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传桃作品集
室友小君
雷传桃(211525江苏六合县马集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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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虽在镇上,却离热闹繁华的镇中心四华里。校园面积大,教工住宅区分
南大街、北大街、东大街三大块。南大街和北大街是教工家属区。东大街是
单身教工宿舍,因学校人满为患,生活用房偏紧,单身男教工一律两人合
住。东大街是一长排带外走廊的小房子,先我两年工作的小君住在11号。原
先同小君住在一起的那个男教师结婚后,搬到南大街住去了。我新分配进
来,离家几十里,就填了进去。小君成了我的室友。
小君家在镇街道上,是标标准准的供应户口,在考取师专之前。那时候,高
中毕业考不取,有招工。小君后悔自己考取这么一个破师专,说要是考不
取,直接招工进扬子乙烯,那该多好。小君本不该住校,可他不会骑自行
车,上下班全靠两条腿走路,甚为不便,加上嫌家里冷清,与父母在一起没
有多少话说,遂置优越的家庭条件于不顾,住校了。小君的家庭条件优越,
可他的自身条件并不优越,国字脸,小眼睛,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又矮又
胖,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七十五公斤,纵向发展不足,横向发展有余,说
句笑话,"看到小君,让人满腹心酸地想起世界上还有很多饥寒交迫的人"。
小君的兴趣爱好很广泛:坚持研究心理学,最辉煌的成果是在师专学报上发
表了好几篇论文;钓鱼有瘾,学校里有好几口小池塘,小君钓上几尾小草
鱼,在煤油炉上汆一钢精锅鲜汤,煮面条,同我一起就着面条喝酒;喜欢打
扑克,尽管牌技不高;一时手痒,苦练书法,照着好几本古碑临来摹去的;
一年到头坚持洗冷水浴;一时兴起,抱着一只篮球拍来掼去……
与小君相比,我就惨了。我学的是政教,教的是政治,爱好文学,主攻诗
歌。我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诗篇一旦热气腾腾地出笼,没地方发表,就用大
白纸工工整整地誊抄出来,贴在宿舍的墙上。小君成了我的第一读者,比少
男少女看意外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还要认真,一边看,一边扶眼镜,好半天,
头都不抬一下。小君说我很有些别才。我广为投稿,隔三差五收到退稿信,
就责怪编辑有眼无珠。小君说,编辑有编辑的眼光和选稿标准,你的工夫和
火候不到家,编辑想帮忙也帮不上忙。小君劝我多读一些外国作家的著作,
这对拓宽视野大有好处……
小君与我一"搭档",东大街11号很有些沙龙的味道,成了单身教工的活动中
心。只要不上课,客串不断。
前面说过,小君不会骑自行车。小君见我自行车骑得潇洒自如,很是羡慕,
遂诚恳地拜我为师。我当仁不让地成了小君的教练。小君个矮体胖,柴得
很。当他的教练确实不容易。我的自行车无偿地贡献出来不算,一连好多
天,一有空闲我就被他喊到大操场陪他练车。他不停地跌跟斗,我连扶是
扶,有时扶不住,只好让他连人带车倒下来。好在操场不是水泥地,倒下
来,并不疼…… 苍天不负有心人,小君学会骑车后, 他要庆贺庆贺。
一、四、七,逢马集,我和小君一人骑一辆车,去集市上买鸭子回来煲鸭
汤。鸭子买回来了,小君与我并排骑车,我距路牙近,小君距路牙远。快
到学校了,小君的车龙头撞到我的车龙头上,我的车子晃了晃,稳住了,
他的自行车稳不住,斜着向马路那边去,正巧迎面过来一辆面包车,咚地
一声,自行车将面包车撞了,撞在车厢板上。小君连人带车跌倒在地,面
包车停了下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问小君伤得怎么样,面包车上
下来了几个人问小君伤得怎么样,小君的面部表情很痛苦,可他却挣扎着
站起来,将裤管挽起来,见到膝盖处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斑。面包车上的
问小君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谁知小君竟慷慨地说:"我没事,你们走好
了!"我将小君拉到一旁,劝他考虑考虑,说不定造成内伤,车开跑了,你
找谁去,最起码应该记下车牌号,丑话得跟他们说在前头。 可小君固执己
见,一挥手,让面包车开走了,自己微瘸着腿, 推着自行车向学校走去。
唉,小君太老实了,换了一般人,哪会让面包车上的人过劲……
回到东大街11号,虚惊一场的小君困倦至极, 躺在床上休息。我来收拾这
