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传桃作品集
刀子
雷传桃(211525江苏六合县马集中学)
我带着一把刀子,浩浩荡荡上路了。
这天下午,阳光耀金,路上灿烂。我鼓捣着这把刀子,这把刀子鼓捣着我,像
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亲兄弟。我在路上大步流星,两腿和双臂虎虎有力地抖动
着,全身热血沸腾如同一大锅嘟嘟翻泡的稀粥。我的耳梢仿佛听到了刀子渴血
的呐喊。我不是爹娘白养这么大的小饭桶一个。
我不能没有血性。没有血性的人,能叫人吗?我带着刀子,去为可惨的爹、可
怜的娘报仇雪恨。
大半天的阳光喷射下来,层层叠叠的草叶和树叶早已像瘟鸡一样蔫头蔫脑。路
是人走牲畜也走的土路,前不久下过一场透雨,寡汤稀粥似的泥泞经暴阳一
晒,干硬得如一摊铁屎,推板得让我的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如同一个瘸子。箍
在脚上的两只旧鞋片子,勒得脚脖子生疼生疼的。我顾不上这些。我得抓紧时
间赶路。
老实说,早在正式上路前,我就不止一次尝试着上过路了。我的初衷是:因为
路和地方都不熟悉,得提前去,做好埋伏。杀人非同儿戏。杀人可不比杀鸡宰
鹅容易,搞得不好,未杀到人,反而被人杀了。不用说都知道,我小心翼翼的
提前上路统统成了半途而废,像是一个还未长大就不幸夭亡的孩子。之所以半
途而废,全是因为我的胆子越耗越小,由威风凛凛的虎胆变成瑟瑟发抖的鼠
胆。胆子小到一定程度,就不再小了,反而越练越大。这不,我终于上路了。
当然人不知,鬼不觉,尽管是在这个大白天的下午。
实际上,前几次的尝试上路,有一次不是因为胆小。那次,我起了个绝早,推
门出去,星光明灭,土路泛白,远近的鸡鸣脆生生的,一听就知道是刚开叫不
久。我熟人熟路、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往屋外走,卧在暗影里的狗懒得搭理我。
洒落在村道上的星光在头前给我带路,刀子藏在裤袋里给我壮胆,我义无返顾
地向村外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李红心,你害苦我全家,我的刀子
要害死你!走着走着,走不下去了,道上净是杂草,杂草来势凶猛,一地的露
水沾在草叶上,绊得我的步子生涩无比,沙沙的响声听起来比震雷还要刺耳。
我只得原路返回,熟人熟路、轻手轻脚地回到家里,继续困觉……路上没有行
人,只我一个,减却威风的大太阳将我的影子像抻面条一样越拉越长。远远
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在生产队的田里挣着没完没了的工分。挣工分的人群
里,不再有我的爹,不再有我的娘,他俩被害苦了。想到这,我心里的仇恨,
野火般腾腾而起。
我听见贼一样躲在裤袋里的刀子饿了,渴了。它要吃人肉,喝人血!上路前,
我从家里的衣橱里找出一块红布,将刀子包好。红布红得像血。我将红布当作
血,当作祭品,刚上路那阵,刀子安安生生。可这会儿,刀子憋不住了。我只
好加快步伐。
当我在生产队里扬言要杀人时,男女社员笑得脸都变形了,不再是我的伯伯嬷
嬷叔叔婶婶了,而是戏台上奇形怪状的脸谱和面具。笑过之后,议论道:“你
裤裆里的毛还未长齐呢,哪敢杀人呢。”
“叫你杀一只鸡都不敢,谈杀人的话,不是木头人,就是烂泥人。”
“他呀,不是把活人杀死了,而是将死人杀活了。”……
这些冷嘲热讽,我全当耳边风,不打心肠过。
他们是门缝里看我。
我要杀人!
我要杀给他们看!
