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
对学院与城市的诗化叩问──林幸谦《原诗》序
去年秋天,因为要参加岭南大学的张爱玲学术讨论会,
便阅读了一些有关张爱玲的研究资料,阅读中才发现研
究专著中最有份量的是两部学术论著:《历史、女性与
性别政治》(台北麦田)和《张爱玲论述:女性主体与
去势模拟书写》(台北洪叶),作者都是林幸谦。这
样,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林幸谦的名字。这两部专著共八
、九百页,每一节的概念都相当密集:性别政治、阴性
书写、阴性欢愉、阴暗复本、象徵秩序、闺阁身体、闺
阁话语、传统恐惧、儒家她者等等学术语汇层层叠叠,
压得你喘不过气。然而,虽然费力,我还是很有兴趣地
一页一页读下去,因为一页一页都有分析的力量与逻辑
的力量在吸引你。书中有理论磁场在。读到最后不能不
说:这是两部对一个具体对象进行充分学术化的批评,
也不能不佩服著作者所下的苦功夫和作者的思辩能力。
「学者林幸谦」才刚刚认识,「诗人林幸谦」又紧接着
出现在面前。在讨论张爱玲的会上,见到林幸谦,会后
他送给我诗集《诗体的仪式》和新诗集《原诗》的打印
稿。读后竟发现:诗人林幸谦与学人林幸谦除了「均有
思想」之外,两者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诗人林幸谦
是学人林幸谦的反叛者与颠覆者。
作为学人,林幸谦是那样严谨,他严格地按照学院的规
范与逻辑去研究,去分析,去构筑那个符合学院程序的
理论建筑,而诗人林幸谦则桀傲不驯,自由狂放,在诗
中反叛学院那些僵化的规范、逻辑与禁忌。
学院的景色
今天的侧影有些忧伤
穿透坚硬的虚空
刺破黑板
穿过讲堂的死墙
直入室外的天空
诗人感受到的学院的景色不是雪白的四壁,明净的楼
阁,更没有书声朗朗的诗意,他一扫学院的童话幻象,
展示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知识权力的牢房。构筑牢房的
是坚硬的虚空,变态的黑板,讲堂的死墙等等。诗人在
牢房感受到的只有一个,这就是压抑。在写作《原诗》
的时候,诗人已不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而是学院的教
授,但他仍然感受到压抑:
踏上讲台
神授的粉笔破体而出
为长年病态的黑板进行漫长的心理分析
如果说,心理分析学的草创者佛洛依德讲的文学动因是
性压抑,那么,林幸谦诗的动力则是智能压抑。人有两
种本能,一种是感官本能(生存本能),一种是精神本
能。当学院还是人的原乡:即培育人的灵性的摇篮时,
学院是可爱的,然而,当学院变成只会制造生存技能的
工厂时,学院就变成诗情的坟墓、埋葬青春活力的牢
房,让人感到压抑。林幸谦对这种压抑的感受不仅是心
理感受,而且是直刺生理的痛切之感与痛楚之感,显得
异常强烈。表现于诗中,便是激越凄厉的生命呐喊。
《原诗》整部诗集中有一学院与生命的张力场,场中的
诗人如同被囚禁的天马,旁徨,迷惘,喊叫,挣扎,叩
问。林幸谦的诗正可以读作诗人对知识殿堂的叩问和对
自身化为知识界一分子的叩问。
黄昏临近的时候
知识的原乡成为惩罚的地带(《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原有的姓名成为逃犯
暴雨与烈日
成为告别的主词(《学者》)
在知识地带中,他自己是谁?「从前黑板前面的叛乱分
子/如今讲堂中的流亡人/继续片断的余生」(《学
院》)。在学院与生命的张力场,诗人高撑生命的旗
帜,为挣脱传统的锁练而呼啸、悲诉。尽管无望与绝
望,但还是呼啸、悲诉。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一种不屈
的生命的骨骼,一种坚韧的思想的舞姿,这是感情美,
也是悲壮美。
林幸谦像卡夫卡似的,发现学院其实也是一个可望而不
可即的迷宫似的「城堡」。卡夫卡的《城堡》最让人困
惑的是主人公K的欲望与目标总是若即若离。不过,K
徘徊在城堡之外,而诗人却进入城堡之中,但同样是不
可捉摸:
介入学院的门廊楼窗
所有忘情的笔划、色调与感触
把我悬挂在仪式幻化的雕框
所有的豪情壮志都获得无微不至的精神疗法
和卡夫卡一样,林幸谦揭开城堡的面纱,展示城堡体制
的荒诞:活生生的生命一旦进入这个城堡,不仅不能激
活自己的灵魂,反而衰败、沦落、失语、变态,或变成
知识的甲虫,或沦为道德的文盲,或犯老年痴呆症。所
有不甘于平庸的诗人和作家所采取的文本策略都是把自
己的思想与手法推向极致,或者说把自己独特的艺术发
现或艺术感觉彻底化。林幸谦正是这样,他坦率得近乎
无情。他撕破学院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他感觉世界中
的城堡是「最具典范的人肉图景」,在此场景中,人们
「用承诺谋杀自己」,「所有的豪情横尸遍野」。
人家说,那是伪专业主义下的学院
白发苍苍的教授被揪到讲台的旷野
那是孔子漂流终生的荒原
不论不语不学
不院不文不理
艾略特的「荒原」,鲁迅的「人肉图景」。林幸谦竟然
在人们所仰慕的殿堂中发现,而发现之后,他则奋起抗
争,毫不妥协,抗争之声时而淋漓酣畅,时而沉郁凄
切,时而婉转忧伤,但都一概诗化。这种知识分子的慷
慨悲歌,这种要求学术为生命衔接的吁求之歌,在当今
诗歌领域中确实是罕见的,可谓掷地有声的孤绝之响。
在《原诗》中,城堡的荒诞不仅存在校园内,还在校园
外的整个城市中。林幸谦不仅叩问学院的意义,而且叩
问城市的意义。这是历史性的大哉问。当整个世界进入
城市时代之后,浮出地表的高楼大厦被误认为这就是现
代化的一切。然而,这是致命的错误。按照诗人的理
想,城市应当贴近亚里斯多德的预言:
一座设计良好的城市
必须充满生命
让我们可以面对完整的人生
然而,现代的许多城市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几乎所
有的城市都向物质倾斜,并形成一个极端功利、连灵魂
也进入市场交易的看不见的城市。这种城市只见物,不
见人。「每个人,都是地图的构成物」。每个人,都
「用符号的方式生儿育女」。生命在城市中流失,精神
在市场中沉沦,「生活漂流四散」,「历史打断自己的
背脊骨/在正史中缺席」。林幸谦对现代城市意义的叩
问,是比对学院的叩问更为宏观的叩问。这一叩问击中
了时代的主要病症,它是「一个异乡旅人反街道反空间
反现代的反抗」,又是一个诗人对未来世界将丧失生命
尊严的预言。它没有对城市进行讴歌,但给正在沦落的
城市敲下警钟。有识者也许会听到这是赤子的爱的呼
唤,关于重新拥有生命活力与灵魂活力的呼唤!
二○○一年六月一日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评论:刘再复.29/07/2001
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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