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乡下
书名:《 活 在 乡 下》(云亮诗丛第一卷)
作者:云 亮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诗探索》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lyllslql@public.jn.sd.cn
目 录
·捧起玉米
·面对庄稼
·山
·庄稼在说话
·想起你们
·泥土
·海
·村庄
·婶子
·乡村偶书
·站在地头望一 望我的乡亲
·想起家园
·麻雀
·农人
·对山高高地喊几声
·夏天
·醉卧乡下
·十月
·村庄
·庭 院
·凝望土地
·冰河
·鲁中的石头
·六月
·四月的麦田
·雨水
·粮食
·九月
·有关谷子
·豆粒在晒场上感念阳光
·秋高气爽
·阳光刮过我的家乡
·山那边
·乡村偶书
·雨的夜
·望见鸽子
·守住果园
·麦子
·路过村庄
·麦地
·留鸟
·黄昏
·秋天逼近
·活在乡下
·回到乡下
·石头
·童话麦子
·河水流淌
·五月
·远山
·雨水
·夏天
·在乡下听蛐蛐唱歌
·秋雨连绵
·通往乡间的路上
·十月
·陶罐
·今天天气很好
·守望麦田
·雨夜
·抚摸秋天
·三月
·遥望田野
·月光
·天色微明
·七月
·苍茫
·回声
·青青的麦田
·牧羊女
·房屋
·我给秋天说出家乡的住址
·死亡
·这样的秋天
·农具
·遥望村庄
·沉默的村庄
·山上
·夜读家书
·回乡小住
·诗歌第977首
·在夏天
·美丽的天空放牧着羊群
·父亲
·经过
·羊群上山
·沿途
·出发
·麦的村庄
·六月
·麦苗
·热爱
·群山连绵
·寒夜
·捧起玉米
玉米躺在手里
赤裸的侗体闪耀着太阳的光芒
静下心长久地注视
每一颗子粒就是农人滴下的
一滴汗珠
回想汗水变成玉米的过程
忆起农人暮归时因疲惫不堪
差点摔倒的姿势
汗珠从农人的劳动中滚落下来
在泥土里作长久的流浪之后
密集到一棵棵庄稼上
期间,农人因为寻找已经穿破一双鞋子
捧起玉米
很难感到农人的体温
上面风吹雨打的痕迹很厚
如农人掌上的硬茧
严严包裹着充满血管的肌肉
·面对庄稼
面对庄稼
我忆起父亲刨地时的一个动作
镢头落地的声音现在尚未走远
也许就挂在山那边的一棵树上
红蜘蛛反复缠绕出晶亮的网络
面对庄稼
我看见从父亲第一天站上地头
它们就开始生长了
镰刀编织的麦捆是一串硕大的脚印
麦场堆积的麦粒是季节送来的一顿饭食
招呼父亲吃了继续劳作
面对庄稼
我弄不清什么时候
父亲才开始真正的收获
·山
在山上,随便选一个部位
都能挖掘出一些坚硬的骨胳
它们蜷曲在野草和薄土之下
保持一些令人振奋的姿势
让你感到山随时可以走过来
农人喘着粗气摸遍山的每一个关节
高高低低的小院落地生根
结出的日子芳香四溢
院门始终敞着
远走时只需抬头给山丢一个眼色
农人就放心地上路了
死了也要将骨骸珍藏在山的形象里
那个汉子,再也不能抗着镢头
品尝与山接触的滋味了
山里人用泥土堆一个山的模型
他终于实现了与山昼夜相守的愿望
·庄稼在说话
庄稼在说话
斑斓的语言绊倒风的步伐
声音是一些年迈的蝴蝶
在农人的听觉里盘旋
迟迟不肯栖落
一个季节的心事静静摊开
一踏上这方领地
随身带来的情绪都被淹没了
一种游泳的感觉
从身体的外部聚拢到内部
又苦又涩的农人
抚摸土地疲惫的喘息
不时捡到自己丢失的脚印
将脚印揣在怀里的时候
农人眼里的天空在颤抖
·春耕
土地里阳光很厚
农人迷恋于从泥土里寻找粮食
肌腱铿铿锵锵地隆起
扭曲出山的起伏
汗珠是一种精神的结晶
抖一抖翅膀
隐藏起晶亮的踪迹
那种被铧犁翻出的颜色
孕育着希望
在庄稼将要到来的时节如期开花
滋润过农人的喜悦
灼伤过农人的叹息
地头一明一灭的烟火
钉牢一张张被岁月扭曲的脸谱
·想起你们
想起你们
你们这些从 泥土里拱出
又将没入泥土的人
你们堆积在诞生过我的瘦谷
你们的目光
沿山坡爬上高高的悬崖
你们的号子裹着浓烈的酒气
撞击在坚硬的岩石上
落下悲壮的破碎声
在你们的仰望里
我永远不能高大起来
不能平静地铺开心事
打捞一首诗歌
咬一口虚软的面包
我总感到我在吞食你们被太阳烹熟的
肌肉
我真担心有一天
我白净的牙齿会撞上你们
正在弯曲的骨头
·泥土
泥土不会说话
泥土以无法描绘的形状
或疏松或坚实地
密布在我们生活的周围
以很好的质地
使大地瘦削的骨架丰满起来
透过季节斑驳的栅栏
我们吃惊地发现
泥土以不易察觉的毅力
养活了各种各样的生命
在时间反复揉搓的空间里
泥土信守随和的美德
任我们拓展出田地、道路、村庄
或者烧制出精美的瓦罐
在我们生命的终点
泥土毫不犹豫地敞开胸怀
将我们缝合进它的身体
(我们竟来不及道一声感激)
之后的日子
谁也不能从泥土那里抢走我们
我们多像一棵庄稼啊
被泥土亲切地含在嘴里
我们的生命被吹响了
在这美好的音乐里
我们幸福地舞蹈
并且在泥土的奉献中延续了种子
是泥土屏住呼吸支撑了我们
起于泥土
又归于泥土
这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
·海
田野里住着庄稼
风嘘着酒气醉醺醺地闯过
龙和群鱼在庄稼的深处游动
这是一片四季分明的海
父亲跟着岁月来到海边
活动四肢做一个撒网的动作
便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如果天气晴朗
会有一些贝壳在记忆里闪烁
沙滩、浪花和帆
排满了父亲的遥望
像一串延伸的脚印,让父亲
不由自主地想起四肢粗大的祖父
父亲总是想起祖父埋头劳作时
随意哼唱的小调
结实,有味,棱角分明
像祖母汲水时不小心打碎的瓦罐
说到这里,父亲的额上涌起潮汐
祖父撒下的网网住了父亲
父亲撒下的网网住了自己
我来到田野里
感到我既在父亲的网里
又在祖父的网里
·村庄
村庄的名字含在嘴里
乡下人打起背包怯生生地走四方
一开口说话
便露出几粒闪闪发光的珠子
村庄周围是种不完也收不完的
庄稼
内行人随意采一片叶子
就能看出这块地拥有的
汗水、肥料和天气
村庄最关心年轻婆姨一天天
隆起的腹部
里面孕育的性别
决定了一个家庭的走向
什么时候,村庄的名字
蜕成了普通话
伴着村东小卖部五颜六色的商品
和村西小学校喇叭里流淌的音乐
村庄的嗓音一天天在变
·婶子
婶子从田里回来了
婶子让太阳踩了一 天的肩膀
又站上一捆猪草
黄昏的声音从路边爬出来
婶子的村庄模糊而亲切
婶子在田里劳作的神态很迷人
茁壮的庄稼把婶子的心情染绿了
婶子的汗珠砸在玉米叶子上
整个田地都在颤动
一阵风披头散发跑过来
婶子的形体更像婶子了
我是在婶子的笑声里长大的山娃子
吃过婶子的奶
在婶子的怀里玩耍过
婶子与小叔偷偷较量爱情时
我光着屁股闯进来
婶子的怒骂红透了
那种猪草的颜色在山里很普遍
像渔人从海里举起的一捧水
婶子从田里回来了
婶子把猪草从肩上卸下的姿势
像一棵沉甸甸的谷子
·乡村偶书
秋天近了
一群获得丰收的人陆续与我擦肩而过
他们疲惫的脸上飘动着兴奋的叶片
我不认识他们
从他们满是皱褶的衣服上
我想起远方田地里黑黝黝的父亲
站在乡村的边缘
一群获得丰收的人与我擦肩而过
他们也不认识我
面对我苍白的目光
纷纷藏起一双双结满老茧的手
厚道的人儿,那么多时间
我津津有味地吃着你们种出的粮食
全然不知道你们的姓名
此刻,你们在丰收的鼓舞下
全身心地投入更大的劳作
我握惯笔管的手高高举起