我不吃馒头,也要争一口气!我不能让他们从骨子里看不起我,认为我年龄虽
小,却大话溜秋的。
杀人得有工具。削铅笔的小刀,不行;家里那把缺少油光滋润的菜刀,不行;
弯如弦月的镰刀,不行。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啊,找啊,找不到一把能杀人
的刀子。在屋里(穴悉)(穴悉)(穴卒)(穴卒)摸索着铺床叠被洗衣做饭
的娘听见我在找东西,就问我在找什么。我告诉她:“我在找一本小人书。”
我不想让娘知道我在找一把刀子,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子。我不想让娘知道我打
算去杀人。杀人关非儿戏。打我记事起,我们生产队和附近同是一个大队的生
产队以及不是同一个大队的生产队,从来没有出现过杀人现象。我倒是在露天
电影里不止一次看见过血腥的杀人场面。遇到这种场面,我躲总是在大人的后
面,不敢多看几眼。虽未见过真正的杀人场面,倒时不时地看见死去的人。死
人,躺在木门上,睡着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却不能将他(她)唤醒。昨天还活
蹦乱跳的一个人,今天却死了,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喝药水死的,要么是被
水淹死的,要么是被车撞死的。每回看见许许多多与死人有关的人在号哭,在
嘶喊,我都不明究里。我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疑团:人死了,为什么跟睡着
了一模一样呢?
记起更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趴在地上观察一只搬运食物的黑蚂蚁。黑蚂蚁,
大概是将食物从野外运回家里去,显得格外吃力。看了半天,才走了那么一小
段路程,我觉得索而无味,一巴掌拍上去,黑蚂蛟瘫倒在地,如同一粒蚕屎。
我突然间感到这只黑蚂蚁像人一样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
阵浓重的悲凉意味。这只惨遭不幸的黑蚂蚁在我的心里渐渐放大成一个人影…
…生与死,原来如此,隔着一层透明的帷幕。
我想杀人!杀人像拍死一只黑蚂蚁一样易如反掌。
家里没有刀子,我得去外面找。我不信找不到一把杀人如同割韭的刀子。
我在生产队狭小的范围内转来转去。生产队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因为我
翻来覆去的寻找而变得其大无比。大炼钢铁的火红年头,家家户户所有的铁家
伙全部投进了昼夜燃烧的土高炉。结果钢铁未炼成,铁家伙也报废了,家家户
户只好在社会主义大集上用微乎其微的钱添置少许。尽管不容易找到,可“我
要杀人”的决心越来越坚定。我是有话存不住的人。“我要杀人!”成了我的
一句口头禅。在我这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年龄段上,说出“我要杀人”这
句话,连鬼都不会相信。只有我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为什么不能杀人呢?
杀人,难道还分年龄大小么?
“大柱子,你转来转去的,找魂吗?”有人问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堂
叔二炮。二炮大我十几岁,是生产队里的强劳力。我从小就不怕他。
“你才找魂呢。我找一把杀人的刀子!”我的话说得挺冲,如一阵撼动大树的
劲风。
我一口咬定“我要杀人!”,作出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
架式。
二炮当头泼我几大盆冷水:“你这副瘦猴模样,能杀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
来!”
“你要能杀人,我的姓,倒过来写!”
“你要能杀人,我就能上天,去杀玉皇大帝!”
他的话带有激将的性质,我已开始挥拳揎袖,准备同他大干一场了。一想,他
毕竟是我的堂叔呀。我没有规矩,别人就会看不起我。何况,我的仇人是李红
心,与二炮无关。我得悠着点儿,省下些力气,用在正道上。
可我没有一把刀子呀。我不理他,兔子一样撒腿就跑,我要找到一把杀人如割
韭的刀子。
他在身后高喊:“你要刀子,去知青屋找找看。”
我一听,立马心花怒放。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去知青屋呢?知青屋是几间破烂不
堪的房子,财产是生产队的。
知青,一年前统统上调回城,只剩下几间空落落的烂屋子。知青前脚刚走,烂
屋子里的破东西很快就被男女社员洗劫一空。有人抢到了碗,有人抢到了盆,
有人抢到了锅,有人抢到了勺,有人抢到了被子,有人抢到了揉作一团的脏衣
服,有人抢到了旧报纸,有人抢到了书,有人抢到了领袖像章,有人抢到了匕
首……等我们这些半大还小的孩子放学回来,知青屋已被翻成了猪狗窝,男女
社员纷纷带着各自的战利品回家。我看到那个手拿着匕首的社员一脸的得意,
他将匕首举得高高的,匕首随着步态一晃一晃的,将一束束状若流苏的阳光齐
刷刷割下,让我吃惊不浅。
匕首是凶器。知青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名声很臭,与这把终于露馅的匕首不无
关系。但知青是兔子不知窝边草,从来不在我们生产队和附近的几个生产队里
兴妖风、作怪浪。知青拍屁股回城了,高兴得连行李都不要了。成了社员们哄
抢之物。
总之,那把匕首比知青的其它东西给我留下印象更为深刻。
对,去知青屋找找看,兴许会有意外的发现。我撒开双腿向知青屋跑去。风呼
呼哧哧地从我耳旁吹过去,我的长发乱稻草一样飘舞起来。身后离我越来越远
的二炮的笑声和说话声,我也顾不上了。
我要找到一把杀人的刀子!
