于是罗伯被疯狗咬
了,走上了黄泉归途。但这一“事件”的出现,也使复查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可
谓一蹶不振,跌翻在此后的生活道路上。“嘴煞(以及翻脚板的)”这一词目,在人物出
场的关系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后面的三个连续词目,几乎全是描写复查的,且从
上学、婚姻说到死钻牛角尖(要推翻圆周率),把一个性格奇特脾气执拗的村寨会计亮到
了读者面前。也有的人物是按岁月的进程逐步出场的,如铁香、三耳朵(马兴礼)、牟继
生、魁元、房英,其实盐午也是。
如何将这些人物串起来,使他们成为一种比较严格的整体,或聚集为一种村寨群像?因素
有三:一是作为村寨的“马桥”本身,那是一种统辖所有人物的极为自然的凝聚力或社区
粘合力;二是同样富有统辖作用并体现着“马桥”习俗、民情及生活观念的“言语”(即
词目);三是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及过的人物与人物、人物与事件或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密切
关系。也就是这些因素,使作品中陆续或连续出现的人物,自然而然地聚合为一个被称为
“马桥人”的有机群体系列,一个使“马桥”成为村寨(社区)的人物画廊。显而易见,
在这些因素中,“言语”(词目)处在整体结构的中心位置——它们是让读者窥见“马
桥”全部人物的生存形态及精神方式的窗口:一种虽小犹大或如侦探眼睛一般的透视镜或
潜望器。
在长篇小说的叙述构成中,难道还有比展现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廊更为重要的因素么?或还
有比揭示众多而各呈特色的性格系列更为显著的“长篇小说艺术”么?
《马桥词典》在完成塑造“马桥人物群像”的过程中,当然有着属于自己的形态、格局及
艺术传达方式。不过,其中也留下了强大的不可避免的传统小说因素与观念印痕,如故事
或情节(讲事)、人物或性格(说人)、细节或场面(具体细微地描写人事及情景)等
等。这,很正常。说实在,既然还是小说,那其中的一些基本因素,甚至原生观念,那是
无法会丢弃的,马尔克斯扔不掉,昆德拉扔不掉,大江健三郎也扔不掉。否则,小说便不
是小说,而是其他什么文字叙述的东西了……诚然,读者不会过分计较自己的阅读对象是
什么的问题。但作家会思考,也应该思考,就如韩少功那样。
韩少功是一位徜徉于文学世界的智者。应该做些什么了?该怎样做?他的理性与直觉似乎
年复一年地在提醒他……作为作家,他的清醒名列前茅。
他借用了“词典”的形式,把“马桥”的人事物理、轶闻趣谈、风俗民情、村寨环境作了
新的安排、新的装配,并以这种新人耳目的叙述,展示了“马桥人”的富有历史感的生存
形态:那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长卷画。《马桥词典》的这种新的安装方式,应该引起特别
的注意。或者说,对于《马桥词典》,我们得承认它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情节、自己的
细节或场面,乃至自己的人物及各自的独特性格;有生者、逝者,有老者、少者,有男
人、女人,可谓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不同的则是:《马桥词典》有着自己的安排方式或
装配逻辑。而归结到一点,那就是兑现少功自己的小说观念,打破传统小说的“主导性”
结构模式,或冲击以往小说的那种“主线霸权”,还实际生活以本相,即按作者的“意义
观”,把“现实”(如“马桥人生”)置放于“万端纷坛的因果网络”之中(而不是
‘“主线因果导控”)。
而这一小说观念的直接效果,便是有效地瓦解了传统长篇小说惯用的整一性故事构造(起
伏跌宕,前呼后应,主导性的人物、情节、情绪,等等)。就是说,《马桥词典》虽拥有
各式各样的“故事”,但抛弃了统一而完整的“故事”方式;作品也存留着某些局部故事
中的因果关系(最典型的是“嘴煞”的释文),但废除了那种人为的“主线因果导控的模
式”。若要说到整体的因果关系,譬如,“马桥人”之所以是这样的生存形态,而不是那
