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孜·
上世纪村事
·鲁孜·
要在平时,如果说去莲花家,那就是给来福摆上八大碗的酒席也难请。但今天就
不同了,虽然他爹丧不过七,按乡俗不能串门;虽然他一直认为妖魔鬼怪纯属无
稽之谈,但一听街坊说莲花被他爹的魂魄附体,仿佛急着为莲花抵命,大步流星
地向她的家中走去。
两年前,来福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城子到莲花村烧砖看窑,认识的第一个当地人就
是莲花。当时他的工棚搭建在远离村庄的菜地旁。起初人生地不熟对周围的环境
没留意。后来,他发现一个姑娘常常在菜地周围转来转去。这是谁家的女子,一
个人总是在这里干什么?说不清是孤独还是求异好奇,忽然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浓
厚的兴趣。
事出巧合,有一天他正要出屋,姑娘扛着铁锹冲他走来:“昨天同你屋里一个师
傅借的,现在还给你们。”由于师傅已经上班,来福的第一反应就是一直苦思冥
想无法认识的时机就在眼前。于是鼓足勇气问道:“这样早就一个人出来,真够
勤快!”
“生产队的人早就上工了。”莲花显然对来福的奉承并不承情,实事求是地答道。
“那你经常来这里干什么?”来福进一步设法搭讪地问道。
“看菜园子。”莲花淡淡地回答,并且做出了要走的样子。
“噢……那能不能给我拔个萝卜?”来福发出似乎悟出了什么的声音后,忽然向
莲花提出了要求。
“你自己去吧。”
来福听见自己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请求没有遭到拒绝,顿感到全身激荡其一种莫以
言状的冲动与勇气,俏皮地说道:“你拔的萝卜吃起来才香甜!”
莲花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后,一甩辫子便走了。
来福以为冒犯了这个姑娘,不由长叹一声,心中暗想:这那象自己说的,简直是
一个流氓阿飞。
可是,不一会儿,来福远远望见她提着几个萝卜走来,悬着的心豁然又变得甜丝
丝的。
这是一个中等个量的女子,上身为当时流行的绿的确良军上衣,下着蓝色牛仔裤,
一个少女的风韵似乎是被紧身的的衣服所勾略,显得青春性感。难怪描许多文人
墨客不惜笔墨要描写女子的身材,如果从审美的角度,身材在一个女子的风韵中
还不占80%的比例?来福想起他背过的课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进入
来福眼帘的还不止这些。他发现女子五官匀称,脸庞脱俗地洁白细腻。他想象不
出在风吹日晒的乡下她的面容如此佼好。真是美女在人间美女在乡下。
她感到来福的眼神,脸上泛着红晕说道:“看什么,你不是要吃萝卜吗?”
“看什么,不就因为你的柳眉那样轻淡而睫毛却又要那样地突出显眼,你的大眼
睛那样清澈而美丽吗?”来福心里想着,手里接过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萝卜后,仍然
不知所措。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刚才好像饿了几天,现在倒发呆了?”
来福自知失态,撩起衣襟将萝卜擦了几下,卡嚓卡嚓地嚼了起来……
但是,自从莲花嫁到村里,来福基本就与他断绝了联系。即使想起往事,旧情萌
发,也是站在家院门口向西北方向眺望一会儿,睹物思人。他知道村里有一处高
高的红砖瓦房就是莲花的家,房高人兴旺,只要站在家院门口的高处越过层层叠
叠的农舍,就能看到那红瓦房顶,甚至脑子里会浮现一张通达莲花家的路径。
记得莲花婆家盖这房时,邻里说房高压风水,一直闹到乡里。但是闹到哪里又怎
样?莲花的公公是大队书记,书记的儿子是矿工,有权有钱,吃吃喝喝,些须村
民算个鸟?再说砖瓦房要吊顶挂浆,起土坯房一样高,还怎样住人?怕压你也去
盖。当时农村的条件,多数人是有这个梦想而没这个实力的,所以莲花的房子在
村里鹤立鸡群。
远在房子里的莲花当然不知来福会有这份心境。
或是心智未启,或是学业繁忙,莲花是来福真正接触的第一个女孩。中学时,女
同学为了与他套近乎,也追过来福抄作业问问题,但他仅仅是将本子递出或就事
论事而已。这倒不是说没有配得上他的女生,也不是说中学没有谈情说爱的人,
而是一想到自己的家境,来福就感到头上的天空一片暗淡。
出乎意料地认识了莲花以后,他的心里便升腾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每天清晨
他就散步到塬上。虽然农村出生,各类农作物并不鲜见,但他感到工棚附近菜园
子里的各种蔬菜编织的一个个层次不同的绿色方阵竟是那样亲切、那样富有生机,
甚至头顶整个天空也是灿烂无比。
正是那个男子不多情,那个女子不怀春。几天的感情进展,来福已经知道莲花父
亲是煤矿电工,母亲支撑家务,只有一个哥哥由于患小儿麻癖伤失了劳动力,莲
花高中毕业后就成了全家唯一指得上的劳力。她能看菜园子,完全是生产队出于
对她家庭少劳无力的照顾。当然他也告过莲花,自己虽然学习好,但因成份高失
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于是各自的家境与命运,渐渐拉近了俩人的距离。
来福的街坊不知来福与莲花相识。她们都认为莲花是个好媳妇,人材不用说,单
看平时田里田外的那手活,真正是好女子顶天立地,能不招人喜爱,谁娶都是福
分。现在男人在外当工人,一个人躺在家里,痛苦不堪,谁不心痛?有的人甚至
内心开始诅咒来福父亲的灵魂,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人死了还无端招惹人家姑娘
媳妇干什么?