知青屋的门窗全被下掉了。我直接冲了进去。屋里成了一片垃圾场,屋顶破
烂,天光卟嗵卟嗵直往下掉,砸得我一头一脸的,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根
本顾不上这些。我的眼光像虫子一样在墙缝里钻来钻去。每一条墙缝里都有我
的眼睛。
我的眼睛越来越多。空荡荡的知青屋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终于从一
条蛇曲的墙缝里抠出一把牛耳尖刀来。
一把一乍多长的牛耳尖刀如同裹挟着雷霆的闪电在我的心里霍然划过。
我抱住牛耳尖刀往家跑。路旁高高矮矮的树木一棵接一棵直往我的身后倒去,
像是伤残的败兵。
回到家,我细细观看这把牛耳尖刀。
刀子很旧,出土文物一般。与奶奶说出的陈年旧事是一样的成色。锈蚀得厉
害,隐藏着聊胜于无的血迹。是知青杀鸡剥狗的罪证。我不想拿它去检举揭发
返城知青的三长两短。
刀子不再属于知青,而是属于我大柱子的了。
我开始磨刀。
我躬着小小的身子,一头扑在这把刀子上。
刀子磨得锋芒渐露。整个村子里都听见我的磨刀声。我连鼻涕都顾不上擦,只
顾在磨刀石上磨呀,磨呀。一大盆水,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我特地用水罐从深
山里背回来的。井水和塘水望尘莫及。我曾听生产队里的老人说过,深山里的
泉水清冽逼人,人的双腿浸在里面,三天下来,就要瘫掉。磨刀时,我想起世
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水,兴奋得差点儿扔掉刀子。有了这么厉害的水,我的刀
子哪能磨不出口子来?
刀子很快很快了,可我还在气喘吁吁地磨着。我要让它削铁如泥,杀人如同割
韭。
快刀子,用起来不费劲。谁也不喜欢钝刀子。村子里有一户懒人家,家里的厨
刀成了锈钉头子,居然用来杀鸡,结果,鸡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活活吓死
的!我看见过这一幕情况,乐得直拍巴掌,哈哈大笑,与我的年龄根本不相
称。
娘的眼睛瞎了,耳朵却没有瞎。她问我:“大柱子,你在干啥呢?”
“我在磨刀哩。”
娘以为我磨的是家里的厨刀,也就不言声。虽说厨刀很少能切到鸡鸭鱼肉,但
青菜萝卜之类的粗菜还是时常切到的,没有刀口,哪能成呢?一把锈钉头子连
青菜萝卜都切不好啊。
我天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娘不放心了(一把厨刀,天天磨刀
作甚),开口问我:“天天磨刀干啥呢?家里无钱买肉吃,萝卜青菜什么的,
刀钝些没关系。”
“我要磨刀上山打柴,挣几个钱家里用。”
“娃,恁懂事了。让大人安心。”
我不敢向娘说出我准备杀人的计划。刀子磨好后,我用红布包好。红布安慰着
刀子,意思是说:“不要急,不要急,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吃到肉,喝到血
了。实在熬不住了,你就将我想象我成腥红的血吧。”我听出红布里的刀子有
点儿躁动不安的小意思。为了告慰这把刀子,我在生产队唯一一片小树林里,
挑着刀尖将李红心猪狗不如的姓名刻在一棵树上。我想象着要不了多久,树皮
就要胀破,仇人的姓名就要跟着爆裂的树皮胀破,如同我的刀子使之开膛剖肚
一般。我仿佛实现了自己的阴谋一般,在生产队里更加目中无人。社员们也懒
得搭理我。老生常谈的一句“我要杀人!”,听腻了,屁意思没有,听起来,
甚至没有张三突然放出的一个响屁那么动听。
我之所以不敢向娘透露我的行动计划,是怕娘平白无故地为我操上一份心。娘
为爹操的心够多够多的了,爹被关进大牢,娘的眼睛就哭瞎了,成了两只黯淡
无光的枯井。
爹是远近闻名的“呱嗒板儿”,是天生“说大书”的料儿,是标标准准的“民
间艺人”。有人摘下一片树叶,一招一式,神闲气定,就能将人杀死;有人拾
起一块石头,横冲直撞,凶如豺狼,却伤不了别人的一根毫毛。前者,经爹的
嘴说出来,是真的;后者,经爹的嘴说出来,还是真实。爹说大书,称得上方
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一绝。
我要杀人!不为别的,只为我爹和我娘的冤屈。
爹被抓去坐牢了。娘气瞎了眼睛。这深仇大恨,由来已久。
刀子磨好、用红布包好后,我时常伸出一只手指逼近刀刃,手指却被刀锋弹了
回去!我从头上拨下一根硬如猪鬃的毛发,蓄足一口气,往刀锋上一吹,可怜
的头发铮然一声一截两断。一试,刀子锋利的刃口让我放下二十四颗心。
锋利无比的刀子搅得我白天横竖吃不下饭、晚上横竖睡不觉。我的上下眼皮要
么碰在一起就打架,要么无精打采得如同瘟老鸭。我用精神的麦秸撑住上下眼
皮,不使之耷拉下来,通红着灯笼似的两只大眼睛,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见
到每一个社员,我都要问上一句:“你知道不知道狗日的李红心住在哪里?”
