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传桃作品集
黑娃·白娃
雷传桃(211525江苏六合县马集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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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白娃
1
人上一百,五颜六色。世上有好多好多麻缠在一起的人和事,让人琢
磨不透,让人脑壳子疼得比拿钝刀砍来砍去还难受。
比如我们村上同龄、同学七年、同座三年的黑娃与白娃之间牵牵绊绊
龃龃龉龉的麻缠事,比谜还谜,比百慕大还百慕大,你纵有天大的本事,
亦无可奈何。比雾里看花还花,比醉中赏剑还剑。
2
黑娃和白娃同年同月生,属鼠。黑娃是春三月头生的,白娃是春三月
尾生的。白娃哇哇坠地时,鸡咯咯乱叫如一锅沸水,窗纸泛出油油的白,
他娘眼睛一亮,对蹲在地上为取不出好名而抓耳挠腮的他爹说,干脆叫他
白娃吧。黑娃哇哇坠地时,屋子里黑沉沉的,无光可透,他娘给他取名叫
黑娃。其实,黑娃也好,白娃也好,生下来都是一个血光四射的红孩儿,
看不出谁白,谁黑。至于黑娃黑、白娃白,则是后来的事。村人说,狗日
的日头欺侮黑娃、袒护白娃哩,黑娃越晒越黑,白娃越晒越白。
黑娃辈份小,比白娃整整小三辈。按当地的风俗,黑娃该喊白娃"小
祖宗",但黑娃打出娘胎之日起,从来没有喊过。穿开档裤、鼻涕拉糊、
撒尿和烂泥的年头,背书包上学的年头,小不点的黑娃"祖宗长、祖宗短"
地喊比他还小不点的白娃,岂不是让村人笑掉大牙?
虚八岁,黑娃和白娃前后脚相跟着去石板桥大队小学读一年级。一年
级只有一个班,黑娃和白娃注定是同班同学。数学老师、班主任赵南好见
黑娃和白娃个头差不多,顺理成章地将黑娃和白娃安排为同座。赵老师耳
闻目睹这两人玩心重,就将他俩安排在头一排,一是置于老师更有效的监
督之下,二是能让他俩更清楚地听见老师的课。
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的黑娃与白娃,好得如影随形,不分你我,在学
习上,你追我赶,不甘失弱,哪一个有不会的,另一个积极主动地帮补一
番。赵南好几次在班上表扬黑娃和白娃这两个同学讲团结,讲风格,一帮
一,一对红。赵南好后来发觉,黑娃和白娃坐在一起的时候,黑娃变得不
怎么黑了,白娃变得不怎么白了,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心里颇感纳闷,黑
娃与白娃坐在一起,应该是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才对啊。问其他老师,他
们注意观察了好几天,异口同声地说:"是啊。"赵南好有了知音,不禁为
自己的安排而得意。那年月,学工、学农、学军活动搞得红红火火。学生
隔三差五被校长和老师拉到校外搞这样活动、那样活动的,风吹日晒的,
小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红到一定程度,就红里透黑了。黑娃与其他同学
一样变得越来越黑了,唯独白娃不但不黑,反而越来越白了,像是太阳包
庇他或者在他身上发生失误似的。
三年级上,黑娃与白娃闹崩了。起因很小。放学路上,太阳迟迟不下
山,黑娃与白娃在一空地上踢球,所谓的球,只是两只囫囵成圆形的石头
。一人一只,一对一脚踢,后踢的球碰到先踢的球才算赢,黑娃记住白娃
赢的球,白娃记住黑娃赢的球,最后一比较,谁赢的球多,谁就是英雄,
谁赢的球少,谁就是狗熊。两人以往常在一起踢球,要么黑娃是英雄,要
么白娃是狗熊,英雄狗熊轮流当,没有什么矛盾。可这次,黑娃的球碰上
了白娃的球之后,立马滚开了,白娃大概像在课堂上一样开起了小差,大
意之下没有听见两球相碰的声音,没有看见两球相撞的场景,当然不承认
黑娃的这一球赢了,两人就吵开了,骂开了,最后狗咬狗一样打起来了。
黑娃的鼻子淌血了,白娃的脸被抓破了。两人的头发分别被薅掉了不少,
好像小学里组织的拔草劳动。没有人来劝架和拉架,黑娃与白娃一直打到
太阳下山,扭缠在一起,不知在地上翻了多少个驴打滚,最后累得气喘如
牛、汗如雨下,这才歇手。各自用两只抖动不已的手掌撩起清凉的塘水洗
净脸上的血污和烂泥,一前一后背起书包,回家吃晚饭。第二天,一上学
,黑娃主动找赵南好要调座位,跟着,白娃找赵南好也要调座位。赵南好
问明情况后,将两人教育一番,直到两人当面保证还像过去一样团结友爱
,这才让黑娃和白娃回教室。两人回去后,赵南好想,两人的成绩和表现
都不错,同座这么长时间了,各自将对方看穿了,再同一张板凳上坐下去