来福看着莲花披头散发的样子内心也是隐隐作痛。在莲花村的那阵子莲花就是他
梦中的娇妻,为此他曾经默祷,真有那一天,自己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让她吃苦。
眼下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而且父亲的阴魂还让她受难,难道命运一定要让相
爱的人成为冤家?
正当来福失神时候,街坊推着莲花的身子说:“这不就是来福,有什么话你就说
吧。”
莲花转过头四面看了看,又将眼睛微微地闭上。
来福看着她挂在脸颊的泪痕,直直地问道:“你找我做甚?”
“想你。”莲花仍然半醒半睡地说。
来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好在有人不知是提醒还是解围道:“来福现在就在你跟
前,你不是他爹吗,有什么话就尽管说。”
“前几天在家见你扫院子,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也没有见到你呀。”来福莫名其妙地答道。
“我还见你在堂屋门口修过桌子。”莲花仍然闭着眼睛说道。
来福被这两句话问的有点发瞢,但又顾不上多想,于是说:“你是谁?”
“这么几天你就不知我是谁了?”
这时街坊问来福:“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也弄不明白”来福当时真的不明白。
众人看到眼下的情景对来福说道:“这就是你父亲,方才我们还听见她唤你的名
字,我们说叫你娘来,她说不用。说明你爹下世不久还惦记着你。你父亲活着是
个少鞋没脚的人,不如准备些冥钱、做些纸衣鞋帽再弄些吃喝,晚上在十字路口
敬了,也免得让人家莲花难受。
来福一味地应到:“成。”
街坊交代完来福,就对莲花说:“来福你也见了,该说的话你也说了,我们一切
都会给你安排好,你不要再操心快走吧。”
“这是我的家,那也不去。”
大家见莲花这样说,一使眼神,按照乡俗,连抱带架将她弄下炕。莲花反抗道:
“你们想干什么?”
“你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了,我们现在就送你回去。”众人不由分说硬是将莲花
当做来福“爹”拖曳出院子,谁知大家的手稍一松劲,莲花一下子摔倒在地。众
人见状正待扶持,莲花认真地问道:“你们都围着我干什么?”