只差点给小君带来不幸的鸭子。鸭汤煲得很鲜,可小君没有胃口, 勉强吃
了几口,就放下了。我这才注意到, 小君脸白如纸。想想真是后怕。如果
撞的不是一辆面包车的车厢,而是一辆大货车的轮子, 后果不堪设想。难
怪小君的脸当时未发白,回校后却发白了。我安慰小君说:"大难不死,必
有后福。"小君唉唉叹了几声,算是对我的安慰的回报。
尽管单身生活丰富多彩, 可小君与我内心深处的寂寞却与日俱增。校园生
活的时段性非常明显,白天热热闹闹,晚上冷冷清清。星期天和寒暑假,
更是冷清得如同误入了古城堡。 小君高不成、低不就,早过了法定结婚年
龄,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终于跻身老大难之列。那年月,在镇上,早婚比
晚婚吃香。小君不急,父母着急, 邀张三请李四帮助小君张罗对象,小君
一个也看不上。找农村户口吧, 小君不甘心,那时候找对象首先要看户
口。小君是镇上标标准准的供应户口, 当然不甘心在随便供销社、粮管所
等单位找上一个农村户口的合同工。那时候, 街上吃供应的女孩子一长大
就飞,飞进了南化、南钢、扬子乙烯等大单位, 决不会在本镇找对象。学
校离街远,教工找对象一直很困难,家属大多是农村户口。 在此环境下,
小君心比天高,岂有不碰壁之理? 学校里好几年未分进吃供应的女教师
了。小君左一个不谈,右一个不谈,一脚跨进了大龄青年的行列,"看起来
有点儿老"。就地取材不容易,去外地找吧,更不容易。小君守株待兔一般
地等着。小君在对象问题上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毕竟岁月不饶人。小君
说,我研究心理学不是一天的了,在这种环境下, 要保证事业成功,先得
解决恋爱婚姻问题,然后才能甩开双臂干事业。 小君说得真好。小君很浪
漫地说,我要结婚的话, 我一定在我的婚床上撒满五彩缤纷的玫瑰花瓣,
并且让我的那个白雪公主穿着一身比白雪还要洁白的婚纱,摄像机从头至
尾跟踪摄像,整个婚礼的高潮就是在婚床上撒满五彩缤纷的玫瑰花瓣……
小君真浪漫。不愧学的是英语,洋味十足。
我说:"小君,你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一个大好人呀。我要个女的,不嫁别
人,一心一意嫁给你。"
小君一把搂定我的肩膀,眼里溢出波光荧荧的感动。
小君有目标了。学校里新分进一位叫琴的女教师,人长得能打八十五分,
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要户口,有户口。小小君好几岁。家与
小君的家同在镇街道上。我曾开小君的玩笑说:"你小时候,同她有没有青
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经历呀?"小君说:"小时候,街上的男孩子是根本不同
女孩子啰嗦的。"小君着手进攻了。那些天,小君非常注重仪表,头发梳得
一丝不苟,天天换白衬衫的领子,中跟皮鞋擦了一遍又一遍,目光走在上面
会摔跤。有事没事,往女教师的办公室里跑,以图来个"异性相吸"。如果小
君的"海拔"再高个二、三十公分,人再长得"苗条"些,同琴配起来,是相当
不错的,标标准准的才貌双全型。可惜的是小君自身条件太不优越了。面对
小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琴没有任何答复。可怜的小君每天都在等待。小君
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红尘有爱。我步着小君的后尘,去追求理应属于我的那份情缘。可惜没有成
功。我与小君同病相怜。眼看着东大街的单身教工一个接一个谈上了,成家
了,搬出去住了。婚恋难,难婚恋。眼光太高是婚恋之大忌。我在文学创作
上一直无甚进展。先成家再说,立业放至后一步。我胸无大志,初恋受挫
后,在好心人的介绍下,与街上一家小单位里的一个叫梅的农村合同工好上
了。
我没有向小君隐瞒。小君说:"传桃,你今后肯定会出人头地的,何必降低
标准呢?"小君对我的选择颇有微辞。
可我没有退路了。与梅谈得如火如荼。那天晚饭后,小君去办公室办公去
了,明天县里有人来听他的课。我坐在屋里写诗。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
声。我开门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是梅。梅第一次来学校主动找我,我喜出
望外。梅坐在我宿舍里床铺上,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见我对面的床肚底下
放着一双尺码不大的鞋子,说:"你这个同事,个子多矮呀。"我以笑作答。
小君备完课,回到宿舍,梅早已靠辞回去了。小君鼻子很尖,说:"咦,宿
舍里谁来过?怎么有一股幽香?"