社员们不告诉我,反而问我:“你找他干啥?给你爹求情吗?”
“我要杀人!”这句话从我的口里冲了出来,如初生的牛犊、脱缰的野马一
般。
社员们被我这一句话惊得如同见了凶神恶煞大摆威风一般。
谁也不会拿我的娃娃话当真。尽管我家的冤屈比山高,比海深。
事情说来非常简单。爹被关进大牢,只因大书中的一句话,一句平常的话。
爹读过几天书,识几个字。可这几天书、几个字害苦了爹。在生产队里劳动,
枯燥无味,爹就说起了几段大书,逗逗乐子,解解闷。爹肚子里的大书是学来
的,如同身上的肉是吃饭长出来的一样。爹每天下晚工回家,吃过饭、洗过脚
后,并不马上睡觉,而是就着半明不昧的煤油灯,看看几页大书,直到实在再
看不下去了,才吹灯睡觉。书是从知青那儿借来的。爹跟知青处得最好,知青
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到我家的菜园里拔菜,在我家的柴草垛里拔现成的柴草,逢
年过节,知青要么在我家,爹要么在知青屋,共同喝几盅,有时无酒,就以山
里红叶子做的茶代酒。从不喝茶的爹从知青那儿学会了喝茶,并且茶瘾越来越
大。爹待知青好,知青待爹厚。知青的大书,爹是有一本,看一本。如果爹看
大书,纯是消遣,就没有下面的这回事了。偏偏爹看大书,博闻强记,而且还
会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大书不一定有意思,经爹的口说出来,不让人笑破肚皮
才怪呢。社员们在田间劳动时,最喜欢听爹说大书了。一边劳动,一边听大
书,不知不觉中,苦活儿、重活儿、累活儿全干完了。爹在生产队出了名,继
而在整个大队出了名,尔后在全公社出了名。爹说大书是自发行动,一旦有谁
邀请爹正儿八经地面对一群洗耳恭听的人说上一阵大书,爹的脾气我知道,他
是百分之二百的不情愿。没有谁能请得动爹送上门去说书。爹在本生产队,只
在田边地头,在劳动的间隙说上几句大书,一切听从社员的需要和队长的指
挥。爹说大书时最会制造悬念,被社员们称为“勾魂老手”。说大书,如果没
有悬念,就如同嚼蜡一般没趣。爹深谙此道。爹是说坛高手,只是屈身乡间人
未识而已。
那一天,像是一身黑衣的乌鸦飞进了家门,爹说大书居然说出了天灾人祸来。
这是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结局,还不是在嘴上贴上一张大
大的封条,上写“敬祝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或“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才好
呢。
那一天,爹说大书说得好极了,一点不详的预兆都没有。若有的话,爹“死活
不开口”,就能避开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李红心到我们生产队微服私访,了解
一下社员的社会主义生产情况。李红心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他来时,爹正蹲在
一截高埂上口若悬河呢。男女社员连同生产队长听得入迷,众星捧月般团团围
住爹。根本没有注意到公社革委会主任李红心的大驾光临。新调任的李红心,
生产队长不认识,社员们更不认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大驾光临。说大书太
用心,听大书听得太入神,(长大后,我才知道)进入了“天地为之小、万物
为之轻”的混沌境界。
李红心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子外听了好长一会儿,直到队长的哨子呜呜
吹响,社员们纷纷从爹的最末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老生常
谈中摆脱出来,抓紧干活、挣工分要紧。就在这时,谁也不认识的李红心说了
一句:“这位革命同志,大书说得好哇!”