,显然不合适了,就将黑娃和白娃的座位调开了。两人座位一调开,赵南
好突然发觉,黑娃黑得像焦炭,白娃白得像挤出来的牙膏,对此非常明显
,如同公社照像馆里的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阵发紧,不明究里。好在,不
属阶级斗争的范畴,事情就过去了。那年月,无法解释的事情很多。那年
月,需要人们投入全部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太多太多。
读书不能当饭吃。石板桥的伢子初中毕业后,不往上升了,也的甚至
小学未毕业,就齐刷刷退学回来,在队长哨子的指挥下,上工,下工,顶
半个劳动力。上工记工分,年终有分配,多挣些工分,小日子过的飞了。
黑娃与白娃小学毕业后,考入公社初中,两人还是同学,不过不再同座位
。初中读了两年,毕业了,不往上读了,双双回石板桥,广天阔地炼红心
。
黑娃辈份虽小,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却早。在田里劳动,看中了不但年
轻而且漂亮的女社员香桂。厚着脸皮跟上人一讲,托大队知名的铁嘴媒婆
一说,事情差不多成了。黑娃家张罗着押定,办了好几桌在当时很象样的
酒席,队长、会计陪香桂的父母坐一桌,余者,坐满另外几桌。全是熟人
,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全是德高望重的人,牢牢掌握石板桥话语权的人。
婚嫁是双喜,押定算是单喜,有喜同喜,不是空喜。酒喝得格外响,菜吃
得格外香,话讲得格外壮,饭吃得格外饱。羞答答的香桂成了黑娃的人了
。酒席一结束,就板上钉钉,谁也赖不掉了。石板桥就这风俗。有醉醺醺
的社员当场喊香桂:"黑娃家的,给我上一杯茶,醒醒酒!"羞得她脸上红
一阵白一阵的,与多少年后"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这句广告语不谋而合,
分外好看,爱煞黑娃。
白娃没资格吃黑娃的押定酒。辈份毕竟不能当酒喝。黑娃押定那天,
不上工,工分照算,大热天的,连蛤蟆都躲在树荫下嚷嚷着热呐,人当然
热得心虚气短,歇上一天,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不会影响到农业学大寨的
胜利进行。心里空落落的白娃在大塘湾里一连扎了108个猛子,愣是挤上
了水浒排行榜。白娃从大塘湾里爬上来时,辣日头当头照,他水淋淋的尚
未完全发育的裸体披满了金色的流苏,脸白得像一张纸,模糊着一层细密
的水锈和死气……
若不是后来发生的变故,小香桂确凿无疑是黑娃的人,嫁给大黑娃,生
下小黑娃,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黑娃命苦,老子死,娘改嫁,夜半醒来,
总要哭上一阵,闹得鬼神也不安生,直懊悔不该将黑娃的老子拉上奈何桥
。但事已如此,悔之晚矣。那一年,发大水。黑娃的老子与几个年轻力壮
的男社员在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指挥下堵水库涵洞,刚堵的时候,黑娃的老
子被涵洞里巨大的漩涡吸进去了,又吐出来,在电灌沟里被大水冲出了一
百多米,才被众人七手八脚救上来,救上来一看,早已没气了。光荣牺牲
的黑娃老子入土后没几天,他娘收拾好一个小包袱,于一个月黑风高夜走
了。连一个招呼都没打。黑娃又一次哭得死气活来。
香桂跟着黑娃狠狠哭了两场,头一场哭黑娃的老子,尾一场哭黑娃的
娘,老子去了,娘也去了,死人哭不转,活人还得活,男女老少安慰安慰
几句,事情就过去了,像是一本书中一页触目惊心的文字,一翻就过去了
。
香桂渐有反悔之意。对小小年纪就在生产队吃上五保的黑娃的态度,
像古书上讲的,面子上"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没纸婚,还不能正式算作
黑娃的人。骨子里,"不冷不热"就是"冷","若即若离"就是"离"。
黑娃心里两只碗大的伤口,渐渐愈合,成为两只拳状的疤痕时,石板
桥的风声雨声,弄得香桂一声不吭,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儿气得发紫。"
香桂妨她未过门的老公公"这种说法不胫而走。说法虽然是针对是香桂和
黑娃的,但当事人总要瞒个滴水不漏,制造、传播说法的人,这点儿觉悟
还是有的。可不知怎么搞的,这种说法还是灌满了小香桂的耳朵。小香桂
又哭又闹,披头散发,泪落涟涟,如同一个模样俊俏的女鬼。小香桂的娘
气得倚在村巷里的一棵枣树上,破口大骂,将一盆盆污水乱泼一气,一时