厚道的人儿,你们是否测出我致意的深度
·站在地头望一 望我的乡亲
道路被野草掩埋了形体
我踩着一首童年的歌谣走回来
所有的记忆同时睁大了眼睛
那棵许多年前举起过我的树
依然停在原来的位置
站在地头望一望我的乡亲
他们游弋在庄稼的深层
庄稼的上方漾起涟漪
锄禾日当午
他们的笑容流溢出汗滴
鱼一样寡言的乡亲啊
家乡的每一个角落
都闪烁着你们劳动的汗渍
站在地头望一望我的乡亲
我像一只出走很久的鸟
忽然看见自己的巢
·想起家园
一
我看见家乡了
一条河清澈的乳下
可爱的夏天像个吃奶的孩子
那片云一直没有降落
它飞到哪里
天空就跟到哪里
闭上眼我就找不到自己了
家乡的声音挤进耳朵
怎么也轰不出
伸出手,有一种羽毛抚过的感觉
太阳花开得多好
花瓣纷纷落下时
我的家乡芳香浓郁
二
家的方向由一条河指引
岸边的岁月年年翻新
我处在河的上游
一首诗顺流而下
与一条来自下游的鱼撞个满怀
面对浪花我泪流满面
我也是一条河
但已停止了流动
像一面镜子
来自家乡的候鸟照一照就走了
家乡的鸟来照镜子时
我的诗熊熊燃烧
·麻雀
泥土的乡下一派天然
太阳从早晨爬上房顶
傍晚,高翘的檐上还滴着
淡淡的阳光味
檐下住着麻雀。此刻
它们的叫声早已跟天色一样
模糊不清了
若是白天,很容易在幽静的场所
找到它们
一些无忧无虑地散步
嘴里反复念叨同伴的乳名
一些无故打起瞌睡
天空在它们微闭的眼角摇摇欲坠
其中的一只突然飞临树枝
其余不加思索陆续跟随
树枝开始下垂
终于发出不祥的警告
麻雀还是一只只飞来
树枝断了它们也不怕
反正它们有翅膀
树枝继续下垂,眼看
就要忍不住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麻雀们张开翅膀
顷刻弹向四面八方
树枝整一整凌乱的衣衫
面孔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农人
秋的眼睛明亮
在秋的注视下
他们是一些值得骄傲的人
一大串岁月蜿蜒而过
他们的劳动叮当作响
他们出身乡土
在一个平常的早晨
从父辈手里接过农具就下地了
他们吃着自己种出的粮食
把更多的交给别人
庄稼在地里绿绿地生活
因为他们的劳动
庄稼安定而幸福
庄稼一直想着报答农人
深藏的手臂一点点地举起
他们从庄稼手里接过果实,庄稼
就倒下了
他们多像那些庄稼
终年守在村子的周围
甚至从未有过到外边走走的冲动
他们平常而短暂的一生
使一个过程充满人类的声音
他们倒下的时候,是否像庄稼一样
沉甸甸地举起了什么
·对山高高地喊几声
东张西望是一种兴奋
在山里
许许多多的问侯跃动在周围
你肉质的心情很难流露出
抑郁的颜色
草木一新的所在
你的出现宛如帝王降临
微风吹过,万众欢呼
对山高高地喊几声
你就会飞起来
在太阳的黄金里打开折叠的翅膀
把自己想象成一片游云
或者一只偶尔掠过天空的大鸟
对山
你突然产生了依恋
一座石屋的守望里
庄稼已经诞生
农人刚刚摆开一季的生活
弯曲的谷地和山脊很值得你流下点什么
还是对山高高地喊几声吧
让忙碌的农人猛地回过头来
让你的声音在山与山之间撞来撞去
最后挂在山崖的一棵野榆树上
对山
你就拥有了回忆
·夏天
夏天来了
我们一大群皮肤白皙的人
围坐在房子里
简短的时装兜藏着不胜汗水的身体
修长的窗帘高高挽起
我们开始盼望冬天
我们站在夏天眺望冬天
和站在冬天眺望夏天的眼神一模一样
在夏天,我们像羞涩的女人
纷纷躲避着太阳的热情
农人突然高大起来
他们坚守在田野里
风,浪一般反复拍打着双肩
他们的肌体夜晚一样黑下去
夏天来了
我们从堆积如山的文字里抬起头来
娇嫩的目光与苛锄而立的农人撞个满怀
刹那间我们感到了他们钢粒般的汗珠
·醉卧乡下
醉卧乡下。看雪迟迟缓缓到来
又依依不舍地离开离开
一种颜色与我擦肩而过
最后一 片树叶被风带走之际
突然回望一眼
我感到有一种滋味很难
轻松地吐出
也很难轻松地咽下
醉卧乡下。长长的的雁阵
唤醒天空的伤感
我的眼睛被枫林烤红了
那山该是一把倒立的刀子吧
路过黄昏的太阳鲜血淋漓
从一块石头摸到夜的黑骨
从一粒米咀嚼一段岁月
面对祖辈的坟茔
我该说些什么
醉卧乡下,和熟稔的乡人一起
出没村庄
庄稼的声音像一根绳子默默捆缚我
从一个地头到另一个地头
步履沉重,我弄不清
以前那些雄心勃勃准备远走的想法
是不是一种罪恶
·十月
十月蜷伏在麦垄里
一万种声音被泥土深埋着
谁把水引进土地谁就懂得了
土地的渴望
一大片庄稼倒下去
一大片阳光被犁铧覆盖
这是土地刚刚有过的经历
十月蜷伏在麦垄里
水在农具的指引下进入土地的核心
一大片阳光被被水滋润
一万种声音从土地里探出头
土地之门缓缓开启
一大群心灵走进去
十月蜷伏在麦垄里
像一只皮毛光滑的小动物
在农人的牵挂中左顾右盼
·村庄
村庄坐在岁月里
村庄的名字伏在村庄举起的手掌上
村庄汉子一样在地头躺下了
村庄的眼睛嵌在每个村民的心窝里
来来往往的车辆高一声低一声
村庄的脚心痒痒了
来来往往的行人左一眼右一眼
村庄的腰杆挺直了
村庄是一枚青果
好几代人没等熟透就倒下了
村胡同像一些盘曲的根
天南地北的叶子都想抓住风飘过来
我是村庄的乖孩子
一听见村庄的呼喊
就想往家跑
·庭 院
庭院深深呢
惯于飞行的鸟
如何在这个冬天栖进它
结实的关怀
丰收已经珍藏
农人劳动的汗渍闪闪发光
深深的庭院啊
单是诗歌
如何承担起那些沉重的表情
皱纹围坐在农事里
土地们高高在上
农具与庄稼的交谈不绝于耳
许多年前,祖辈们跋山涉水
终于爬不过那道山坡时
闭上眼,以手指出一个方向
我们便扎根了
庭院深深呢,从无边无际的流浪
圈定出这小小的结构
我们的日子才具备了形状
从此啊,置身其内或者躬耕其外
我们都不会被季节所伤
·凝望土地
凝望土地
一条鱼从泥土的深层缓缓游来
你伸出双手
一副迎接的姿态花一样动人
鱼开始游动
像微风中的高粱叶子
鱼吐出的气泡令你的眼睛充血
一种气味亲切欲滴
于是,你试着看清鱼的头部
鱼含羞地转过身
你并不感到茫然
鱼依然在游动
优美得像微风中的高粱叶子
你听见泥土流动的声音
你又试着看清鱼的尾部
说不定鱼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动作
你的目光被荡开了
鱼依然在游动
但你终于拿不准鱼究竟在土地的的
什么部位
一位农人在远处笑了笑
你突然想起鱼游动时牵动的波纹
与农人脸上隆起的笑容很相似
·冰河
河的嘴巴紧闭着
河暖暖的话语咽进鱼腹里
鱼是河的心
鱼在河里游得又深又沉
一块块坚硬的石头飞过来
河的牙齿咯吱作响
阳光落叶似地飘走了
河的眼角挂着浅浅的泪
有人在河的身体上挖掘伤口
并取走纯洁的血
河一天天瘦下去
深陷的眼窝泛着冷冷的光
河终于发出一声凄惨的叫
长长的
令一个村子浑身发抖
一个小小的灵魂被河吃掉了
吐出的骨头埋在村头的薄地里
隔着岁月
河终于看清那个在骨头前跪着的人
就是最初将影子映在河底的人
河浑身一颤
河的嘴巴张开了
河的牙齿咬碎了
河呜呜地哭
·鲁中的石头
我梦见石头
石头坚硬的歌唱
在乡的舞台上挥汗如雨
太阳高翔的正午
石头的肤色美丽无比
这是在鲁中瘦小而挺拔的乳房下
长大的石头
这种歌唱能将汗水煅打成钢铁
石头在乡的舞台上挥汗如雨
石头的歌唱光芒万丈
这是只有石头才能完成的歌唱
我用诗歌测量我与石头的距离
我的诗歌萎缩而脆弱
避开艺术的时候
我与石头的距离似乎更近一些
鲁中的石头
在鲁中瘦小而挺拔的乳房下长大
它们在乡的舞台上歌唱的姿势