街坊见她一副清醒的神情,就说:“刚才你的身上附上了来福爹的魂魄,我们将
它送出院,你就摔倒在这里。”有的人怕说不清,又补充道:“你哪会说想来福,
我们把他叫来也让你们见了面。”
听了街坊的话,莲花顿时笑得满脸通红:“真会有这事?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你们千万可不要瞎说啊……”
晚上,来福躺在床上想着下午的事情还是有点蹊跷。真有魂魄附体这一说?为什
么偏偏这样凑巧?按理自己与莲花的事情一直埋藏在心底,难道神明暗示,冥冥
之中让父亲的魂魄搭桥安排他们见面吗?一连串的问题使他久久不能入睡。
实在说,他娶不起莲花,但莲花也乐意与他私奔。问题是她对他越好,他越不忍
她跟着他受苦。记得砖厂车撤摊的晚上,莲花为了同他道别,再次冒着被父亲发
现挨打的风险,背着椅子翻山越岭与他重温电影《刘三姐》。在莲花的泪眼中,
刘三姐就是她的偶像,她也可以象刘三姐不畏权势,不图钱财。女人是什么,终
究也要找丈夫生孩子,只要两心相随,一切又算什么。如果说家庭成份比来福优
越,但没有好的成绩,没有个当村官乡官的亲属不也一辈子离不开田地(当时上
学、做工都是“老中青”三结合领导小组推荐)?来福家穷,但人心地宽厚;来
福虽然也是农村小伙,但她觉得他又不同于其他农村小伙。在人们算计一天能挣
多少工分,算计年底每个工日能分几分几角的时候,他就研究出了红砖的配料,
研究出了烧出好转的火候。以他的情况,以当时环境,仅仅这些就足以说明来福
绝不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甚至在他的身上还蕴藏着一种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力
量。这是作为一个男人尤为可贵的一点,也是大多女人喜欢的一点。莲花就喜欢
这种激情。所以电影演到《富人只会吃白米》对歌那一段,她依偎在来福的身上
说:“就是与父亲决裂,就是讨吃要饭,我也要跟着你。”来福磬着幸福与伤感
的泪水,始终不敢正视这天使般的脸庞。
在婚姻问题上,来福始终觉得家境是他的障碍。自认识莲花后,他不但为其脱俗
的容貌所倾倒,更重要的是他在莲花身上也发现了作为一个女子少有的刚烈和直
率。开始哪会儿,莲花为了他们见面变得更自然方便,一手导演,让他的哥哥顶
工,让来福成为她哥哥的棋友,接着又发展成家里的常客。这不能不说是异性之
间伟大友谊的坦露。当然,来福也知道,莲花的伎俩并未逃出她母亲的眼睛。他
只要到家,总是好酒好菜,来福如果有一段不来,老人就当过门女婿对待,让女
儿领回或送去饭菜,对于这些来福的内心总是感激涕零。
但影响了俩人的关系就因为莲花的几个女友。那天莲花带着她们到工棚避雨,不
想女孩们打打闹闹把被子底下的纸条折腾出来,上边是电影《刘三姐》的歌词—
—
“有缘山水会相逢哩,有缘才能两心通呀;有情只要有恒心哩,哪怕山高水又深
哩……”
“只怕妹妹无情意哩,心中想得不是我哩;口说情意没有用哩,有情有意在心中
哩……”
要说仅仅这些也没事,问题是有一个细心的姑娘发现新大陆似地嚷道:“这一张
是莲花的字!”敏感的少女们瞬间沸腾起来。试想《刘三姐》电影红遍三邻五村,
那个不懂得这是传情?于是他们的事一时在村里沸沸扬扬,直传得莲花父亲专程
从煤矿赶回家,将莲花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才稍事平息。
对于此事,来福也没有怨恨莲花的父亲。他知道自家的经济条件无力给她残疾的
哥哥换媳妇,就是退一步不这样,把莲花娶到家,他也无力给她搭建一个温暖的
窝,所以撤摊回到家,他就给莲花寄出一份长长的告别信:
“……我是多么地留恋莲花村的每一个日子啊\在一度孤独的生活中\你给了我欢欣\
给了我力量\然而由此我也更懂得了幸福与痛苦\我无法挣脱生活的镣铐\我只有压住
心底的烈焰……;”
“……你得到幸福\就是我的快乐\我不能让你因我而痛苦\因我而葬送幸福\相知何
拒相别\在生命的历程中\我真诚地感谢并会记着那倍感温馨的日子……。”
来福不知这封信足足三天让莲花失魂落魄,洒泪不已。从相爱的历程,从信里,
莲花已经感悟:爱到别离,爱到极限,那就是爱上了残忍的杀手。在希望化为泡
影,在郁闷的日子里,在父亲的胁迫下,她终于答应嫁给牛海,当然在这种无助
的选择中,对痴情的莲花来说,毕竟还有绝望里的一线希望,就是牛海虽然与父
亲同在煤矿上班,但恰恰与来福同村。
莲花举办婚礼,来福也随了份子。那天,莲花不是用马车而是被吉普车接到村里
的,仅此一事在来福的眼中就如想象坐飞机一样遥远和渺茫。再看人家的新房,
三间四硬腿瓦房平地而起(墙的四个直角用砖一垒到顶,其余墙体土坯砌成),
一开两屋。洞房摆着全新的红柜,上边放着时髦的录音机、电视机、皮箱等物,
墙的正面布置了钟堂,屋顶的吊灯被光灿灿的彩练环绕更显得蓬筚生辉。
来福坐在铺着鲜艳炕布(过塑印花帆布)的土炕上。看看即将开席,与莲花对视
两眼,与新郎牛海攀谈几句并说了一些吉祥的话,就以有急事为由开托。他知道
莲花大喜的日子不来不对,但他又感到在众星捧月的场合喝不下那喜酒。
对来福的请求,新郎无遐探询究竟,应允完了说,这次没时间喝喜酒下次我再给
专门给补上。
此后的日子里,来福再也没迈进这新房。这到不是他不思念莲花,更不是不想来。
问题是牛海在矿上上班,他一个大小伙到一个新媳妇家串门总是不便;再说,莲
花过上了殷实的日子,又何必给她增添无为的烦恼呢?