,村巷里不见人影,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村巷里的风声、雨声在黑娃的心里演绎成枪声、炮声。黑娃枯坐在空
落落的家里,泪水浆糊样蒙住了他的两只空洞的眼睛。
那些日子,黑娃什么事也没做。反正吃上了五保,上工的哨子对他不
起作用了,工分呀,口粮呀,零钱呀,对他都无所谓了。香桂在他的心上
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白天无所事事,夜里接二
连三地做梦,梦的内容是令人惊奇的整齐划一,像是用锋利无比的刀子修
整出来似的。黑娃反复梦见一堵高高的墙,挡住他的去路。墙上的裂缝越
张越大,用手轻轻一碰,哗然倒了,成了一座坟。黑娃在黑古隆冬的坟里
,憋得气快要接不上来了,双手使劲往外扒呀,扒呀,脑袋露出来了,这
才松了一口气。黑娃瞧见香桂双手沾满泥灰,站在坟堆旁,瞪着眼睛看自
己有没有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式。见黑娃的脑袋露出来了,
香桂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吓得叫出一声"我的妈呀!"跑开了,连影
子都未给黑娃留下。黑娃气得暴跳如雷,墙倒了,不是别人,是香桂作的
孽!就这么一暴跳,将偌大的坟堆踩在了脚下……醒来,双腿晾在被窝外
,黑娃不胜悲凉,放声号哭,神鬼大惊,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无际的坟场
……
无风不起浪,梦有梦的道理,从此后,黑娃的心里存下了芥蒂。黑娃
有一次无意中发现香桂向白娃丢眼风,低声骂了句贱货和小骚胡,与记忆
犹新的连环梦联系起来了。还有一次,无意中发现白娃从香桂家里走出来
,香桂的上人送他出院门,直到村巷,黑娃的心里跳出一根怒不可遏的绳
子,将白娃和香桂作为一对狗男女狠狠地吊打……
黑娃在石板桥消失了。男女社员以为他是想不开寻短见呢,放工一天
,分成两拨,一拨带着长把子农具,活像江河湖泊地区的打捞队,在附近
的井里、塘里、水库里打捞一遍,一拨在山上找一遍,活不见人,死不见
尸,只得罢了。
失去了对比和观照,白娃的白,很不像样子,如同一个人突然间失魂
落魄一般。
楞头青黑娃走了。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石板桥终于风平浪静。社员们
猜测黑娃不是死了,而是走了,是踩他娘的根,养种像种嘛。有村人说,
这娃命硬,出走就出走呗,到外面,日子不会比在穷山沟里差,就看黑娃
的造化了。也有村人说,黑娃这小子,犟驴似的,总有一天要碰得头破血
流回来。
黑娃黑娃,鬼才知道你在哪。
3
时光是高明的泥瓦匠,终将一切坎坷不平的东西抹得平展展、光滑滑
,让人不得不翘起大拇指。
黑娃被人们忘却。黑娃不是大人物,他离家出走后留下的空白不能算
是多大的空白,是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那种空白,很快就像细小的伤口
一样自动愈合了。
黑娃出走后,香桂苦等了三年。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心一意盼
着黑娃在外面混出名堂,回来光明正大地娶她。
石板桥因为没有黑娃,白娃白得孤孤单单,白得凄凄惨惨,白得三魂
失掉二魂半。白娃隔三差五上门,做香桂的思想工作,催她,逼她嫁给自
己。用他的话说,白娃与黑娃不过相差一个字,嫁给谁不是嫁呢。她不肯
。白娃就编故事哄她,说黑娃出去做强盗了,被抓起来了,挨枪子儿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比真的还像。香桂刚开始不信,听得多了,耳熟能祥
,有点信了,倾向于黑娃的意志就动摇了。世上的花言巧语比三十计还能
诱惑、迷惑、蛊惑人,由此可见一斑。
白娃明媒正娶了小香桂,过起了上工挣工分、收工忙做饭的日月。生
产队里不知谁编派出几句类似于宋词的顺口溜:
"黑娃黑,
白娃白,
爹死娘嫁黑娃走,
白娃搂着黑娃的老婆睡,
黑娃一去无消息,
白娃成醉鬼……"
白娃与香桂过起了庄户人家世世代代祖祖辈相沿成习的日月。可谁知
,后来这日月竟颠荡得如同扬子江心的一条船……
4
黑娃回来了。不是要饭花子一路乞讨的可怜模样,而是光宗耀祖衣锦
还乡的趾高气昂。
今非昔比,黑娃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嘀嘀嘀开着小汽车回来了。
小汽车车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上颠下跳,像是跳起了文革时期的忠字舞