样的生存形态,那只能回答:是因为他们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于“马桥”,或因为他们是
“马桥人”的缘故。至于其他,要么是另一门学问,要么是读者自己到《马桥词典》中去
找寻结论。若说“主导性人物”,连党支部书记本义也不是,因为他的存在(“因”),
并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或每时每刻直接关联到其他人物的存在(“果”)。实际
上,《马桥词典》中最富贯穿性,也是出场最多的人物——不是其他有名有姓有绰号的
“马桥人”,而是那个既是“马桥人”、又不是“马桥人”的“知青”“我”——“我”
既不是作品的“叙述者”,也不是所谓“词典”的“编纂者”。他是这部作品中的一个有
着自己性格、有着某种“结构”作用的人物。他同样是“马桥历史”或“马桥生活”的一
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我”是贯穿性人物,但不是“主导性人物”。按小说修辞学常识,
我们应该把作家韩少功与作品中的“我”区别开来,而且也不能在作家本人与作品“叙述
者”之间画等号。
说到这儿,我想追问一句,在小说的形态、定义或功能方面——古今中外,除了一些基本
因素之外,谁(上帝?)还给小说作家制定过什么宪章般的规矩?实事求是地说,打破小
说故事的整一性,不屑情节或人物关系中的主线因果导控模式承认生存状态的无序(无序
之有序,有序之无序),或历史发展或文化进程的难以捉摸,等等,在全世界的小说创作
中比比皆是。
当然,小说应该是“好看”的(因人而直)、引人入胜的(也因人而宜),甚至,应该是
有分量的、有人类生存的普遍意义的(同样是因人而宜)。对于我的阅读来说,《马桥词
典》在实现这些“应该”方面是极为成功的,且具有一种越读越有味的思情品位。我想,
就“好看”,而言,普通读者之于《马桥词典》的喜爱,会更甚于《爸爸爸》——这,是
不是亲近读者?
然而,韩少功还是韩少功。《马桥词典》虽则更换了作者以往的姿态或装束,甚至向传统
小说(包括自已的小说)的传达方式提出了挑战,但透过。词典”的叙述及结构,读者依
然可以瞧见那个曾开“寻根文学”先河的小说家……依然如此,“在一个辉煌的历史瞬
间,少功以一个民族精神质询者的形象站立着”(季红真《末世的孤愤》,参见《众神的
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季红真在静心细读《爸爸爸》时,“发现少功借助
这个小中篇,对整个民族的语言——文化秩序,完成了高度寓言式的整合”(同上),而
如今的《马桥词典》,不是仍然有着这样的倾向么?不同的则是,这一次借助了给人以异
样感的“词典”的方法,规模更大了,人物更多了,性格更复杂了,描写更靠近生活本相
而不变形了,还有叙述的态度或“表情”,显得更宽厚深沉了——不再是焦灼不安的末世
心绪了。
我觉得,少功就是沿着《文学的“根”》、沿着《爸爸爸》、沿着他的“二律背反”走过
来的,而《马桥词典》只是一个驿站。他还会往前走。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于民族精神的
剖析,或对于文化秩序及价值观念的透视与批判。尽管他对中国的文学传统作过精心的选
择,而对西方文学有着比同代作家更多的了解,但他在美学风格上却坚持了一种富有现代
感的传统形态——《马桥词典》是一个极能说明问题的例证,也是“二律背反”的又一次
体现。他依然在“寻根”。但“根”的呈现变得更复杂、更难以概括与描述了。于是要换
一种方式,换一种角度,以“言语”(词目)——“马桥”的或“罗地”的——从一点一
滴开始,然后汇成一个博大的、更富寓言色彩的观念网络或文化价值网络,或许会更接近
“根”的真实。
“根”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存在于一切领域的东西。是社会文化的延续?是渗人灵魂的
群体生存观念?是人们自觉或不自觉操持着的价值尺度?或者是潜伏于一个民族的那种根
深蒂固的精神因素……它比早先的“寻根派”作家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模糊得多。我
们还是来读《马桥词典》。
读到了什么?感受或感悟到了一些什么?它给我们提供了多大的想象空间或补充的余地?