众人大惊,连同生产队长和爹在内,大家由这陌生的声音注意到平白无故来了
一个陌生人。
社员们没见多少世面,一脸的困惑。见此人衣冠楚楚、保养得很好的样子,不
知是哪路神仙,暗自猜测不已。李红心自我介绍道:“我叫李红心,是刚上任
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今天特地到你们生产队与各位革命同志见见面……”
官大一级压死人。队长慌了神,鼓着嗓子说:“大家还不鼓……掌,欢,
迎!”
粗糙的手掌拍在一起所发出的一阵硬碴碴的掌声在空阔阔地田野上方回荡。
“谢谢革命同志们!谢谢革命同志们!我刚上任,就听说你们生产队学大寨工
作一直走在全公社的前列。在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引下,我是慕名
前来,向你们学习的。刚才,有幸听了这位革命同志在紧张的农业生产之余说
上的一段精彩的大书,心里高兴得如同揣上了一只蜜罐子。伟大领袖毛主席说
过,革命的文艺就是为革命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文艺,你们取得了粮食生产和意
识形态生产的双丰收!我代表公社革委会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祝
贺!一花独放不是春,万花齐放春满园。我一定将你们生产队的成功做法在全
公社推广、普及。”
一听这话,爹和队长的脸上立马大放光芒。队长带头鼓起掌来,爹紧跟着队长
的鼓掌而鼓掌,社员们为本生产队出了一个人物而开心不已,鼓起掌来,自然
不甘失弱。后面的劳动一时间意气奋发,斗志昂扬,每一个人浑身都有着使不
完的劲。背着双手在田埂上踱来踱去的李红心见此情景,连连点头称是……
在队长的带领下,社员们人来疯似的干得倍儿欢……
当晚收工回家,爹破例去大队代销点打了半斤散酒,就着老腌菜,有滋有味地
咪起来。谁知,白天过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天大的祸事从天而降,砸得爹
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第二天上午上工后没多久,公社派出所所长带两个人,一共三个大盖帽,天兵
神将般降临田边地头,问明谁是那个会说大书的人后,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
不由分说,将爹铐走了。娘听说后,在地上像驴一样打滚,
被好几个社员死死抱住。我吓得连哭都不会了。
爹本人彻底懵了,比泥塑木雕还不如,说大书的伶牙利齿好像被谁一颗颗敲掉
了。
队长和社员们先呆后醒,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请他到公社说书,不能将人铐了去呀。”
“他犯什么王法了?”
“他一向规规矩矩,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胆小劲儿,哪会犯法呢?”
大盖帽们扔下一句话:“公社革委会李主任有令。”带着两手铐在一起的爹在
社员们目光的牵牵扯扯下,跌跌绊绊地走了。
洋铐子一铐,爹的嘴紧紧闭上了,可惜太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天晚上,李红心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回味着白天听说过的大书段
子,觉得特有意思,后来一想,不对呀,竟然有一个天大的阴谋藏在里面。“
嘟!好个大胆的蟊贼……”这不是恶毒攻击人民的大救星、伟大舵手、红太阳
毛主席吗?!“蝥贼”、“毛泽东”,“毛泽东”、“蝥贼”,原来如此!阶
级敌人忘我之心,不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红心立马火冒三丈,怒发冲冠
……
爹哪敢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不要说“恶毒攻击”了,连“热爱”都“热
爱”不够呢。
我家堂屋一溜正墙上,特地用石灰水刷过,白得耀人眼睛。正中央端端正正贴
着毛主席的半身画像。一大早起床,爹来到堂屋,毕恭毕敬地对毛主席说:“
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您万寿无疆!”中午收工回来,爹毕恭毕敬地对堂屋里的
毛主席说:“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您万寿无疆!”晚上收工回来,爹毕恭毕敬
地对堂屋里的毛主席说:“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您万寿无疆!”至于早请示、
晚汇报,爹更是成年累月地坚持着,斗私批修,爹对自己毫不留情,在伟大领
袖毛主席的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爹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人。毛主席语
录,爹记得滚瓜烂熟、分毫不差。爹曾经辅导过生产队一群大老粗学习老三
篇,在爹的热情帮助下,生产队男女老少个个将老三篇记得像爹一样滚瓜烂
熟、分毫不差。爹是当之无愧的学毛选积极分子,有一次生动感人的事迹被推
荐到公社,捧回了一大张奖状和一套崭新的红宝书,当作宝贝一样锁进箱子
里,而过去,爹的那只箱子从来不上锁……
爹被铐走后,生产队里的男女社员聚在一起猜测,加上向大队革委会主任打
听,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我爹口里冒出来的一句“嘟,好个大胆的蝥贼!”当
天夜里,让公社革委会主任李红心悖然大怒:“简直反了天,简直反了天!”