。小汽车在村口停下时,村人吃惊不浅,还以为是哪一级大干部像古时候
的皇帝一样微服私访来了。村人做梦也没想到小汽车上端坐的衣冠楚楚的
人竟是当年一气之下背井离乡的黑娃。只见车上的人,"西装革履打领带
,皮鞋亮得能照影,光水滑明星头,老板架式没忧愁。"一看便知是黑娃
。打小在石板桥长大的本土人,哪怕烧成了骨头渣儿,村人都能认得出,
一点不会走样。
黑娃下车后,背着手,迈出的步子极其斯文,村人不知是绅士步,只
知是鹅行鸭步。陪同黑娃的,是一个嫩小伙子,一看就知是经见世事的人
,从黑娃手中接过老板包,拎在自己手中,开口石总长、石总短的,撑前
侍后的样子,一看就知是黑娃的知己人。
石板桥村如同发生了十二级大地震,人们的吃惊程度无异于见到了外
星人。黑娃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向围观的村人打听着,大舌头说出的
大萝卜话,一听就知是瓜熟蒂落的本地口音。乡音未改,鬓发微霜。
十年一茬人啊。掐指算来,黑娃离家不止十年。
当年的石板桥大队已改为石板桥村,变得有点儿脱胎换骨。当年哨子
指挥上、下工的大呼隆已变成家庭联产承包不用催了。当年血气方刚的壮
劳力,已是胡子一大把、孙辈们绕欢膝下的年纪了。
黑娃家的老屋早已不在了。没有人住的屋子,能叫屋子吗?哪能撑得
住时光的重压?土坯房,茅草顶,年年要翻新,不然的话,天长日久,风
欺雨压,越耗越小,越耗越矮,最后变为一块废墟地,稀稀落落长了几棵
杂树。没人动它,像是坐落在太岁头上一般。
黑娃在村人的簇拥下,在老屋的旧址上停留了片刻,开步向坟山走去
。坟山上,坟连着坟,坟靠着坟,挤得连活人下脚的路都没有。黑娃爸的
坟还在。若不是当年立下一小小的石碑,刻上姓名和生卒年月的话,没法
辨认。坟堆是新垒的,依然高高大大,草短秃秃的,一看就知被人侍弄过
。到底是谁呢?黑娃的爸是外来户,是本地倒插门的女婿。没有一个亲戚
,至于外地有没有亲戚,只能是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黑娃记得,爸在世
时,外地曲指可数的亲戚就不走了,疏远了,一别经年,那些不知道怎么
样的亲戚哪会热着一副心肠大老远的赶过来照顾死人呢?
黑娃草草问了一遍,没有人承认。做好事不留名,是村人的作派。何
况清明上坟时,顺便替死鬼黑娃爸的坟上添几铲土,举手之劳,算不得什
么。死鬼得罪不得,为无子孙祭扫的死鬼行行好,说不定能增几年阳寿呢
。这么一分析,村人的本质就凸现出来了。
黑娃想不到这么深的层次,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黑娃眼含热泪,在爸的坟前,跪下来了,咚咚咚磕了十七个响头,一
年一个。陪石总跪下的,是那个嫩小伙子,他跟着石总磕头,既没多磕一
个,又没少磕一个,正好十七个,只不过没有石总磕的响,磕的认真,石
总的亲老子毕竟不是他的亲老子,例行公事而已。
黑娃离家十七年了。
离开坟山,回到村里,黑娃让那个嫩小伙子挨家挨户送见面礼,略表
一番心意后,小车一响,屁股后面冒出一阵烟,就在石子路上消失了。
黑娃来去匆匆,拢共呆了不到一个钟头。富贵之人多忙多累,黑娃真
真比国务院总理还忙还累呵。
黑娃的无限风光与白娃的无限凄凉产生了鲜明的戏剧化效果。一个是
大喜剧,一个大悲剧。似乎不是人为,而是天意。白娃未见到黑娃。白娃
天生是喝酒的料,他成了一上醉鬼,成天到晚醉醺醺的。人说,白娃长得
不是人模人样,而是酒模酒样的。白娃喝酒,图的是酒,有没有菜无所谓
,酒是好是孬无所谓。黑娃回村时,白娃抄起一杆土枪打野食去了。忙时
种田,闲时外出打野食,换回一日三顿不可或缺的酒。白娃好喝酒,喝得
面白似纸,就是不醉。村人不再称呼白娃为白娃,而是称呼白娃为白俄。
有一回,大队放露天电影,主要内容是苏联红军打白俄的故事,有一个白
俄特别能喝酒,屋子里空空如也的酒瓶子比一场激烈的战斗所扔出去的手
榴弹还要多。这就给村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村人很快记不得电影的
名称和内容,唯独记得那个能喝酒、像螳螂一样经不住打的白俄。"白俄"
白俄"就这样叫开了。最后,"白俄"这顶帽子落在了白娃的头上。
谁叫白俄白得像是雪做的一个人似的?谁叫白俄那么能喝酒,将酒当
作糖开水一样敞开喉咙猛喝一气?白俄面白若纸,特别能喝酒。一斤不醉
,斤半不倒。谁家办了红白喜事,白娃坐上了流水席,水酒可就倒霉了,
硬着头皮由他火烧心一般猛灌一气。
白俄的媳妇为白俄生下好几个半痴半傻的孩娃,可怜的小生命未活上
几天,就被白俄溺死了。香桂免不了哭上一场,哭过后,就忘了。伤心的
次数多了,心上再也落不下伤来了。黑娃回村的那个钟头,白俄的媳妇去
山外赶集未归。她养了一窝肉兔。卖出钱来,贴补家用。家里没有多少进