从农村当时的生活条件来说,莲花嫁给牛海也算跌进了福窝。但从夫妻生活的角
度一想,就不难看出这个窝对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事实上,自从度
完蜜月,莲花就开始了守寡生涯。丈夫一年两个节,加起只有十来天,莲花偶尔
探望,也得牛海宿舍的人腾地方,自己不便旁人不便,莲花后来干脆就不去了。
然而,春情的骚动和难耐的寂寞,晃若越挣越紧的镣铐。她常常在亢奋的梦中醒
来,但是面对的只有诺大的空房。我这究竟是图什么,远得见不到,近得没踪影。
真是守着两个活死人。每每如此,她就不由潸然泪下。
见不到的没办法,能见到的你没勇气见我,我就找你。这样一想,莲花仿佛又在
无望中找到了安慰,酝酿了一个充满梦幻色彩的计划。
但现实与莲花的想象还是南辕北辙。每次她到来福家串门,要么是来福不在,要
么来福装着视而不见,一会儿出去挑水,一会儿出去打草放牧,弄得她只有同他
的母亲闲聊或逗他小妹妹玩的份。
来福爹闹病后,她差不多半年多再没串门,来福爹过世一个月后,她算计着来福
在家,又去过几次,有时也与来福照面,但他木衲的神情仿佛陌路人似地,连句
寒喧的话语都没有。
串门的街坊听到莲花喊叫来福的声音,正是莲花身体不适,心情最不济的时候。
那天莲花躺在床上怎么想也想不通。我怎么了,进到你的家里怕见不得人不说也
罢,难道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干活看着我来了也没话?你以为我真是慕钱给了牛海?
女大不愁嫁,即使我爱钱,也不至于老远跑到你这里,有什么好的,春天风沙闭
日,冬日滴水成冰。我真的疯了不成,还不就是想多看你两眼,来福啊来福,你
有什么自豪的。再说相处都一年多了,过去我是怎么对的你,我家里怎么对的你,
难道同我说句话你就遭了瘟疫不成?真是自己作践自己,愤懑之极加上感冒高烧,
莲花一边自语一边不能自己地在家哭出声来。
来福街坊进来,莲花自知独自发泄已经失言,这样既然街坊说她是被来福爹的魂
魄附体,那就只好让它附下去,现在想起那天的事,莲花直觉得自己痴情好笑。
过了几天,来福忽然想起,莲花应该来过他家。当时自己是在院子里,感觉也象
她,只是由于弯腰干活没有确认。再说,看了又怎样,他深怕旧情复燃。他在堂
屋干活的那天,莲花就在家里与母亲聊天,但不一会儿有人出门又以为是妹妹。
现在想来,那天根本不是什么魂魄附体,她倒是阴错阳差地给他当了一次爹。就
算相思吧,还是应该看看她,再说自己不久也要当兵走了。来福想。
莲花绝没有想到来福会在晚饭后出现在她的家里。看着他手里的罐头,惊喜之余
劈头奚落道:“那尊菩萨显灵,让来福也发起了善心?”
来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莲花见他没反应,一边将茶水递到他面前,一边用食指点着他的脑门说:“我郑
重告诉你,来福,今天进了我的家门,就甭想装哑巴!”
来福预感只有逆来顺受了,接过他的水杯关切地问道:“好点了?”
“我还死了不成,瞧你那样,过去觉得你象个男人,没想到那么迂腐。”
来福第一次见她生气,一边硬着耳朵听着,一边盯着她的双眼。这是唯一也是最
初给过他温馨的女人。过去她淡淡柳眉下漂亮的眼睛纯情荡漾,就是这双眼睛撩
动他的心扉给他以美好与向往,但现在它仿佛蕴含着深深的忧悒和怨恨。
“我嫁到村里让你扎眼了,平时绕着弯,见了面又没话,难道你欠我两吊钱不成
……”莲花虽然知道来福今天是来看她是否病愈,虽然知道他此时正默默地注视
她的面孔,但身体好与不好已经并不重要,她也不会象少女时代脸上再泛起红晕。
她现在最当紧的事情就是把憋了快两年的心里话全都甩给他。
来福木然地注视着她的表情,脑海陷入深深的反思之中。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我也不是没同你说过,你可以娶我呀,你怎么跑了,难
道我配不上你……就说你没勇气,就说你不娶我,我来你村都快两年了,也该领
着我认认你的家吧,没饭有句话也行,你说你是怎么做的……?”