有着钢铁无法抵达的硬度
·六月
乡的草叶上阳光明媚
妹沿坡走过
娇好的身体摇曳成果子
正是六月
河水清且涟漪
妹如水的歌唱流过书生白皙的手指
天高且远
云薄如蝉翼
妹握镰在手
一长排麦捆静若处子
披金戴银的妹啊
太阳的六月里
你是太阳高贵的公主
一千缕馨风簇拥你
一万颗麦穗在你的胸前闪烁成
珍珠
·四月的麦田
最好的风景在四月的麦田
麦苗流过祖辈开垦的土地
平静的水面一尘不染
我们站在岸边
或者深入其中
鲜亮的绿色拂过周身
周身的疲惫被擦得一干而净
这是再动人不过的风景了
阳光在天空飞翔
四月的麦田里波澜不惊
麦苗流过祖辈开垦的土地
那个丰收的方向
令我们压抑不住地激动
四月的麦田里
我们衣着朴素地劳动
望一望天
哼一哼歌
都有麦浪在心底翻滚
·雨水
雨水终于溜出太阳的腋窝
体态婀娜
为众生跳起欢快的舞蹈
雨水以晶亮的妙手轻拍恹恹的乡亲
我的村庄精神焕发
雨水洗亮树冠的日子
星星与果实无比亲近
人间, 天上
美丽的传说扇动翅膀
在祖母的眼里飞
其实我的祖母早已去了
我是循着雨水找到她的目光的
天爷爷下大雨
蒸了白馍供着你
这首乡人烂熟于心的民谣
我的祖母曾放声高唱过
·粮食
粮食来去匆匆
四季的风
深深浅浅的阳光
粮食的一生坎坎坷坷
我们是粮食的必经之路
我们坐在桌边
我们与粮食这种不可省略的亲近
对我们是一种幸福
对粮食是一种献身
从埋进泥土开始
粮食的道路曲曲折折
粮食在农人的家园之外
却与农人的情绪息息相关
粮食成长的过程
是农人手上的老茧层层加厚的过程
粮食在庄稼稞里躲躲闪闪
农人盯住粮食的影子紧追不放
粮食终于倒下了
在农人眼里
粮食的颜色是最好看的颜色
粮食不好看的颜色都虑在农人脸上了
·九月
九月,我猫在一杆猎枪的扳机上
一群鸟自农人的影子里进进出出
悠闲。贴近。自然
我睁大眼睛也辨不出
是农人用剩饭养活了鸟
还是鸟用剩饭养活了农人
时光擦着树梢有条不紊地飞过
卵石上噼噼啪啪燃烧着河水
我猫在一杆猎枪的扳机上
遥望一声爆响之后有可能
被宁静覆盖的菜肴
一群鸟在农人的影子里进进出出
像出入自己的巢
我有理由推断那些忽长忽短的影子
是农人蓄意为鸟搭建的
九月擦着树梢飞走了
我猫在一杆猎枪的扳机上
农人与鸟的密切程度
令我保持了高度的冷静
直到对一声爆响和有可能
被宁静覆盖的酒肴
彻底停止了遥望
·有关谷子
我与谷子的缘分
纯粹是一种遭遇
谷子质地细腻
如果不是写诗
我真难窥见它的隐蔽
谷子的辉煌留在田里了
丰收后的谷子
对于农人,是粮食
对谷子本身
是一些细小的砂粒
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天堂或者地狱
还有什么高低
为这些细小的砂粒啊
农人整整献出了一双手
谷子在田里辉煌的时候
农人的目光已绵延到辉煌的背后
让我怎么说呢
因为写诗
我硬着头皮与谷子遭遇
农人。谷子。一个在我的面前
一个在我的身后
如果我也有隐蔽的话
谁看得更加清楚
·豆粒在晒场上感念阳光
豆粒在晒场上感念阳光
一群赤裸的孩子
体魄健壮,皮肤的光泽
又一次把农事照亮
健美的孩子。饱满的
孩子。一大群踩着豆荚的爆响
来十月的晒场上集合的乖孩子
十月是你们宽敞的家
十月最好的音乐
由你们结结实实的撞击奏响
豆粒在晒场上感念阳光
一群汗水养大的孩子
敞开胸怀
把一个季节的温暖好好珍藏
·秋高气爽
秋高气爽,灿烂的阳光
直奔房顶
我看见粮食,这些
不远万里蹒跚而来的籽粒
在阳光下光彩照人
树的影子东躲西藏
一条黑狗来村头眺望
等着过门的新娘轻轻哼唱的曲子
一节流出甜蜜,一节
溢出忧伤
秋高气爽,灿烂的阳光
来村庄的上空集合
我应该唱一支什么样的歌子
让周围的人感动
等着过门的新娘
梳洗后熠熠生辉的面容
声声唢呐像一只远远伸来的手
把你的心事掰开
·阳光刮过我的家乡
阳光刮过我的家乡
村庄的上空飘扬起黄金
厚道的乡亲面带笑容走出家门
一缕馨香被他们轻轻捻在手里
一只家雀飞越房顶,落在
空荡荡的场上
遗失的子粒伸长脖子等待啄食
阳光刮过我的家乡
我的乡亲爬上高高的山坡
揉一揉疲惫的眼睛,眺望
下一季的收成
好日子在前头呢
我的乡亲总是满怀热望地往前走
·山那边
山那边雨下得正大
山中摇曳的树枝抖不落
山的俊颜
童年的歌谣浸透了我的步伐
远行的日子,每离开一步
都有一种被牵连的感觉从脚跟
漫起
山那边住着我旧时恋人的妹妹
冥冥中一声怯怯的问候
使我更加想念她的姐姐
我的旧时恋人是一种与泥土挨得很近的花
远隔千里
我也能嗅到她亲昵的香味
山那边住在我的想象里
一双手,一件农具,一片
衣衫不整的梯田
把一支叫做劳动的曲子弹奏得
动人心弦
·乡村偶书
风中的村庄在岁月里跋涉
我看见故道,像一些伤痕累累的枝条
早已停止了摆动
花开花落
果子由涩变甜
一支民谣渐渐淹没牧人的鞭声
而坟地寂静,过路人的去向
渺如炊烟
还有什么不能在日子里改变
远逝的祖辈
未来的女儿
闪电划亮的黑夜谁离我最近
风中的村庄在岁月里摇摆
我看见骨骸,这些再也不能站立起来的树干
在乱石上明灭
传说埋藏进草丛里
我跺一跺脚
一只小虫立即撕碎了歌唱
小虫太小了
我没有办法缝补它的喉咙
传说在哪里啊
寻找的时候,周围荒芜的杂草
让我找到茫然
·雨的夜
雨的夜
雷声在怀里茁壮成长
我看见龙,看见电光中心
一截弯曲的树枝
无边无际的夜
一截光秃秃的树枝
在黑暗中复活
短暂的照耀
使我对叶子和果实怀想强烈
雷声从高处蔓延到怀里
风暴滚过田地
庄稼棵折断时清脆的呼喊
反复撞击着我的心坎
雨的夜里
农人是雷声的乖孩子
一声不响缩在房子里
心里却盘算着天亮后
会漂起一条怎样的溪
·望见鸽子
秋在背上垂下粮食
农人的手,那些粗糙的树根
暂时停止了伸展
我望见鸽子
一群来自教堂的羽毛纯净的鸽子
为村庄的上空涂抹上宗教
世上再没有比劳动更神圣的了
我仰望鸽子,鸽子和蔼的飞翔
证实了我的这一想法
秋在背上垂下粮食
农人的腰弯成一棵成熟的的谷子
秸杆
像一个表现力极强的造型
我就是不堪承受这种表现力才
停止写诗的
望见鸽子。一群粮食喂饱的鸽子
引我深入宗教
·守住果园
守住我们的果园
守住那些花、果实、蜜蜂、鸟鸣
和忽高忽低的阳光
这些美好的东西在果园里铺陈出四季
让我们时时感到芳香、收获、甜蜜、飞翔
和温暖
忧郁或者悲痛的时候
我们在果园里走来走去
叶子和蝉离我们很近
一声熟悉的狗吠从果园里传来
像几枚厚实的手指拍在背上
我们再一次肯定了我们的拥有
果园盛装着我们的财富
也装下了我们的泪水和欢笑
守住果园就是守住我们多彩的生命
果园最终会走向哪里啊
思考的时候
我们像一只熟透的果子
在果园深处沉甸甸地晃动
·麦子
麦子走进我们的生活已经很久了
吃南瓜充饥的时候
麦子是富贵的象征
一群留鸟在家乡的上空盘旋
饥饿的羽毛散落在田间地头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农人穿着粗布衣裳与农具相依相伴
汗水和着泥土捏出瘦瘦的收成
吃南瓜充饥的年代
麦子占据了节日的大部分内容
母亲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些金贵的子粒
以水冲洗,在阳光里晾晒
待磨成白白的面粉
节日便不紧不慢地来到了
做梦都握着麦子的祖母
一辈子也没有洗去脸上的菜色的祖母
临终前挤出的几滴清泪
肯定是她珍藏了一生的麦粒
·路过村庄
路过村庄
我们很容易被一些东西绊倒