我告诉小君,来的不是别人是我的对象。小君说:"不知道她长得怎样?"我
说:"长得一般化。"小君不信。我说:"下次,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交待"梅讲到的与东大街11号有关的内容,什么宿舍里很乱呀,窗玻璃上
尽是灰呀,被子、被单和枕巾好长时间未洗啦等等。我特地提到梅由他床肚
底下的那双鞋子推测他的个子不高时,小君吁地叹了一声气。我话已出口,
立马懊恼起来:我一言不慎,伤了小君的自尊。谁知小君却说:"传桃,我
算是服你了,你对象真聪明呀。"小君的这句话,加快了我与梅的恋爱进
程。后来,我结婚了。我发表了处女作。小君说得一点不错,在这种环境
下,只能先成家,后立业。
与我的"时来运转"相比照,小君依然痴痴地追,痴痴地等。小君等来了琴家
里的人放出的话:"琴现在还小,不准备谈恋爱。"琴一直没有表态。小君等
着琴表态。等待的日子真真难熬。琴甩给小君干干脆脆的一句话:"等你调
进城或者考取研究生我们再谈。"精城所至,金石并不未之开。小君的心灰
了,冷了,冰了。
城是县城。调进城,不仅小君一个人,还有琴,小君家里没有任何门路,比
登天还难。关于"先调进城,后结婚"的许诺,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另
一个镇上工作的一个小伙子,追一个漂亮女郞,追得紧了,漂亮女郎对小伙
子说,你将我和你双双调进城,我就嫁给你。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
关系,走后门,花钱无数,历时几年,才将自己和漂亮女郎一齐调进城。可
未等到漂亮女郎同自己结婚,却等来了漂亮女郎同另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小
伙子结了婚,这个不幸的小伙子作为漂亮女郎的有功之人,出人意料地收到
了漂亮女郎送来的喜气洋洋的结婚请柬。 小君当然知道这个故事。 进城无
望,只能考研。可两年制的师专毕业生要考研,无异于缘木求鱼。小君如同
遭到了当头一棒!
这两条,无异于王母娘娘拿金钗划出的一条不可逾越的天河,隔断了微茫的
婚恋之路。那些天,小君苦恼得不得了。不仅酒量大增,还学会了抽烟,宿
舍里搞得乌烟瘴气。从来不照镜子的小君特地买来一面大镜子,挂在墙上,
反来覆去照一照、瞧一瞧自己的尊容。开门见山,东大街11号正对着尖山,
尖山离校园三、四华里,但看起来好像在几百米开外似的。小君看着不远处
的尖山,那么入迷,那么投入,仿佛要将自己在精神上与尖山融为一体。我
知道小君在砺志啊。小君说,不逼不成才,我要谱写一曲争气歌。
小君铁下心要考研。 知道小君底细的同事背地里都在议论说,小君这是"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唯有我鼓励小君说:"小君,你一定会成功的。"小君
说:"我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小君搬回家住了。我极尽挽留之能事,说:"七步之内皆芳草,你何必痴情
于一个人呢?"小君说:"传桃,别人不了解我,你难道不理解我吗?"因为
琴的缘故, 学校对小君来说是一块伤心地。小君说他搬回家后,正好给我
与梅的恋爱提供自由而广阔的空间。这个小君,内心痛苦,不忘同我幽上一
默。其实我知道,小君为了琴。小君要创造条件,让琴兑现自己的诺言。
小君说,"奇迹是人创造出来的。"此后,小君脱胎换骨般大变样,除了上
课,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埋头看厚厚的书。一放学,就骑车回家。那些爱好在
小君的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君成了一个标标准准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三年后,小君如愿以偿考取了研究生。小君不无自豪地对我说:"为了考研,
我是三年和衣而卧啊。"这个小君,真有毅力。
小君手捧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去琴的家里找琴"讨说法"。可琴却
说,"我有了,下个月8号结婚。" 小君如遭晴天霹雳样呆住了,问,"他是
谁?"琴说,"我的同事,他叫冬。" 小君问,"你当初为什么骗我?"琴
说,"我不用激将法你能考取研究生吗?"
小君心情平静地参加了冬和琴的婚礼。
小君如愿以偿考取了研究生,成了校内外的热门话题。我买了一本笔记本,
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下:
小君:
期待着你早日找到梦中的白雪公主
友 传桃赠
送给小君,作为纪念。
一别经年,我虽与小君失去了联系,但小君的情况倒时有耳闻。据说,小君
现在生活得很派,出国如同进自家的菜园一般容易,夫人文化程度很高,身
材和长相均楚楚动人……小君成了我们这所学校的光荣,载入了年年刷新的
校史。小君三年和衣而卧的奋斗经历激励着我在文学这条寂寞而清贫的小道
上一如既往地走下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