我们读到了历史。不仅仅是“马桥”的历史。《马桥词典》虽无完整的“主导性”故事,
但它以“马桥”几代人的“形神”际遇及苦难,从“心史”到物质生活史,从细微末节的
个人到宽江大河的背景,即使是某些“言语”本身,都汇总着岁月的风云变幻,而且相当
完整地传达出漫长的历史过程。其中还包含着革命、非革命或伪革命乃至革命的误解与潜
变。譬如,“洪老板”的释文,从“牛婆子”说到当年的“打土豪”;又如“乡气”的释
文,说的则是革命浪潮中的希大杆子的命运及归宿;而“马疤子(以及1948)”、“马疤
子(续)”,所描写的更是与革命相关的人事。当然,也可以读到社会空气对语方方(或
言语)——观念的毒害,以及“马桥人”的变相抵抗,如“你老人家(以及其他)”中的
“全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连篇废话,又如“模范(晴天的用法)”中的对“模范”
这一概念的儿戏,既是对现实的无奈屈从,也是对现实的机智离。
我们读到的最丰富的部分,应是“马桥人”的生活及由“言语”(词目)扯出的思情状
态。其中,“马桥”的风俗民情占据着最为显著的比重。不言而喻,风俗民情及各式各样
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一种被描写的现象,现象背后才是作品所要揭示的“心史”或独特的
精神风景——
譬如,对包括科学在内的某些美好事理的贬低(是那种渗入精神深处的贬低),最明显的
例子是“狠”、“怪器”、“不和气”、“怜相”、“火焰”等。在这里,才能、智慧反
被视为“狠”或“怪”,而漂亮、美丽的事物,却成了“不和气”或“怜”,明白事理或
有知识却成为低能的标志(“火焰高”)。相反,“贱”的意思是“健”,而“懒”的概
念,则被无端地抹上了光彩,并使魁元这样的后辈不以“懒”为耻,而以“懒”为荣……
又如“马桥人”的自以为是,直至对于社会进步的坚忍不拔的抵制。“夷边”即是那种
“位居中心”的“马桥人”的生存感觉。而“晕街”的说法,则是对城市文明的一种心理
逆反:只有吃腌菜、打赤脚、步行……才是人过的日子。“颜茶”的释文,所描述的是
“马桥”的饮茶习惯,其结论则是感到城里人不知喝擂茶的可笑可怜。这种可怜城里人的
心理,还表现在他们认为城里人不懂纺纱织布,弄得没有布做裤子(所谓“一条短裤只有
一巴掌大”)——这是“话份”这一词目释文中的开场白。从“晕街”到“颜茶”到“夹
边”到“话份”,作者连续性地对“马桥人”自以为是的“中心主义”生存感觉,作了一
次富有“反可怜”意味的集束展示。
《马桥词典》对“马桥”的言语的透视(或富有文学色彩的考证),其宗旨便在于经由言
语视角,进而展现生存现象,直至悄悄进人文化秩序的层面——最终便是揭示“马桥人”
(或人的)生存观念及价值尺度,乃至对历史、对社会、对政治的“马桥式”的感悟。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一个“醒”字,从古到今,好端端地作为一种褒
义,但在“马桥”,“醒”便是“愚”,便是“蠢”——作者从屈原“临江一跃”说起,
“沟通了醒字的两种含义:愚昧和明智,地狱和天堂,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恒久”;
屈原没有看到后人追祭他的辉煌,“也不是任何一位屈原都能收人辉煌。相反,马桥人对
‘醒’字的理解和运用,隐藏着另一种视角,隐藏着先人们对强国政治和异质文化的冷
眼,隐藏着不同历史定位之间的必然歧义”,“是罗地人独特历史和思维的一脉化石”。
这是真正的“寻根”。不仅是“寻”,而且几乎是在屈原的故乡“顺藤摸瓜”了。作为历