土地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们不知不觉停下脚
打量它半掩半露的首饰
庄稼是土地的衣裳
因为农人的匠心
而拥有了一种不可比拟的美
农人说说笑笑地进出村庄
我们看见几支构造简单的民歌
这种简单
是我们倾尽脑汁也无法创造的
路过村庄
遍地是棱角分明的劳动
汗水明亮的闪烁
照出我们矮小的影子
在村庄周围徘徊
稍微细心就会看出
一粒米、一片叶子
都蕴涵着无法描绘的高度
路过村庄
我们就是被这些高度绊倒的
·麦地
谁能把我们同麦地分开
阳光茂盛的六月
我们坐在细细的麦芒上等待收割
一些辨不出方向的风吹得我们
坐立不安
镰刀已从墙上摘下
砂石和水喂养的刃像眼睛
闪烁着收获的渴望
麦子是唯一从冬天走出的粮食
有着雪一样洁白的质地
翻新的麦垄 ,返青的麦苗
清香的麦花, 金黄的麦垛
麦子连起我们四个季节的心跳
麦地在我们附近海一样
折叠出一排排麦浪
从近处到远处 , 从远处到更远处
我们是麦地中心的岛
编织劳动的网
捕获粮食的鱼
把我们同麦地分开
就是把我们同手指分开
·留鸟
留鸟被家乡的杂粮喂养得健壮
留鸟的叫声从村子的这头响起
转眼工夫就传到了村子的那头
留鸟不避风雨
家乡最低的一棵树和最高的一棵的距离
留鸟知道得清清楚楚
春夏秋冬排着队走过
留鸟一点吃惊的神色都没有
留鸟在家乡的周围出出进进
乡亲遗落的粮食不论被风雨藏在哪里
留鸟都能找到
病倒的留鸟总是躲在村庄的背阴处
多少年了乡亲们对留鸟的一生仍然
模棱两可
天多高啊地多阔啊
留鸟只选择一小块栖身之地
就着一小杯阳光、空气和一碟
清清淡淡的小菜
从一而终
艰难的岁月留鸟从未吐露一滴幽怨
留鸟知道生命最需要坚持
最需要雪中的一星碳火
留鸟展开翅膀就是展开了一面旗帜
留鸟在村庄上空盘旋的日子,整个村庄
都飘扬着欢乐
·黄昏
夏日的黄昏赤身露体
几只茶碗在树下纳凉
几片树叶被嘴巴说得忽上忽下
蝙蝠被蝙蝠追得满天乱飞
其中的一只惊动了乌鸦
乌鸦黑白相间的身体在树冠里抖动
天一层一层地变暗
几只茶碗开始争吵
大概因为主人分给谁的水多
又分给谁的少了
主人端起多的猛喝一口
少的眨巴着眼睛幸灾乐祸地看天
天一层层地变暗
道路走不动了
倒在村头气喘吁吁
几张嘴巴打起瞌睡
先是在天上磕掉一颗门牙
又被一桩心事浇出一个激灵
几片树叶挣脱树的羁绊
起风了
主人一阵忙乱,挽起纽扣
将夏日的黄昏藏得严严实实
·秋天逼近
秋天逼近,果实一夜之间
同时睁大了眼睛
收获的队伍壮大
农具的欢笑声中
农人在汗珠浑圆的指引下
走向土地深处
来自远天的闪电抚过
家家的门楣。雷声过后
太阳喊着辉煌的号子
使出最后一把气力
多么壮丽的一幕场景啊
农人劳作过的地方
丰收和喜悦撞个满怀
沉甸甸的秋天
丰收以最直观的形式
在农人的凝望中展现
一夜之间
力量和辛劳同时具备了形状
·活在乡下
我特别熟悉那种飞鸟
群山在一只细瓷白碗里绵延
花开花落
谁能饮下这碗险峻的起伏
一头老牛踏过洪荒
最后落蹄的地方
飘起炊烟
生命由此绵延不断
能够将一条大河吞下的
是一个头尾细长的季节
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所熟悉的那种飞鸟
将碗里的天空啄食得干干净净
谁能饮下这碗险峻的起伏
花开花落
农人踩着窄窄的碗沿劳作
身上高高低低的隆起
与碗里的群山多么相似
·回到乡下
回到乡下
众多的道路为我敞开
我选择最近的一条
河水爬上双肩,一夜之间
蓄满了前方
我感到所有的鱼被挡在了背后
野草连着村庄
喇叭花一路小跑抵达房檐
刮风的时候
树扭过头挡住一个方向
过路人经过家门
大张旗鼓地带走了狗吠
母亲打开的院门,一直
通向我的心底
在祖父的皱纹里玩耍的侄子
为祖父辛劳的一生建一座标点
我在院子里走几个来回
看看天,看看地
低头沉思的片刻
一只鸟不知不觉被我网进诗里
·石头
在乡下,你要学会与石头说话
那些大大小小丰富多彩的石头以各种姿态
在乡下出现
你要把他们当作亲人
当作值得信赖的一根拐杖
大雪封住了家门
石头好象离你很远了
你不要茫然
只要意志坚定
石头会立刻出现在你的周围
为你鼓劲
为你准备好走出这个冬天的粮食
遥望远山
你不要被那些温柔的风景迷惑
群山最好的风景在石头上呢
读懂群山就像结识一个人一样
你要删去皮肉看到他的骨头
在乡下,石头正和你说话呢
石头坚硬的嘴巴血肉丰满
多少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乡下,石匠是石头的敌人
也是石头的朋友
不信,你去问问他们
问问他们
你就会懂得石头有一大肚子学问呢
·童话麦子
麦种从泥土的深处出发
一路小跑
把几个冷冷暖暖的月份
甩向背后
春水哼着民歌溜下山冈
麦苗的队伍日益壮大
雪和雨是麦苗的同一个恋人
在泥土里相爱
在麦穗上筑巢
新鲜的麦穗在阳光里舞蹈
细密的发
饱满的面容
农人在同一个早晨慈祥成了母亲
麦叶在变黄
麦秸在变黄
麦穗在变黄
颗颗麦粒踩着农人的心坎
走向平展展的麦场
·河水流淌
河水流淌
村庄的耳边响起音乐
飞鸟从半空映入水中
映入水中的飞鸟和村庄一起
被音乐浸洗得干干净净
河水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暴涨
大树弯腰
雷声像一串响亮的咳嗽
树木、房子、窗户
和被海水浸洗过的面庞
同时被闪电照亮
河水流淌
村庄的根坚定不移地扎下去
一大棵村庄树枝繁叶茂
树上开得最好的花
是一群来河边嬉戏的少女
·五月
雪地里走来的麦子
挽起五月
便是一副暖洋洋的风景了
燕子衔泥筑巢
她要将一条大河的心事
枕进梦里
一阵风点着脚尖走过
这样轻巧的步伐
只能惊动柔情万端的柳条
农具们还是那种脾性
一到农人的手里
便会笑出银亮的牙齿
农人就是踏着这些笑声走向
土地深处的啊
田垄在农历中延伸
汗水淋漓的劳动没有尽头
雪地里走来的麦子啊
那场洁白的雪被你藏在了那里
·远山
鸟声滴翠
大地在遥望中起伏如海
那排险峻的浪头就是远山
大地浩瀚
大地蕴藏的力量被远山表达得
惊心动魄
太阳照在季节河上
几朵云在水里游泳
一条鱼是水的一个关节
从一条鱼
我看见水的腰肢多么柔软
而我还是不能忽略远山
天地高远
作为一排牙齿
远山与什么应和
把岁月咀嚼得悲壮、苍凉
远山像一群人
铁骨铮铮走到了前头
也将坚持到最后
一只盘旋的鹰
仿佛是在度量我和远山的距离
·雨水
雨水婀娜
雨水弹奏的禾苗碧波荡漾
农人倚在窗前
隔着玻璃
心还是被打湿了
珍贵的雨水
天地之间晶亮的舞
禾苗在吮吸中欢呼雀跃
农人静静倚在窗前
满身柔软的根往四下里伸展
雨水明亮
雨水照耀的日子明净、安详
农人舒枝展叶地倚在窗前
一大片绿油油的孩子
在他的注视中成长
·夏天
草叶上长满夏天
阳光摇曳。我的乡亲背靠大树
坐在宽敞的阴凉里
一手紧握农具
一手抚弄脚下皲裂的泥土
知了的叫声直插云霄
透过树叶的间隙
我的乡亲看见它们透明的翼
一群孩子沿对面的山坡上升
皮肤黑暗。星星一样的眼睛升上额头
许多年前,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一只衔着梦幻的野鸽落在
崖畔的榆树枝上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梦幻距我最近时野鸽扑棱飞走了
我开满高粱花、酸枣花的记忆里
至今还悬着一个空空的巢
夏天洇透了草叶
歌声浮动,我一直守在乡下的妹子