项,可出项却不少呐。白俄一年喝下的酒,抵得了香桂的三年粮。
黑娃有没有见到他的老相好香桂呢?让人猜不透。事后,村人从时间
上推测,香桂未见到黑娃,香桂赶集回来晚了,黑娃早走了。有缘千里来
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黑娃与香桂缘份已尽,奈何奈何。村人心中的感
叹比扬子江心的潮头还急。
从香桂的表情来看,她回到村里,听村人说黑娃说翻了天,吃惊非浅
,问了个大概情形,想不到黑娃出息得这么厉害,再看看睡在床上紧攥红
包儿的白俄,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挺尸一直挺到现在?白俄懒得理她。
当邻居将黑娃丢下的一个红包交到她的手上时,她居然背过身子抹开了眼
泪……
香桂有没有见到大老板黑娃,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正如当年黑娃
的离家出走一样。猜不透,还要猜。村人最突出的优点是吃一家饭,牢几
家神。一边倒的答案显然是香桂未见到黑娃,黑娃未见到香桂,是老天爷
不让两个小冤家会面。
几天后,如果香桂不辞而别这一出戏,一边倒的答案是板上钉钉的事
了,谁也推翻不了。
5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黑娃的爹娘,一个黑死犹活,一个虽
活犹死,反正都沾不到大发特发的黑娃的光了。要么没有人沾到黑娃的光
,要么全村跟着沾光。
灯泡沾秃子的光,全村沾黑娃的光。黑娃不愧为大老板,果然出手不
凡,让那个陪同的嫩小伙子挨家挨户发红包,一家一只。村人起码的礼貌
还是有的,坚辞不收。但强不过嫩小伙子的盛情,只好千恩万谢的收下石
总的一点心意。于是,关于黑娃的好话一句句飘荡在庄子上空,如同一匹
匹笑弯了腰的彩虹____
"黑娃有良心,讲情义呐。"
"乖乖隆的冬,黑娃让我们过过受贿的瘾呐。"
"唉,外面的大城市里遍地都是金子,瞧这黑娃!可怜我们老喽。"
……
这一天,全村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几分。黑娃如同一把金子做成的万
能钥匙,将村人的心锁全打开了,开心,开心,真开心。毕竟发了一笔意
外财。
一个红纸包。整整一千块!
钱来得太容易了,也就是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家庭联产一包到
底,粮食不值钱,村人成年累月耗着,实在挣不了多少钱。大钱挣不到,
小钱还是有的,日子比大集体时好多了,但比外面的阔佬相比,寒伧得让
人恨不得钻地缝。收下红纸包,晚上搂着睡觉,居然睡不着觉了。这么多
的钱,惹强盗上门怎么办?后来一想,家家都有,怕什么?窜来一两个强
盗,能抢得过来吗?成群结队的强盗拥过来,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个层次
上,人就呼呼睡着了。搂着钱睡觉,睡得安生,睡得踏实,睡得香甜,比
年纪轻轻的时候将胖乎乎的婆娘搂在怀里睡觉还要有滋味,有嚼头。
村长同大家一样得了一千块钱。钱可是好东西呵。像十几年的肥膘肉
、如今的精瘦肉一样讨人喜欢。
村长坐在家里,冲着酒瓶眉开眼笑起来。这天上掉下一个金娃娃碰巧
掉进怀里的大好事,居然发生石板桥。恋恋不舍地送走黑娃,村长回到家
里,抓起一瓶酒,就着一袋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三杯酒下肚,
有人喊门。
村长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一团黑影,看不分明。村长一愣:"
你……你……"
"村长,我寻思着,这钱,恐怕来路不正。"
来人一开口,村长听出不是别人,而是黑娃的冤家对头,白俄是也。
正在兴头上的村长像是被人滋了一泡尿似的,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还未
来得及开口,来人又说话了:
"村长,这钱是黑钱,脏钱,臭钱!我与黑娃自小在一起撒尿和烂泥来
着,不瞒村长,他的德性我最清楚不过了。"
"你胡说!"村长有点怒不可遏了。
"黑娃来去匆匆,如一阵风。恐怕不是好风,是妖风。"
"胡说!黑娃发财不忘乡亲,错在哪里?"
"这钱不能用。黑娃出去这么多年,恐怕不是一个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
"我猜测出来的。"
"你跟黑娃从小有过结,话的意思分明是报复!"
"黑娃的钱不能用,用了会折寿。我现在就将他丢给我的钱交给你。"
"呸,你懂虾子从哪头放屁?"