觉,没法往后面睡了。当天夜里,李红心对大盖帽下了死命令。第二天上午,
爹被铐走了,被投进了大牢。
冤啊……
我听见生产队里的社员议论说:“李红心为了自己能升官,居然干出这样下作
的勾当!”
“对呀,他将我们的呱嗒板儿捉进牢里,是给自己摆功呢。”
“呱嗒板儿一家子,够呛!唉。”
“李红心一手遮天,有啥法子呢?”
“狗日的东西,心肺烂掉了,狗都不吃。”
……
从生产队到公社,路不近。天气闷热,我走得汗如雨下。我顾不上擦一把。我
必须在黑夜庞罩前找到狗日的李红心,用这把刀子同他算清我家的总帐。
李红心住在公社大院里。这是明摆着的事。公社与粮管所是左右邻居,爹帮生
产队交公粮,带我去过一两次,路不生。
我使劲摁了摁藏在裤袋里的刀子。我不能让刀子按捺不住,突然蹦跳出来。毕
竟是在公社,人多眼杂,切不可大意。我鲁莽些不要紧,插在裤袋里的刀子可
不能鲁莽。
经过红墙白囤的粮管所,跨进了公社大院,我立马傻了眼。好多大同小异的办
公室和宿舍,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我根本不分清,根本不知道李红心的狼窝
狗洞在哪里。刀子给我壮胆。我的影子给我壮胆。蓝天给我壮胆。绿树给我壮
胆。我在公社大院里转来转去,谁也没有在意我。我还是一个小娃娃。小娃
娃,在大人眼里,既翻不成天,又覆不成地。我的小娃娃的身份保护了我。一
条狼狗过来了,咬人的狗不叫,我吓得连连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我一把掏
出刀子,我准备打退堂鼓了。狗见了我的刀子,尾巴一摇,掉头就跑。我乐得
哈哈大笑,原来,狗害怕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胜利了!
我向一个抱着孩子沿街溜达的老头,打听李红心的住处。
老头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你找他干嘛?”
我撒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谎:“我向他打听打听我爹。”
“打听你爹?”
“我爹被抓起来了。”
“谁是你爹?”
“就是那个说大书的。”
老头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叹了一声气,说:“你爹冤枉
啊。”
我的眼泡儿红了。说我爹冤枉的,大有人在。可我爹并不能因为有很多人说他
冤枉,就从关押他的地方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李红心下向阳湖游泳去了。这样吧,你去湖边找他,代你爹向他求求情,说
说好话,哪怕跪下来也行,只要他良心发现,让你爹提前出来,你就赚了。”
我告别老头,拔腿向向阳湖跑去。向狗日的李红心求情、说好话、下跪?我答
应,我怀里的刀子还不会答应呢。我要赚李红心的一条狗命!不然的话,这么
天的刀子白磨了。
向阳湖到了。向阳湖是一条人工湖,是在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开挖
成功的。我的眼睛很好使。我看见白生生的水面上很多颗黑乌乌的人头或沉或
浮,或行或止。搁在岸上的衣服一摞一摞的。
我看着一颗颗浮在水面上的人头。我不知道哪一颗是李红心的。我漫无目
的地走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在湖岸上徘徊着,耐心地等着游泳的人上岸。我只要开口问一句:“谁是李
主任?”就行了。我的刀子就可以毒蛇出洞了。
湖那么宽。游泳的人离我不近。河里浪声喧哗。哪怕我喊破嗓子,李红心都听
不见。我不能来个瞎子点灯白费力气。力气用完了,我的刀子掏出来,就会变
成一条囫软绵绵的不伤人的水蛇。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游泳的人没有马上结束
的意思。他们在水里忽隐忽现。狗刨,蛙泳,踩着水走路,使劲憋上一口气,
钻猛子,像土行孙的阿弟一样在水里遁来遁去。照起趋势,估计不游到星星如
天花一样出齐在天宇上,决不会罢休。
在长条青石搭成的埠头上,一个年龄与我差不多的女娃在漂洗衣服。她从竹篮
里拿出一根拧在一起的粗壮的衣裳柱儿,往水面上一丢,就散开了,她的手扯
住衣裳角儿,抖来抖去,本来就有的浪花和新造的浪花在摊开的衣裳上蹭来蹭
去,蹭得差不多了,拎起来,拧在一起,又是一根粗壮的衣裳柱儿,放进篮
里,重新拿出一根……女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胸前鼓鼓囊囊的,缀着暗花
的白衬衣快要被什么东西胀破了。女娃低着头,水面是动荡的,我看不清她的
长相。我等着。她怎不能一直不停地洗下去吧。篮子里就那么几件衣裳,哪怕
是最慢的慢工,都经不住洗。女娃抬起头来。
我不看则已,一看就难以割舍。
她长得酷似我们生产队里的玉霞。玉霞与她并肩站在一起,我肯定分不出彼此
来。
我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忘记了在河里游泳的李红心,忘记了刀子的使命。左
看,右看,都是玉霞。真的是玉霞吗?玉霞不是被人拐跑了吗?怎么到了这
里?