面颊鲜红
心事随乌黑的发辫低低垂摆
一阵风在田里吹出些起伏
一场雨在角落里唤出一大片蘑菇
歌声中抬起头来
我一直守在乡下的妹子看到两朵
越追越近的云
早晨,腿上系着红布条的老母鸡从鸡窝里飞出
现在已蜷在鸡窝上专心致志地打盹了
祖母还托着一件老掉牙的衣服
反复摆弄上面打了补丁的补丁
陷进褶皱里的祖母啊
你想把自己也缝进去吗
我多想伸出一条胳膊
挽你从深深的褶皱里走出来
当年我就是在你的牵引下
歪歪扭扭地走遍了家乡的
旮旮旯旯
·在乡下听蛐蛐唱歌
秋日的黄昏盛大
乡村的嗓门被蛐蛐叫得响亮
一只青蛙不小心掉进水里
蛐蛐打一个激凌
整个黄昏都屏住了呼吸
下田归来的俊女子
蛐蛐的叫声要把你捧到天上了
一句民歌溢出心底的秘密
你羞答答的面容染红了半个天空
下田归来的俊女子
如果有一双乌亮亮的眼睛乌亮亮地
从远处向这边眺望
你的面容是否会染红另一半天空
黄昏的脊背渐渐掩进夜色里
蛐蛐的叫声跟星星一样
把人们的听觉照亮了
在乡下,没有蛐蛐的叫声的夜
像一条没有鱼的河
总缺乏一种活气
在乡下,谁家的大门没有被蛐蛐的叫声
打湿过呢
黄昏的大舞台
从农人的耳朵眼一直绵延到
厚厚的庄稼地
崎岖的小路被唱红了
村头正在断流的河被唱红了
在乡下听蛐蛐唱歌
总觉着手里握着一大把饱满的粮食
·秋雨连绵
秋雨连绵,清脆的虫鸣
从一片草叶滑向另一片草叶
我听见一个季节沉甸甸的心跳
土地的面色灿若黄金
还有什么比这种表情更能令人
激动不已
从劳动中抬起头来
手指粗壮的农人在天空里照见
自己被粮食簇拥的影象
珍贵的粮食
汗水和力量凝结的籽粒
只有它们
才能照出农人脸上深陷的沟壑
坐在房顶的南风
手臂柔长,多情的抚摸
使秋天的景象血肉丰满
一条皮毛油亮的看家狗突然
箭一样射离了村庄
是主人满脸秋色地回来了
在村头,一种情感被另一种情感
射中的声音
朴实而深重
秋雨连绵,清脆的虫鸣
在草叶上摇曳
我嗅到一种浓浓的家乡味
伸出手来
重重的一滴落在掌心
然后沿掌心流淌进我的生命
我感到我也是一棵庄稼了
在秋天,在家乡的土地上
一天天走向成熟
·通往乡间的路上
通往乡间的路上
野花的笑声散落进
田田的草叶间
夕阳西下
漫天红光是谁的唇红
被她一点点地含入口中
乡下住着我细瓷般的妹妹
双眼明亮,睫毛细长
唇一开启
就会流出叮叮咚咚的泉水
细瓷般的妹妹
在我的感情里浸泡多年了
像一瓶舍不得打开的好酒
单是一想
我的周身便会涌起热乎乎的激动
·十月
十月,豆荚爆裂的声音
从晒场上传来
我的耳朵翘首以待
十月的好天气
南风披着阳光翩翩而过
农具的眼里一片辉煌
天空堆满了云朵
连鸟儿也盛不下了
只好挤上树枝
树枝颤了颤
恋恋不舍地将一些好听的叫声
丢在树下
十月的好天气
南风一走近庄稼棵
土地就醒来了
土地滔滔不绝
整个十月
我们都没有插上嘴
·陶罐
只一眼就注意到农妇手中的陶罐
这说明你的目光十分敏锐
十月的乡路上,一只陶罐的重量
使农妇的手握成拳头
陶罐便成为农妇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十月的乡路起伏不平
农妇的影子忽高忽低
如果非要问起农妇手中的陶罐是否平静
我只能红起脸指一指农妇颤动的乳房
让你看
这是一位籽粒饱满的农妇
籽粒饱满,对了
就是禾苗在风调雨顺阳光充足的年景下
结出的那类种子
陶罐随农妇饱满的乳房颤动
陶罐与地面的距离
约等于路边摇摆的野草的高度
陶罐以上的空间
蕴涵着难以表达的美和无穷无尽的容量
只一眼就注意到陶罐上的鱼
这说明你的目光如水
十月的乡路上,一条和陶罐一起
从烈火中游来的鱼
将农妇丰润的手指含入口中
这说明农妇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十月的乡路起伏不平
陶罐里的水随农妇的心情一起荡漾
日光照射强烈的一刻
鱼肯定游到了农妇的最深处
农妇的脸上依旧安详
像她手中的陶罐
永远保持着一副为人解渴的面容
日光强烈的一刻
如果有人非要坚持鱼还静止在陶罐上
我情愿承认
是我游到了农妇的深处
·家乡
河水清浅。家乡的风景
在水底的卵石上浮动
我的童年丢失了
卵石间出没的鱼,同时
也在家乡的风景里出没
鸽子披着春天在房檐上走动
轻轻啄食阳光的动作
像村姑细细的睫毛在月光里眨动
鸽子张开翅膀
家乡差点飞起来
我的童年丢失了
是我在田野里追赶一只野兔时
无意中丢失的
野兔衔着我强烈的渴望在前面奔跑
那一刻,我怎么能够顾得上
满是漏洞的衣兜
河水清浅。家乡的风景
沿岁月的石桥乘上一只纸船
纸船太小了
远离家乡的夜里
我常常听到一些沉重的喘息
·今天天气很好
今天天气很好
麦穗在田里打着饱嗝
举着两片不太圆满的叶芽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白云的
是棉花的幼苗
农人晴朗的脸上布满
脉络清晰的山水
今天天气很好
黑蚁抓牢麦秸心平气和地爬上顶端
吸一口气
同麦穗一起沉甸甸的晃动
与树相比
这种诱惑更能使它痴迷
小路像一根跷跷板
农人走到哪端
哪端便气喘吁吁地下沉
正因为下沉
农人才离泥土更近
今天天气很好
昨天刚刚来过一场雨
就差这精纯的阳光了
农人一大早站上地头
看看意料中打着饱嗝的麦穗
再看看虎头虎脑的棉花的幼苗
农人脸上山水的脉络更加
清晰了
·守望麦田
守望麦田。麦浪在风的指引下
忽左忽右地向你奔来
你的视野里波澜起伏
麦苗旺盛的初夏
阳光在麦田里灼灼燃烧
它要驱走残留在麦田里的寒冷
它要将麦田冶炼成一片感人的金黄
麦棵拄着节气一天天长高
春天和农人的劳动使它茁壮成长
麦棵憋足气力
要把农人倾注进麦天里的情感
和春天的喜悦表达出来
于是在一个晶亮亮的早晨
郑重其事地举起了麦穗
麦穗在舒展
麦穗在饱满
麦穗探出长长的麦芒
描绘着农人迎接收获的欣奋
守望麦田,笔直的麦垄
把我们和埋头劳作的农人紧紧连在一起
有一刻,我们蓦地发现
麦浪是从农人身上向我们奔来的
·雨夜
深夜,雨水咬疼我的骨头
千里之外的乡亲陆续来到檐上
雷电交加
一张张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
滴落门前
我听见千里之外的母亲涮洗碗筷的
声音
禾苗被精心呵护在田里
表面上无所事事的样子
农人却要看着它的脸色行事
顽皮的禾苗,被劳动
宠坏了的禾苗
我的乡亲翻过多少座山
才能从指缝间窥见你紧握的粮食
深夜,我的骨头在雨水里伸展
触到千里之外的泥土、肥料
和弥散着豆角花味的空气
乡音袅袅。看家狗忠于职守的叫声
一直传入骨髓
千里之外,父亲手背上暴突的青筋
多像空中那道耀眼的闪电
小路虬结,网一样缚住那些泥土里
滚爬的命运
善良的泥土
珍贵而慷慨的泥土
多年之后我把骨头植入其中
还能不能长出五谷
·秋意
秋雨滋润着秋天
粮食沿节气攀上
庄稼棵的手掌
整个秋天都压在了它们的肩上
塘里泊着秋水
鱼的眼里挤进干干净净的天空
与一条鱼对望
我看见一些沉甸甸的谷穗在它的深处
闪耀
虫声浸透了草叶
庄稼人踩着黄昏走回家园
弯腰系鞋带时,一阵秋风
紧紧叮住他们的肌肤
原来秋天正寸步不离地
跟在庄稼人的背后
·抚摸秋天
抚摸秋天,果子的肌肤
光滑可爱
女人们欢天喜地走进果园
树上饱满的果子在她们胸前颤动
风也在树上
不厌其烦地翻弄叶子
一会儿扳过果子的这半面孔
一会儿扳过另一半
树上还有知了
它们最响亮的叫声早已死死粘在
夏日某个燠热难耐的黄昏
此刻,我们透过知了薄薄的翅膀
看到神采奕奕的天空