"村长……"
"闭上你的臭嘴!"
白俄无言以对……
白俄走了,灰溜溜地走了,像一条狗一样夹着尾巴走了。装在口袋里
的红包儿,想掏却掏不出来,村人的严辞拒绝封住了它。白俄觉得口袋里
装的不是红包儿,而是一团臭狗屎。黑娃来去匆匆的那一天,村人喜得红
包儿如同过节的那一天,白俄打完野食,在外面酒足饭饱回到石板桥,听
村人将黑娃捧上了天,心里的滋味如同感受到末日的来临一般。仗着酒力
从香桂的手里抢过红包,说黑娃的钱来路不正,不能收,不能用,只能交
给村长处理。香桂哭着不依,白俄眼露凶光,说,"你还念着你的老相好
呐!"香桂哭得惊天动地,白俄耳朵聋了一般听而不闻,扬长而去……
白俄前脚刚走,老村长的后脚就到了。
村长赶忙站起身来迎接老村长,说,我正要上门找你请教呐,你就到
了。
老村长开门见山说,我琢磨着财大气粗的石黑娃满身的杀气,心里慌
得好像小时候听说日本鬼子进庄那阵儿。
村长安慰老村长说,不见得吧,我们石板桥的这方水土,出忠厚本分
的人。
老村长摇摇头,说,话是这么说,可黑娃毕竟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
到底混得怎么样,只有天知、地知、黑娃知,我们统统被蒙在鼓里。
村长说,这么多年了,黑娃还记挂着石板桥,要不,是不会回来的。
他的心肠好着呐,见乡亲们日月过得艰难,挨家挨户送红包。
老村长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余。我问你,黑娃发达了,为什么不
留下自己的地址?为什么不和乡亲们多说一句话?为什么只在庄上呆了拢
共不到一个钟头……
村长叹了一口气,说,黑娃给了钱,我只顾高兴,而把这些关门过结
的东西给忽略了。
村长说完便埋头吸烟,闷葫芦样不吭一声,陪老村长干坐在有点阴森
的屋子里。
老村长自言自语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村长觉得这光阴像抻面条样越抻越长时,才附和一句:"黑娃看不透
呐。"村长的话同徐徐吐出的烟圈袅在一起,在头顶上方的空间里聚散两
依依。
老村长说,人心不古喽。
老村长在村长家里又坐了一刻,就起身告辞了。临出门时,犹豫了一
会儿,还是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老村长的意思是这钱恐怕来路不正,恐怕得由村长集中起来使用,不
然的话,上面追查起来,一个子儿都跑不掉。现在主动,省得到时候被动
。
事物的辩证法,像是浩浩荡荡的夜色一样深不可测。
6
世界上的事情复杂着呢。
世界上的事情真真琢磨不透。村长的脑壳子隐隐约约的疼,如同有一
把钝刀子在里面剐来剐去一般。
如同当年黑娃的出走是一个谜一样,如今黑娃的突然归来、离去,同
样是一个谜。让人解不透的谜。
不管怎么说,黑娃成了乡亲们心目中的财神爷。烧香磕头还来不及呢
。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除了白俄和老村长,谁也接受不了。
村长不无担心。假如黑娃在外面犯了案,公安不是吃干饭的,早迟一
天要找上门来,各家各户收受的脏款肯定一文不少地收回来。到时候,自
己作为一村之长,脸面儿往哪儿搁呢?假如黑娃在外面财路来得正,是生
意场上遵纪守法的大老板,这钱用在正道上,不为过分。
宁可信,不可不信。
村长决计第二天挨家挨户上门收钱。将钱收上来,由村里统一支配,
造福乡亲。一千块钱派不上多大用场,几万块钱能派上大用场呢。具体做
什么事情,村长心里还没底,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得由集体研究决定。
7
村长村长,放屁不响。
第二天,村长一大早起了床,吃了老婆煮好的早饭,挨家挨户上门做
工作,要将黑娃发的红包一个不落地收上来,由村里集中办个事情。至于
办个咋样的事情,得由村委会集体研究决定。
大半个上午,英雄跑了白路。村长碰了满鼻子满脸的灰。村人都不是
乖乖巧巧的小娃娃。黑娃的红包儿不是送给村里的,是送给各家各户的。
谁都不愿意交出红包。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含混其辞,要么躲着不见……
总之,世相百态,尽现眼底。村长哀叹了一声,让村人交出钱来,比从他
们身上割肉更让他们心疼呢。
村长心烦意乱地回到家,老婆下田还未回来,一个人就着萝卜干喝起
了闷葫芦酒。三杯刚下肚,屋外人声嘈杂,伴着警车的呜咆声,原来是好
多村人拥簇着公安找上门来了。村长像是听见了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石板
桥村上空。
从不犯法的村长见到大盖帽来了,还是吓得浑身一激灵,很快就保持
了镇静。老公安开口问,小公安赶紧掏出一个本本,拿笔在上面刷刷记录
,村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了,可空气变得紧张起来,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是村长吧。我们来作一个调查。前几天,有一个叫做黑娃的回你
们村的吧?"