我疑疑惑惑着。
记得上一年吧。一天夜里,我听见爹跟娘商量说,“明年给大柱子说个媳妇
吧。”
“谁合适呢?”
“玉霞咋样?”
“讲给大柱子,我们高攀上人家了。”
“只是岁数大了些。”
“女大三,黄金堆成山。”
一听这话,大梦刚醒的我的脸上立马蹿出好几朵野马似的火烧云。幸亏是
夜间,屋子里黑古隆冬的,比锅底还要黑,不然的话,我这猴屁股脸往哪搁
呢。玉霞,可是村里的头号大美人呀。平时,我对她想也不敢想。在爹娘的口
里,我与玉霞居然撮合到一起来了,只等着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
觉了。我变得一下子开窍了。
后来,我知道玉霞早有了。有一次,我在生产队的公场上捉蜻蜓,无意间
来到大草垛后,玉霞和一个
陌生的小伙子在吧嗒吧嗒亲嘴。见我来了,小伙子跑了。玉霞红着脸对我说:
“大柱子,他是我的对象,你
别告诉人。”
“我偏要告诉人。”
“求求你了。”
“不行,不行。”
我两眼直钩钩地盯着玉霞的两瓣红嫩的嘴唇。
玉霞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问:“你要什么条件,说出来,我答应你。”
“给我亲一下。”
“真没羞,真没羞。”玉霞的手在她脸上如汽车上的刮水器一般 刮着,使劲
羞我。
我腆着脸皮说:“不给我好处,想封住我口,没门!”
“那……好……吧。”
“不过,你要喊我亲姐姐,好姐姐。”
“亲姐姐,好姐姐。”我喊得如同放连珠炮似的。
“不行,要喊得慢一些,甜一些。”
“亲...姐...姐,好...姐...姐!”
“不行,要喊十声。喊一声,我答应一声,才算有效。好吧,重头开始。”
……
“喊得差不多了。不过,你要将眼睛闭起来,向前走几步,我才给你亲。”
“行。”我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我看见那个陌生的小伙子亲玉霞时,两只眼
睛是闭着的,如同一个幸福的瞎子。
结果,我亲到了。额头被狠狠撞了一下,生疼生疼的,怎么这么硬呀。我睁开
眼睛一看,玉霞早跑远了,我亲到的是一根电线杆。
玉霞咯咯的笑声,在空荡荡的乡场上弥漫……我觉得比老母鸡下蛋的声音,还
难听。
我暗暗发狠:你捉弄我一次,我要捉弄你一生!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快快长
大。
不快快长大,就意味着受玉霞的欺侮。
我还未来得及长大,爹和娘还未来得及替我说上玉霞,玉霞就跟人跑了。那个
拐跑玉霞的人,就是我在公场上见过的闭着眼睛与玉霞吧嗒吧嗒亲嘴的小伙
子,是紧邻的生产队的,是地主崽子。地主崽子拐跑贫农妹子,这在当时,可
是惊天动地的一个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呀。整个生产队,整个大队的民兵全部
倾巢出动,围追堵截,密切关注阶级斗争新动向,一连好几天,连鬼影子都未
捞到一星半点。跑掉了和尚,跑不掉庙。
地主崽子的爹和娘被大队革委会狠狠狠批斗了一番,这叫做“罪有应得”!我
跟着大人跑去看热闹,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玉霞整个儿消失了。可她隔三差五光顾我的梦中,成了我梦中的常客。
我梦中出现的第一个女娃,除了玉霞,还能是谁呢?