抚摸秋天
果子的面容含情脉脉
女人们走出果园的姿态
多像一些树啊
果子,阳光,树叶,和已逝的蝉声
一一在她们的身上浮现
·三月
三月。我站在乡下的路口
不同方向的风捎来附近村庄的气息
我一句话不说,任一条河
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我的心情
石头的面孔和蔼多了
两只鸟一跃到树上
就有笑声照亮了暗淡了一冬的枝丫
我在乡下的路口一句话不说
时光踮着脚尖走来走去
一群鸭子高高兴兴融进水里
左眼转动水的温度
右眼装满岸边的村庄
我感到我也浮起来了
像一片干干净净的羽毛
不是在水里
而是在三月的阳光里上升,上升
三月,我站在乡下的路口
耕牛的蹄声结结实实地传来
铧犁裂开嘴巴朝着前方哞叫
有一刻,分不清是耕牛的尾巴
还是铧犁的尾巴
在农人身边欢快有力的摇摆
我一句话不说
看春天怎样领着农人走进田里
·遥望田野
遥望田野,田野的四周
围满了秋天
小路弯弯曲曲爬到脚下
我和田野的距离曲折而又绵长
田野刚刚收获过庄稼
铧犁耕耘过的土地
像父亲刚刚刮去胡茬的面孔
我在土地和父亲的面孔之间
听到季节轮回的风声
田野是一些蜗牛吗
错落而坚定叮在家乡的脊背上
柔柔的触须探出来
那一刻,我看见了田野的灵魂
·月光
秋日的月光一泻千里
她照耀,渗透,以水的明净
洗涤新生的谷穗和苹果
亲人们围坐在面饼似的场院里
围坐着渐凉的时间和风
用过来人的口吻预见今年的收成
月光流过明净的额,滋润粗糙的皮肤
浇灌出眼里一束小小的光亮
夜鸟的叫声掠过天河
挂在院里蓬松的树冠上
亲人啊,除去鸟的叫声
还有什么把你们领进了高高的天堂
月光反复叩问过的窗前
我的姐姐对镜而坐
劳动使她变黑,使她娇好的身材
舔加了一种结实的美
月光挽着秋天静立肩头
我的姐姐一言不发
滑过头顶的梳子将她凌乱的幸福
梳理进对面的镜子
亲人围坐面饼似的场院
时间和风像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孩子
谷穗和苹果的香味阵阵袭来
亲人们站起身,扭头看一眼远处
沉甸甸的田地
忍不住畅快地活动一下关节粗大的四肢
亲人啊,这是月光多少次
满脸慈爱地目送你们回家
·天色微明
我一次次深入这早晨
天色微明,大地的面颊
在寂静中徐徐展开
还有什么没有经受过黑暗的洗礼
渗透草根的乡下
七只绵羊像七位性感的农妇
横竖躺卧成海岸
或者相互拥靠成山峦
她们丰满的轮廓
让满是泥土和石块的生活充实而
风情飞扬
冬天的早晨,雾色奶白
候鸟到远方寻找新居
剩下的留鸟在老家的周围反复摆弄
一片烂熟的天空
七只绵羊在鞭子的指引下
依次走过整洁的堰边
这是曾红火过豆荚和蓖麻的堰边
豆角细长,鲜嫩,戴着紫花
蓖麻一抽穗就密过天上的星星
记得旺盛的豆荚秧曾缠住过一双
青春的男女
他们娇贵的恋情
就是在硕大的蓖麻叶下蔓延开的
而现在是冬天
早晨。七只绵羊有条不紊地走过
沉着,冷静,眼里含着
迎接新一天的喜悦
像七位忙于事务的农妇
我草草构思的这首诗歌
丝毫不能惊动它们
·七月
早晨迈着猫的步伐走进屋子
新婚的姐夫还淹没在梦中的唢呐声里
一把新锄沿墙拖下长长的尾巴
像一只鸟,掩饰不住
到田里飞翔的欲望
我的姐姐来树下清扫落叶
曲腰躬背。温顺的黑发
流过双肩
落叶微黄,像一些病倒的孩子
姐姐清扫落叶的动作充满爱意
一阵风轻叩树冠
树上的叶子纷纷欠起身
像迎接久违的姐妹
问候,寒暄
转眼融成亲密的整体
这是七月。小院的窗口彻夜洞开
姐夫的鼾声一波波涌向对面的
房顶
对面房顶的瓦片鲜红
像姐姐出嫁时的面庞
而此刻,姐姐提着笤帚走过小院的表情
多么平静
·苍茫
浓雾的村庄啊!一个世纪的河水
冲走了多少培育稻谷的良田
又有多少双糙裂的手在饥饿的鼓舞下
顽强地修复了它们
先祖的遗迹越来越淡
未来孩童的面目尚未成形
我坐在光秃秃的山岭追问自己的身世
自天而降的雨水不可抑制地向两侧
分流
浓雾中的宅院如一具大脑壳
抻手揽起一家人的生活
老树萌发了新枝
翻越院墙的是两只刚摘下头花的丝瓜
赤身裸体,相互拥靠
俨然一双初遇幸福的新人
角落里一只打瞌睡的母鸡忆起春分前
她曾漫不经心地啄食又吐出过
一粒扁扁的种子
雾色苍茫,我的家乡在时间的树枝上
经历风霜
一代代乡亲落叶般凋零
他们黝黑的身躯化做春泥
养肥了房顶上的炊烟
而炊烟飘过树冠之后散向何处
高飞的墨鹰和落向地面的尘埃啊
电光闪过的刹那我看了什么
·回声
我听见了号子掷向山谷的回声
一群鸟飞抵弱不禁风的树枝
树枝颤了颤
除去很少的几只
其余又返回原来的位置
我羡慕那些留在山谷里的声音
流水闯进大海
一缕风如愿以偿找到了归宿
而远离山谷的那边是另一番景象
一群挣脱衣服羁绊的人植根于
松软的沙滩上
阳光淹没了皮肤
汗水流下,暴露的青筋溅起
晶莹的沙砾。就在
一个壮美的力的造型形成的瞬间
号子冲出了喉咙
我听见号子掷向山谷的回声
一群人躬腰爬上生命的颠峰
山峰晃了晃
除去很少的几个
其余全部落向深渊
我羡慕那些站在生命颠峰的人
抬手触到飞鸟的翅膀
低头可以看清通往山谷的道路
·青青的麦田
我的目光又一次洒进青青的麦田
刚下过一场小雨
麦苗的情绪空前高涨
阳光,蓝天,白云
麦苗所处的环境
令我想起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
时光
麦苗在成长
站在地头,麦苗纤纤的身影
像弱不禁风的女子
此刻,我注视她白皙的脚踝
和延伸着诱惑的腰肢
倒退一千年
我敢肯定这样的腰肢和脚踝
早已深陷进蓄满幽怨的宫廷
连成一片的麦苗
是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村妇挎着篮子走过田埂
脸上的笑容久久不散
站在地头
我在想,什么样的力量
才能激发起村妇的这般表情
·牧羊女
牧羊女被羊群拉上山坡
雨水冲洗过的草地
泥面光洁,土拨鼠拖着细细的尾巴
分开草地穿行
走进那棵松柏便到达山顶了
裸露的岩石像一只睁大的眼睛
整个七月的天空被看得清清楚楚
牧羊女的鞭子带着稚气脆生生地响起
羊群一阵涌动
羊群流走的坡地立刻矮了许多
阳光沿着草叶徐徐移动
不小心跌落下来的一刻
整个山坡拥有了风
不时朝牧羊女张望的
是羊群中最聪明的一只
因为它懂得最先尝到草的鲜嫩的
永远是牧羊女的眼睛
·房屋
一场什么样的雨萌发出
这片蘑菇
苍鹰点向高空
道路铺在地上
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
忙忙碌碌搬运幸福
狂风的剑钝了
飞雪的手短了
一个个结实的砖石结构
为自然描绘出家的形状
于是荒芜止步
野狼夹着尾巴改变出没的路线
头发和饱经风霜的杂草
被梳子分开
于是有了门坎
有了锁
有了亲切的叩门声和看家狗
一连串呵护的长吠
·我给秋天说出家乡的住址
我给秋天说出家乡的住址
民歌高飞,家乡的面容依旧
浸泡在流动的水里
家乡的脸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那是我的家——
父亲穷尽毕生的精力
建起的七间红瓦房
隔了多远我都能立刻辨认出来
十余年了,我在家乡的远处成长
饱经异地的阳光、雨露、风暴、和冰雹
像一匹马,有时忍不住挣脱缰绳
回乡看一看眼下的光景
家乡真大啊
我放飞了十余年的诗歌也没有飞出
那片眼睫毛似的小树林
我给秋天说出家乡的住址
白云挥挥手抛下一条羊肠小路
我的乡亲在上面行走