村长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们知道不知道黑娃是什么人?"
"不知道。"
"我告诉你们,黑娃是通缉犯。他犯下的罪行,枪毙十次都够了。"
"啊?!"村长大惊失色。想不到黑娃居然是……
"听说,黑娃给你们不少钱?"
"没……没……没……"公安没有问钱的事情,村长心里没有底,不知
深浅。村长大舌头起来了。
"有没有给你们钱,我们还要作深入的调查。这钱脏得很,你们不能
用,要赶紧上交给国家。"
"嗯,嗯,嗯,是,是,是。"村长不是用嘴巴,而是用鼻子说话了。
公安开着公安呜呜呜地回去了,围在村长门前的村人散得一个不剩。
村长想留下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商议商议,就开口喊,可是发不出声,撕破
喉咙,无济于事,村长只好像逮小鸡一样上前逮一个是一个。结果,老婆
发话了:
"动弹什么呐,天还早着呢。"
原来做了一个梦。
梦醒了,隐隐约约的鸡鸣声像是大白天说亮话一样清楚明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很有来头,怕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黑
娃这小子在外面无法无天,成了公安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回村,是抱
着一种赎罪心理来的。村长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就胡思乱想起来。
村长突然想到哪个电视剧上主人公的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人之将
死,总要回衣胞之地看一看,这样,灵魂才得以安歇。
村长有主意了。村长不愧为村长,起码的政策水平还是有的。村长正
为自己任职以来无建树而犯愁呢。不想当乡长的村长不是好村长。乡长不
是自封的,不是上级任命的,而是老百姓推选出来的。你没有政绩,老百
姓哪会推选你?若要富,先造路嘛,石板桥这么大、这么闭塞的一个村子
不造出一条像模像样的路,怎么能行呢。"造一条柏油路,岂不是大大的
政绩?
柏油路造起来,不仅村人行走方便,而且黑娃下次回来,小汽车也开
得顺溜些,到时候,我们向大老板黑娃汇报造路的钱正是你石总出的,黑
娃能不高兴吗?一高兴,说不定会出更大的码洋。对黑娃来说,如同从九
牛身上拔下一根毛。
假使黑娃在外面犯了案,公安上门追缴黑娃丢在石桥的脏钱,我们将
钱用在路上了,公安总不能将路撬起来带走吧。
怕什么?我是村长,出纰漏,我顶着。
村长的理由成立了,在心里像是开怀的女人怀里足月的娃儿一般成形
了。黑娃给的钱得由村上收过来,用来铺了一条路,越快越好。钱来路不
正,我们用在正路上,怕什么。钱干净也好,不干净也好,只要我们用在
干净的地方,怕什么?假如黑娃在外面犯了法,用他捐的钱造一条路是帮
他赎罪呢。一条柏油路,是他的化身,千人踩,万人踏。公安找上门来催
缴这笔钱,钱已用完了。公安搬起石头砸天去!钱未落进我个人腰包,而
是用来造一条方便大家的柏油路,没有功劳,苦劳总得有吧。天蹋下来,
有我顶着;地陷下去,有我撑着。大不了我坐牢去!
村长一大早用高音喇叭通知村委会全体成员在老地方集中开会。集体
议定将黑娃发给各家各户的钱如数收齐,由村里将通向山外的石子路铺成
柏油路。会散后,分头做工作。正如村长所估计的那样,遇上了不小的阻
力。村长有指导思想是哪里有阻力,就在那里做深入细致的工作,变阻力
为动力……
8
那天晚上,村里不少人家无事看电视,在新闻联播节目上,看见云南
、贵州那一带又抓获一个特大贩毒犯罪团伙。好像有一个人长得像黑娃!
消息一传开,村上大乱,比蚂蚁炸窝还乱,比狼入羊群还乱。
山脚下,有电视的人家都树起了天线,天线树得像古时候的消息树一
样,雪花太大,看不清楚。也就是说,贩毒团伙的头子像黑娃,但未必是
黑娃。
新闻联播节目还得重复播。为了看清楚是不是黑娃,次日早晨,有人
专门搭乘山外的汽车去县城买旋转天线,回到家里,顾不上吃饭,先将天
线安好再说。
天线安好后,果然雪花没了,清晰度大为提高,果然看到了希望看到
的重播节目,云南、贵州那一带被抓获的特大贩毒团伙里有一个人好像长
得像黑娃,但毕必是黑娃!端在电视机前的人谁也无法确认。
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啊。一边倒的推断是黑娃去了云南、贵州一
带,先是倒卖枪支,后是倒卖毒品,成了黑社会的老大,发了大财,好几
条人命栽在他的手下。若要富,走险路。这下子,黑娃没戏唱了。
掌握石板桥话语权、经见不少世事的老年人纷纷发话了:
--啊唷喂,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作孽呵作孽,想不到黑娃这小子黑心烂肝尽做断子绝孙的事。
--这叫现世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该报则报。
村长说,胡说!