我第一次为她流出一线丑陋的东西。被窝里的木瓜气味和被子上画出的地图,
搅得我睡不着觉。我趁大人去田里下工之际,将我的被子上的那一块用水洗
了,抱出去晒。多好的阳光,晒干了水淋淋的秘密和劣迹。
我恨死了玉霞。谁让她不给我亲嘴的?她能给那个陌生的小伙子亲,为什么不
能给我亲?她能跟那个地主崽子远走高飞过生活,为什么不能同我在本乡本土
过生活?
不用说,李红心泡在水里。水里凉快。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本地
风俗。西斜的阳光金粉一样洒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灿烂,如同沸腾的红
血。
掖在裤袋里的刀子开始泄气了。
她与玉霞而合为一。我必须找借口接近她。仇人李红心自我的牙缝里蹦出来。
但我故意恭恭地说出李红心这个比蝎子还要毒辣的名字。
我问她李红心、李主任在不在湖里?她好奇地看着我,反问我一句:“你找他
干啥?”
刀子暗中鼓舞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我家的仇人,害得我爹被抓,娘眼
瞎,我要杀死他!”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李红心呀,你是杀不死他的。他的力气可大啦。三个棒
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一拍裤腰,说:“我有一把磨得快快的刀子!”
“你的刀子再快也要你使唤。”
“我要乘他不注意,一刀子捅了他!”
她不言声了。
我也不开口了。我在惦量我的刀子。有史以来,我怀疑起我的从不用怀疑的刀
子来。
“你要杀了他,你是要被枪毙的。”
她勾着手指,成一支驳壳枪的样子,朝湖对岸的芦苇的头上瞄准着。她的话和
手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我一想,对呀。将仇人杀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一命抵一命,这个理儿,我磨
刀子时怎么没想到呢。
我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我在人世上才活了十三年,而仇人最起码活了三十大
几年。十三年与三十大几年同归于尽,注定是十三年亏了,亏得一塌糊涂,而
三十大几年赚了,赚得一塌糊涂。
她简直是第二个玉霞。我为什么不为她好好活着?如果我的小命用来抵偿李红
心的狗命的话,世上就没有我了,那么,我怎么能长大,将她娶进家门呢?
“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我在心里对洗完衣裳、挎着篮子回家的第二个玉霞
的背影说。
说完后,我沿着曲折的湖岸跑开了。一天的阳光照射下来,青草干爽,无牵无
挂,我的脚步利索得如同飘过草尖的轻盈的蝴蝶。
我将这把刀子扔进湖里。它生于水,又归于水……
一条白亮的抛物线,在我眼底划过。刀子落进水里,没有丁点儿声响。我失望
得如同一个一瞬间输光全部家私的赌徒。我不抱希望地等着奇迹的发生。我用
仇恨和磨刀石磨了好几个月的刀子不能这样前功尽弃。我等着刀子的出头之
日。时间过得真快,如同吱呀乱响上的织布上的飞梭。我的心快要被心火烤焦
了。
突然,我的眼前霍地一亮!湖面上尽是刀锋。闪闪的刀锋,将水皮儿削成一片
片的,像是我想象中的撑破肚皮儿的面皮儿。被傍晚分外明亮的天光镀得雪亮
雪亮的。
我后悔起来了。下次,她再来洗衣裳,万一划破她的手指,该怎么办。
划破她的手指,如同剐去我的心!
继而一想,不会的,我的刀子在我的长达几个月的训练下只认得狗日的李红
心,在波浪的帮助下,刀锋不割断他全身的脉管,才出鬼呢。我的眼里翻涌着
一湖腌脏的污血。
我相信的我的刀子不会走眼。除了李红心,它不会动任何一个人的一根毫毛。
我确信我的刀子已经杀死了水里的李红心。陪着我疲于奔命好多天的刀
子,可以休息了。黄昏在天地间扯起了大幕。相跟着,夜,黑潮样漫了上来。
鬼故事里面的大鬼和水鬼纷纷出动。奶奶说过,人是晚上睡觉,白天干活,鬼
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奶奶还说过,人一死,就变成了鬼……
妈呀,我的妈呀!我撒腿就跑,我可不能被李红心这头水鬼抓住呀。我的腿长
在我的腿上。满湖的刀子我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