莲花连珠炮似地数落了一阵,终于轻轻地啜泣起来。
莲花没错,一切全是自己。在砖厂时,莲花作为一个姑娘家能顶着飞短流长找他
玩、给他送饭、给他洗衣缝被,自己算那头烂蒜,配得上沐浴这份神圣奢侈的爱
情?在有声与无声信息的吞并与包围下,来福一时感到自己竟然是那样的渺小自
私。你以为在维护伦理道德吗,你以为为了爱,为了莲花忍着痛苦已经或正在做
着极大的牺牲吗?恰恰相反的是,你的这种所谓崇高正是对感情乃至整个心灵的
亵渎与戕杀。你就是一个刽子手,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想到这里,来福不由地
起身取下毛巾轻轻地为莲花拭起了泪水。
所谓恨得越深爱得越烈。莲花将心中的压抑与愤懑发泄亦尽,也就如同一团软棉。
现在来福给她拭泪,她仿佛又找到了从前的大树,瞬间无力地偎依到他的怀里。
来福又一次嗅到了那阔别已久的气息,听到了咚咚的心声,他想克制自己,几年
来他就是这样,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从前的定力。他感觉自己整个包围在一个嗡
嗡轰鸣的世界。莲花就是一朵孱弱的小花,她需要呵护与爱抚,需要雨露来滋润,
而与这花之所求的任何不协调的心境都是过错,他应该为这朵小花承受任何痛苦,
应该竭尽所能去恕罪去补偿。于是,仿佛投身于湖水,被滑戎柔软的水草缠住双
腿,他彻底融入了玫瑰般的世界,融入了那个包容着现实与梦幻的宁静小屋……
激情已经爆发,心仪已经沟通。但再回到现实,来福又觉得魂不守舍。记得以前
村里有个叫刘明的男人讨了个老婆不好好过,经常与一个叫以欢的姑娘混,有的
人甚至见他们一起从茅房出来过(农村过去的茅房不分男女)。村民劝说不听,
后来生硬将一个黄花姑娘的肚子搞大,婆家人找来一场群战,破了姻缘不说,以
欢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莲花已经为他做出了作为一个女人绝无仅有的牺牲,应该说这也是他渴望
的。但是自己又能保护她什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他终于知道这渴望之后就是
责任。特别是莲花越让他这样,他就越觉得不应该这样。好在接兵的日子临头,
他忽然想起果戈里《死灵魂》里的一句话:赶路吧,赶路吧,驱走爬满额头的邹
纹,驱走严肃阴沉的深情!让我们立即投入生活,倾听它无声的喧嚣和飘忽的铃
声,让我们挣脱那贫穷的链锁,趋向那光明。
而莲花与来福进一步接触后心情逐渐趋于平静,或者偶尔激荡,无非是爱的涟漪、
爱的复苏。现在她总是掐指计算着来福日日逼近的行程,她知道这种选择的沉重,
也知道这种选择的希望,正如一个男人的度量有时不如一个女人,她同意他的这
种选择。与己而言,自打认识来福,是因为看上了他的优点,但他的弱点却粉碎
她的一切。她嫁到来福的村里就是向传统挑战,从生理的角度做了她想做的事,
但一切有如昙花一现,如云如梦。人生是不能强求的,苦难也是天书写好了的,
让你走那条路或者在某一天最失意而某一年最得志的时候,你必然着轨一样。(1)
呼啸了一整天的狂风精疲力竭,逐渐向深的夜晚变得凄冷宁静。大约十来点的光
景,天上竟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不一会儿又变作雪粒。使来福几近要成为一个
雪人,整个农村则一片漆黑。
天刚转亮,疲倦了一宿的莲花便早早起来,打扮整齐,依在被积雪覆盖尚未苏醒
的大树下,迎着单调凄厉的晨风,目送着接兵的卡车,仿佛自己正在一步步后退、
后退……
成稿于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原创】
邮编:075000. 中国 河北省 张家口市 桥西区清河园18号楼4-102室
芦锦山
Tel:86(0313)8020979;E-mail: lssl@zj-user.he.cninf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