村长说,不会的,要是成了黑社会的老大,他死也不会抛头露面。
经见世事的老人说,如果不是的话,黑娃为什么不在村子里多呆上一
些工夫呢?为什么不留下他的地址呢……
半道上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下面的工作做起来顺流直下。村人
经不住村委会全体成员挨家挨户半是恐吓半是开导的"攻心战",纷纷交出
红包儿……
与工程队签了一纸醉醺醺的合同后,一辆辆拖拉机轰隆隆从邻村的采
石场运来石子,重铺路基了。
9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基刚铺好一半,村里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白俄的媳妇跑了。
香桂是趁着黑娃醉得昏天黑地时跑的,村里有人去山外赶集亲眼看见
她提着一只小包袱,招手拦下山外的一辆过路车,猫一样缩着身子上车了
。想拦拦不下来,回到村上,就嚷嚷开了。每一个村人都知道白俄的老婆
扔下烂醉如泥的白俄和那个半痴半傻的孩娃,跑了。
白俄灌饱了酒,睡在床上打呼噜,有人摇醒他,告诉他,你老婆跑了
!白俄酒气熏天地咕哝一句,跑掉和尚跑不掉庙。头一歪,接着打起呼噜
来。
半夜三更,白俄的酒全没了,睡意全消了这才知道老婆跑了,不由得
放声大哭起来,狼嚎般的声音阴云样笼罩在整个村子的夜空上。谁家有个
哭夜郎,听到长一声短一声的狼嚎,吓得止住了哭声,将头缩进被窝里安
安生生地睡着了。
谁也不知道,快要熬成婆的香桂去了哪里。石板桥的男女老少,茶余
饭后,猜测不断。
三个臭皮匠,赛似诸葛亮。猜测有三种结果:给城里人家做保姆去了
;给浙江养蜂人拐跑了;给大老板黑娃相中,重续旧好去了……
村人同情香桂,憎恨白俄。白俄在香桂心头架起了一把刀,她实在忍
不下去了,只好一走了之。
轩然大波差不多平息了,村人不免同情起白俄来了。白俄一出现,人
们的视野里一片惨白,如同得眩晕症。白俄抱在半痴半傻的孩娃,"奶……
奶……"原来要喝奶了。白俄拿出一只脏兮兮的奶瓶子,将同样脏兮兮的
瓶嘴儿朝他嘴里塞……
白俄疯了。他提溜着一只酒瓶子,将孩娃的童子尿接下来,当酒喝,
一喝一大口。
主持正义的村人义愤填膺地找村长,要村长主持公道:"告他狗日的
黑娃,他回来烧包,拐走了白俄的老婆,气疯了白娃……"
村长连连摇头,"将黑娃告下来,白俄疯了,不可能好了。何况,黑
娃对村人有恩呐,他现在腰奘起来了,上面都是他的人,我们根本告不赢
。再说,谁知道香桂跑到哪儿去了?不能将脏水往黑娃身上泼呀……"
最后议定,村里出钱,送白俄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白俄的孩娃由村
里负责养着。
10
铺路基时,村长每天都要抽空前来察看一番。工程队人欢马炸地干着
。村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不来不放心。开始浇沥青了,村长盯着黑亮
的路面瞅,觉得每一寸路面上都有黑娃沉甸甸的影子。
柏油路大功告成后,村长悬着的一颗心石头样落了地,多次托人去县
公安局打听黑娃的情况,什么也未打听到。早几个月,云南、贵州那一带
抓获的特大贩毒团伙一干人犯中根本没有家住石板桥的石黑娃。纯粹是虚
惊一场!也就是说,黑娃根本没有犯法,黑娃在外面当起了知法守法的大
老板。村长念叨着村里的小学破得不像样子了,学生娃坐在里面实在委曲
,晴天还不打紧,一到雨天可就殃了,早该翻建了,可村里没钱,挨家挨
户集资 吧,比登天还难。这还得指望黑娃呢。唉,不知黑娃会不会再一
次衣锦还乡……
白俄一个人在新造的柏油路上又蹦又跳,又哭又笑,不停地折腾着,
不像是走在柏油路上,倒像走在一块长长的烧得通红的烙铁上似的。又像
是有着天大的仇恨,不把这条路踏坏就不为本事一样。白俄的鼻涕虫儿子
在白俄的身后,后面又是哭,又是闹。白俄无动于衷,如一道无声的影子
悄然飘过……
这回,白俄疯得忘了形。村人拦也拦不住,只得由他疯去。村人目送
着白俄癫狂的身影在柏油路像弹簧一样一纵一跳的样子,集体产生了一个
错觉:黑娃被白俄踩在脚下……
雷传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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