衣襟湿透,步伐急促
像奔赴一场盛大的集会
我提高嗓门唤住最年迈的一个,探过身
小心翼翼地问起今年庄稼的长势
·死亡
写下这个标题
我正经历着夏天
风穿过5月13日的时空挤进房间
虚掩的门张张嘴巴
竭力保持了沉默
我所经历的春末
早已遍布夏天的迹象
植物甩开膀子爬上对面的山坡
到达山顶的
反而变得孤单
土地们懒散地躺在山脚
一茬茬的庄稼使它们变得麻木
现在,小麦正在灌浆
农人闪进麦垄
顷刻不见了
农人消失的地方垄起两座坟墓
两座长满杂草的坟墓
像我在稿纸上写下的这个标题
醒目,对称,弥散着
与现在节气极不相称的光
我推断他们是一双患难与共的夫妻
·这样的秋天
这样的秋天
几场雨干净利落
迈着恰如其分的舞步
抵达土地的心尖
庄稼们幸福地颤了颤
纷纷找到走向成熟的感觉
这样的秋天
阳光拍去翅上的浮尘
以日渐清纯的飞翔
栖落庄稼刚好需要照耀的部位
子粒们打一串饱嗝
一天天健壮、充实起来
农人躬身田垄
从密密的叶子和秸杆间
滤去最后一遍杂草
农人映在土地上的影子是秋天的沉甸甸的
影子
农人刻在小路上的步伐是秋天的沉甸甸的
步伐
这样的秋天
我怀了露珠一样的心情
合上书本,打开窗子
立刻意识到秋天的力量多么强大啊
而如此强大的力量
是由那些瘦小、黝黑的农人创造
·农具
我情愿被农具锐利的牙齿咬伤
作为终身护持的武器
农具跟随祖辈征服了大片土地
并不停地用劳动和感情开导它们
使其尽可能为我们贡献出足够的粮食和
蔬菜
在乡下,农具作为一种荣耀
生活在乡人中间
几个老汉围坐地头。岁月的烟火
将他们的表情熏得乌黑
倘若夸赞起各自的农具,他们的脸上
立刻放射出醉酒般的红光
我的父亲就是一位爱惜农具的高手
每一次下田归来
他都要躬着身子反复擦拭刚刚用过的
锄头,镢头,或者犁铧
母亲心疼地一再催促他吃饭
父亲总是摆摆手:吃饭有什么要紧
仿佛安抚那几样农具远比
喂养他的生命重要
乡人习惯把农具挂在高高的檐下
农闲时在院子里走动
抬头便能撞上在田里埋头劳作时那种
塌塌实实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把檐下的农具移了
一进门他们肯定会东张西望
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遥望村庄
什么也挡不住我的村庄
走出旅舍,面向西南
村庄像玉米叶掩起的眼睛
正透过缝隙
眺望压在我肩上的风尘
村庄的面容敦厚
不像我的父亲,说到土地
就像谈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滔滔不绝,斗志毕露
也不像我的母亲
常常哼一支流传不广的民歌
把满院的枝条打扮成娇滴滴的模样
村庄目不斜视送过山梁的
是我杨柳腰的妹妹
提着书包,挥动手帕
像一只出笼的小鸟,村庄啊
一点也不在乎她正做着从它的掌上飞起来的梦
客居他乡,梦见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在我的周围走动
我想我该回去了
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周围走动
是我的村庄想念我的独特的方式
·沉默的村庄
白天连着黑夜
我的村庄依山傍水
禾秧是雨的孩子。立冬刚过
娇嫩的麦苗开始在田里怀春
很显然这是一个悲戚而又感人的
爱情故事
麦苗是我的妹妹
寒风夜夜来袭
我疼爱的妹妹日渐消瘦
一场场雪是她的思念达到一个个
白炽的高潮
春天缩进草根深处
也许还在做着百无聊赖的梦
像个意识模糊的孩子
不停地含弄泥土里黑红的乳头
高兴了,举起小手
朝村庄的方向晃一晃手中的草杆
它不懂得麦苗的脸庞为什么变得苍白
它不知道麦苗在漫长的冬天里负出了
多么昂贵的情意
慈善的村庄
闭上眼便能聚起呵护生命的温暖
我的乡亲就是在这样的温暖里
回忆,憧憬,扳着手指盘算
山路一样曲曲悠长的日子
甚至还在狂风怒吼的夜里
从从容容地播下了延续生命的种子
天亮前第一个冲出村庄的
是我结实瘦小的父亲
他在睡梦中受了村庄的嘱托
怀着对我一样的关怀
前去抚慰田里被爱情冻僵的麦苗
春天步伐迟缓
懒懒的脸上不时荡起几缕
冷冷的表情
当迎春花张开乖巧的小嘴
娇滴滴地说出一声粉饰的问候
麦苗遥望沉默的村庄
眨眨眼,看到了爱情的真理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
当年打起背包远走他乡
年轻的父亲曾浑身涨满了豪气
远在他乡的那些失意的夜晚
是村庄用厚重的乡音和实实在在的土地
一遍遍抚慰了他的心灵
归来之后
父亲便不声不响地淹没进村庄
大大小小的胡同里
·山上
山上有青草
羊们挑挑捡捡着往上爬
有的快爬到山顶了
扭头看看主人的脸色
赶紧摁住心头的兴奋
停下来等候落在后面的同伴
山上有没人疼爱的树
靠了运气和自身的承受力生长
长大了就有人提着雪亮的斧头来砍
树慨叹一声
消失进大大小小的村落里
前来砍树的人若是披着夜色
为便于搬运
他们只好粗略地截取树身上最精彩的部分
余下的像一截血淋淋的舌根
山的一个部位呈现出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痛苦的样子
山上有老鹰
一会儿缩成山上的一块黑石
一会儿高远得遥不可及
鹰的巢在山上
鹰的巢常常空空荡荡的
鹰在阳光下猎食的一瞬
山束手坐在没有边际的天空下
山闭口不言是因为拿不准
该为鹰高超的本领高兴
还是为鹰的残忍而愤怒啊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来山上玩耍
站在高处眺望四周的风景
拨开草丛找野果子吃
山下大人们从劳作中直起腰身
一个劲地朝山上望
山上究竟有什么啊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注意到:
村里人死了
活着的人总是把他的新居堆垒成山的形状
·夜读家书
明月和初冬响彻村庄
老家的山墙俊美
我早嫁的姑姑丰韵犹存
树探出墙头与邻家的树深谈不休
若是秋末,该有多少双叶子在风中
达成婚配
少女的眼睛泊进村东的池塘
情窦初开。灼灼的目光温暖记忆
如果祖母健在,我真想连夜返回
央她动用满脸的皱纹重新编织一遍
那个伤感又令人神往的传说
村西晒场如镜,年年
照出家家的收成
年迈的父亲,您的来信收到
咱家的田地已经颗粒归仓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我
一直没有勇气想象你驼着瘦小的身躯
将那么多调皮的子粒一步步赶回家的情形
·回乡小住
薄雾移交出村庄
我在村庄的袖筒里奢睡
左肩攀龙,右肩附风
我的美梦艳若东山的枫林
外面立冬的庆典零落
麻雀的仪仗,啄木鸟的鼓点
落叶扛着小旗无规则地来去
父亲端坐太师椅上
吐出的烟云本本分分地散开
太师椅远比父亲年老
父亲蜷缩在里面
像幼时被祖母轻轻揽在怀里
透过玻璃
阳光磨细笔尖在麦苗打成的横格上
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
远山站立远处
鸽子迈着小巧的步伐
反复丈量邻家笔直的房脊
·诗歌第977首
连日的雨水也没有洗尽人间的幽怨。
风哑着嗓门一遍遍呼唤谁的名字。
我梦见早逝的祖母在老家的土炕上摇动纺车。
洁白的棉花,细柔的线,
我要咽下多少辛酸才能把地里的棉花
想象成天上的白云!