史进程的残留物,甚至是残渣渍痕,言语确实体现了源远流长的生存观念及价值尺度。
“官路”是如此,“老表”是如此,“汉奸”、“台湾”也是如此。而“公家”这一概念
所包含的极为深远复杂的意思(从源头到岁月的流变),至今仍然留着历史的烙印。
洪堡说得对,语言不只是“语词”的集合,它折射着某种“世界观”。
每个人确有一本属于自己的“词典”,其中有些“词”的释义是与他人一样的,而有些是
不一样的——于是,每个人对世界的解释及洞观印象,也就不会完全一样。《马桥词典》
中的那个“懒(男人的用法)”,便使“释文者”悟出了不少感叹:“我经常不无惶恐地
发现,说话不容易,我的话一旦飞出去,经常播种着误解,生长出令我惊异的喜悦和悲
哀。我还发现,即便是强有力的宣传机器,也从来没有理解的控制权,同样一次次陷入歧
义的泥沼。”词义的错接与词义的短路,使“我”感到了困惑与悲凉。但何止是“我”
呢?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韩少功完全有能力创作一部非“词典”式的长篇,一部传达“马桥”的过去与现在,并在
寓意上跨越罗地的长篇。可以是《西望茅草地》的方式,也可以是《爸爸爸》的方式,但
他没有。他选择了“词典”的方式。或许是他厌倦了过去那种“编写”小说的套路,或许
是他根本。能接受“主导性”的流行模式……但据我的感觉,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言
语”这一生活现象(甚至作为历史、精神、思维的“化石”),之于透视民族生存景况的
意义,或之于深究人的生存观念及文化价值尺度生成内幕的可能性。这是“马桥人”之所
以是“马桥人”的“根”,也是苦难与悲哀之所以与“现实”难分难舍的“根”——而且
其中的启示,绝不仅仅止于“马桥”。特别是,这种一地一寨的“言语词典”方式,或许
更有利于呈现“根”的散漫而隐秘的特质及形态,同时,也更有利于既吻合生存本相(即
生活原生态),又富有寓言色彩的整体性传达:是语言的,也是文学的,更是一种文化的
或人的精神景况的“寻根究底”。
十年前兴起的“寻根文学”,所苦恼的问题也就是:中国人为什么如此苦难?现实的变化
为什么这般缓慢?文化精神就无法改变么?作家们寻寻觅觅,既找不到精神的回归之路,
也难见前行的宽广大道,确有点儿末世的孤愤之感,连少功的《归去来》,也悲哀地写出
了“妈妈,我很累”。可生存还得继续,沉思与寻觅依然是作家的职责。在世纪末的今
天,少功奉献了《马桥词典》,于是,我们又一次感悟到了一种与“根”相关的探索,一
种传统文化价值方面的沉重否定,或一种跨越了“马桥”的平和而客观的尖锐批判。它使
我们想到了更多的“现实”……
《马桥词典》有结论么?小说是不会也不应该有结论的。尽管作者没有避讳自己的理性擅
长,也时有直接的精湛剖析或阐释,但留下的谜要多于探究截获的判断。“马桥”的生存
形态是不可能会有某种结局的。“马桥”还是“马桥”。而“马桥”的整体“释文”,还
得靠读者静下心来细细琢磨、慢慢抒写或补充……还得记住,这是韩少功创作的《马桥词
典》:是作者的?叙述者的?编纂者的?还是“我”的?反正不可能是读者的,至少不是
全部。你可以作为启示,作为一种思维现实或洞观你所感受到的文化事实时的方式(途
径)。当然,它是不是一种新的小说形态,也可持不同的看法,但无论如何,《马桥词
典》提供了一种以文学方式(且兼容其他方式)----理解与把握人的生存世界的新的审美
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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