老家的坟地寂静丛生,
父亲总忘不了在祖母的枕前种两畦棉花。
艳阳高照,父亲在蓖麻叶下沉思默想的神态
像是听到了祖母在老家的土炕上摇动纺车的
声响。
·在夏天
夏天,我早起晚睡
集合起家乡的青草和禾苗
在风的指点下学跳舞
红朴朴的小恋人
你从山脚一闪现
我就把家乡最美丽的风景献给了你
布谷和山雀
地地道道的乡下鸟
像被传统精心打扮的村姑
习惯了住在软和和的方言里
露水打湿脚踝的小恋人
来,埋起头坐在我身边
告诉我昨晚的月亮什么时候
爬上了山顶
黄橙橙的太阳黄橙橙的天
锄头一下地
田里就宽敞起来
猛回头,远远地
风正领着家乡的青草和禾苗
跟着我的小恋人学跳舞
·美丽的天空放牧着羊群
美丽的天空放牧着羊群
我的妹妹在下面愉快地生活
偶尔高扬的目光脉脉含情
这是十月和秋天
阳光穿云破雾来到村庄的身边
妹妹低声哼唱不知名的小曲
细心照料晒场上的谷子和玉米
妹妹耳后的黑痣像一小片珍贵的夜晚
星光时隐时现。潺潺溪流
是她甩向远方的发辫
我的妹妹不声不响坐在月亮的对面
秋天使她安宁
劳动的幸福使她微微有些
疲惫
收获过的田亩一览无余
妹妹辛勤描绘的风景转眼不见了
这是收获过的十月
与无边无际的泥土相比
等待入土的种子多么渺小
但我丝毫不怀疑它们会在妹妹的呵护下
蓬勃起来,淹没一切
十月的秋天道路宽敞
风戴着老花镜反复挑拣树冠里的黄叶
妹妹拖着长长的影子归家
肩上的玉米和谷子统统沉重成粮食
炊烟袅袅绵延上高空
村庄像一只大蜘蛛
多少年了,我还能清晰地忆起
妹妹肩负粮食自投罗网的情形
·父亲
父亲亲手播下的种子年内就有收成
父亲从小结识的朋友长大了
才看清他的 面目
父亲坚信一辈子不离开一个村庄
才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小地方,小中有大
鱼儿离不开水
瓜儿离不开秧
一棵寸步难行的树
摆平来自四面八方的风
早晨,父亲从墙上摘下锄头
傍晚再把锄头挂起来
仿佛他根本就没动
而大片的麦地里,哪一朵幸福的麦穗
没有得到父亲的关爱
父亲走上地头的神态有一种王者气派
大口吸烟
浓烈的烟雾在他的身边前呼后拥
父亲抬起手往掌心猛唾一口
明光光的锄刃倍加锋利
父亲坚信一叶知秋
大路小路都是大地母亲躯体上鲜红的
血管
·经过
事情就是这样
烟雾蒙蒙的周六我回了一趟老家
路边农民在田里劳动
十几只类似麻雀的鸟勉强遮住了
天空的一角
我问自己,在乡下活那么多年
究竟做了些什么
田里玉米已经齐肩
农民又黑又瘦的头颅浮在上面
对我而言,烟雾蒙蒙的周六
一个多么清闲的日子
我回答自己
在乡下活那么多年,可以肯定地说
我从没为活犯愁过
又黑又瘦的头颅浮在上面
猛不丁被玉米叶子淹没了
与海不同的,我并不担心它们
什么时候才浮上来
它们是玉米的灵魂
瘦小却很结实
有时,一大片玉米才拥有这么一颗
孤零零如印象中独自下地的父亲
事情就是这样
烟雾蒙蒙的周六正赶上祖母的生日
家里的人都去她的坟前团聚了
我在院子周围停留
说不上是等待,还是徘徊
一条大黑狗自邻家的门缝蹿出
像一团猛烈燃烧的火焰
彻底烧毁了我的平静
从老家归来的途中
我总是不由自主把远处的山峰
看成坟墓
不知道哪一座下面住着我的祖母
祖母的一生太匆忙了
来不及照看父亲长大
来不及等我在一个果实累累的秋天诞生
父亲说起这些时一直不太健康的表情
令我对世间众多的遗憾不动声色
·羊群上山
羊群上山。羊群豆粒似的
纷纷扬扬滚向山顶
仿佛山上有什么重要事情等着它们去做
仿佛山下有什么不快令它们迫不及待地
躲开
山坡住满了青草
无忧无虑,安居乐业
羊群上山使它们你推我搡
绿绿的,像从来没有绿过
浓浓的像一种挽留
幸福的羊群从来不懂得幸福
四蹄狂奔,拿乱石对着山谷发脾气
草没了嚼草根也不觉得苦
草多了专捡草尖吃
我忘不下那孤独的牧羊人
手拿鞭子,头顶草帽
面庞还是让太阳叮黑了
我断定他举起鞭子训诫调皮的羊羔时
心里肯定胀满了爱意
·沿途
沿途开满了春天
农人带着我在诗歌中描绘的表情
深入麦苗
麦苗青青,像一片碧水
源源不断流进我的心里
艳阳高照。村庄的名字
在举起的站牌上微笑
一闪而过的村庄,令我想起
挽留不住的朝气蓬勃的少年
鸽子展翅抒写出满天的喜悦
有一刻,我把飞翔的鸽子
误认为我亲手放飞的风筝
·出发
一再召唤我的是青青的麦田
春天,十只鸽子升上了高空
我有没有希望寻见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善良的乡亲又在重复老掉牙的劳作
庄稼,庄稼,除去庄稼
他们珍藏在心底的最美的风景是什么
青青的麦田,去年我在异乡
唯一牵挂的颜色
麦田青青。我对已往岁月的怀念青青
十只鸽子升上高空
象十个脱离了人间的灵魂
如果其中的一个是我
我有没有背负着使命
·麦的村庄
跟你说说我的村庄
麦穗黄了,一群麻雀打着饱嗝
在地头的荫凉里嬉戏
风绸缎似地卷过
麻雀们欢快的眼神不时被风卷向
北边坡上高高低低地院落
那就是我的村庄
几缕炊烟描绘着天堂
一排梧桐跟着池塘边的柳树学跳舞
谁家女儿手扶门缘朝这边眺望
她麦穗似的发辫,一只掩在背后
一只沉甸甸地搭在胸前
雨水刚刚浇灌过的乡亲
发间躲闪着一小片草叶的乡亲
睡梦中被瘦瘦的麦芒扎疼的乡亲
雨过天晴,一长串鲜活的脚印
跌跌撞撞游进麦地深处
雨后的村庄眉清目秀
天空和蔼,鸟鸣发亮,乡亲们领着麦子
信心百倍地生长。而道路蜿蜒
曲曲折折指出收获的方向
麦香阵阵,轻轻拍打着疲惫的村庄
一轮明月升上高空
明月之下,拥挤着无边无际黄金般的
麦子
·六月
六月,我的心性同天空一样高傲
大地丰腴。山峦华贵!
美丽的阳光普照四方
我的父亲还是那样瘦小
从村庄溢出,沿小路流淌
我的父亲一跃上地头,田里的麦穗
便对着他明亮的额头拼命鼓掌
天空盘旋的鹰啊
家乡绽放得最高的花朵
我要爬上崇山峻岭中的哪一个峰顶
才能嗅到你超凡脱俗的芳香
晴朗的远方像一张微启的嘴巴
此刻,面对六月
它在说些什么
河流欢腾
圆滚滚的卵石如孩童埋进水里的头颅
我屏住呼吸,等待我的童年
猛然从水面上扬起来
·麦苗
如果是在午后
你也许会睁开困倦的眼睛
关心一下不远处的麦田
天气清明,刚刚经历过严寒的阳光
多少还有点拘谨
山峦皱起眉闷闷不乐
风筝跌跌撞撞总算爬上了天空
正因为如此,你突然惊叹于
麦苗把握时机的能力
仿佛一觉醒来
仿佛节气擦燃火柴抽几口烟的功夫
麦苗们一声惊呼爆发出来的强大的绿
彻底粉碎了冬天伺机反扑的阴谋
接下来就是四月
南风像刚过门的小媳妇
一天到晚暖乎乎地说个不停
哗哗啦啦的雨水打发小溪一路奔跑着
给谁送信去了
在此之前,墙上的日历似乎眨巴着眼睛
看着我们的日子犹豫不决过
连日历也把握不准它要带给我们的消息
是真是假啊
麦苗们一呼百应,集合起强大的绿
彻底打消了日历的顾虑
日历这才平心静气
从从容容地迎接我们曾经翻动过它的手
如果是在午后
你困倦的眼睛被麦田感染得神清气爽了
面对一大片汪动的绿
你也许会有意无意地发现
麦苗的周围是麦苗
麦田的周围还是麦田
·热爱
除去春天,我还热爱那些丝毫
不为春天所动的事物
远天高高在上
与其相对的是一洼陷进丘陵的
小小的村庄
乡亲们嗅到花香爬上山坡
眺望了一冬的梯田
像一群受尽委屈的孩子
终于抱住镢头发出一声声沙哑的
呜咽
追赶粮食,同时
也被粮食追赶着的乡亲
我的目光又一次缠绕你们不慌不忙
安抚土地的姿势
新千年的风踩着草尖不停地
翻弄你们敞开的衣领
新千年的阳光自天而降
压弯你们的腰身,在地上
涂抹出一些瘦小但很结实的影子
除去劳动,我还热爱乡亲们小憩时
不修边幅的懒散
石头在寒冬出尽风头
从枯败中 崛起
在霜雪里屹立
寒冬一过,就要被无边无际的绿色
一天天淹没了
而我无论何时一打眼就能看见它们
不是拔开草丛
是从乡亲们随便一个劳作时的动作上
炊烟袅袅升上高空
除去温暖的黄昏,我还热爱灶堂里
拔旺火苗的那些手
·群山连绵
群山连绵,鲜艳的裙裾拖过大地
谁把群山当成一群说说笑笑的姐妹
谁就有希望领略到世间出类拔萃的美
群山严严实实护卫着我的村庄
高处盘旋的鹰反复凝缩在干干净净的岩上
群山四件替换的衣服依次晾晒进我晴朗的记忆
流落他乡,不由自主地想起
挂在老家山墙上的摇篮
群山连绵,像一只长长的缓缓拢起的胳膊
紧紧抱住我的童年
群山连绵,棱角分明地
在我的梦幻中起伏
一群姐妹中最优秀的一个
固执地为我指点爱情
·寒夜
黑夜诉说的村庄一片悲凉
硕果落地,微弱的灯光结满冰凌
叠起翅膀酣睡的大地
群星奉献的温暖什么时候到达
神的脚步来回走动
为看清神的面容
我要百倍千倍的耐心
神,倘若一见面
你便指名道姓朝我伸出手来
我就把埋藏了半生的过失统统交给你
神的脚步来回走动
距我最近的时刻
我感到巨大的善良
村庄里盛着我的乡亲
寒风砭骨,玻璃瓶里的梦瑟瑟发抖
神,请借着月光打开你的帐薄
把属于我的那份仁慈
毫不犹豫地分给我的乡亲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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