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鸟巢
迷离
LIU KANG XIU (译音)刘康修
1
走到中山路与解放路转角的地方,在一片树荫下面,她停下来。
中午的太阳直射地面,沥青路面象镜子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转脸朝另外一边,
那里是一个巷口,旧砖墙上贴着爬壁虎一类的青藤。这情景仿佛很熟悉。她记得等一下
就有一个骑单车的小伙子过来,朝楼上喊几声,接着一个女中学生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答
应着。过几分钟,那个女孩就会朝巷口跑过来。
有些事要过去很久了才会突然记起来。在这以前一直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路上很久才有一辆车,几乎看不到行人。一个人朝她走过来,草帽压得低低的,看不
见他的脸。后来相反的方向又来了一个人,还是看不见脸。风从狭窄的巷子深处吹出
来,带着湿气,吹在她的腿上,鼓进裙子里。她有一种正在被抚慰着的感觉。她迷迷糊
糊,站在这里也能睡着。风是阴凉的,潮湿的,很舒服。那条小巷子里面一定也这么阴
凉潮湿。
一个穿球衣的小伙子骑单车过来,一只脚踩地在人行道边停住。他看了她一眼。她微
微有点害羞,同时觉得自己不应该。小伙子朝楼上喊了两声。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打
开窗户探出头来答应着。过几分钟,女孩笑着朝巷口跑来。跑了几步,改用规矩的步态
袅袅娜娜地走过来。
她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
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怪物。那么老大的太阳,站在这里象个傻瓜。不过她实在不想离
开这片舒服阴凉的树荫。这个地方让她想起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记起
来也只象淡淡的影子,比树荫还要轻淡。
她朝巷子里面走去。
2
[今晚报]
前日失踪的市六中女教师林琴今天在榆荫巷中段的一个废园中被发现。经证实已经死
亡。
林琴,女,29岁,未婚,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现任市六中高中教师。工作积极,
曾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六中师生闻获噩耗均十分哀痛。记者亲眼见到几位女生痛哭
失声的情形。
林琴在本市无直系亲人。
关于林琴的死因,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自杀。公安局有关负责人支持这种说法。不过他
强调,最后结论需要进一步调查之后才能确定。这位负责人还说,打电话来报案的人之
后没有再与公安部门联系。报案人是一个女的,从声音中很难判断具体年龄。这位负责
人希望报案人能再次出面,协助调查此案。
最早赶到现场的一名年轻女警员说,当时她见到死者挂在树上,头歪垂在胸前,长发
披散下来,看不见脸。她说,死者全身透湿,“软软地挂在那里象一块湿布”。负责调
查死因的专业人员说,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死者受到过暴力袭击或者性侵犯。
但是记者也听到一些不同的说法。
林琴生前同事和好友,六中语文教师王欣眉对记者说,她不相信林琴是自杀。她还说
认识林琴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林琴自杀的说法。她认为林琴是人被害死的,十有八九不
会错。但她实在不理解凶手为什么要害死林琴。
——凶手也许还爱林琴呢,她说。
别的几个老师认为,林琴性情内向忧郁,加上在婚恋问题上不顺心,并不排除有自杀
的可能。
据闻,最后见过林琴的是榆荫街口一个卖汽水的老太太。公安人员证实,她描述的情
况与六中师生所提供的林琴样貌及当日的装扮完全吻合。
记者今天下午采访过这位老太太。她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奇异说法。
3
林琴走进巷子里。
小巷窄得不能进汽车,连栽树的地方都没有。进去走了一段,巷子拐向左边。直角转
过去,完全没有任何过度。人走在这里,随时得提防着单车从里面冲出来。拐弯之后,
前面是一段又长又直的更狭窄的巷子。巷子里也没有树,两边的房子夹着小巷,太阳稍
微偏一点,就晒不到路面。石子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低陷下去,变成一个个的水洼。
水里倒影着墙头上的荒草。
巷子象夜里一样安静。两边有很多门,每一张门都开着,但是看不到任何人进出。林
琴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她有一种感觉。她好象是突然回到了已经离开很久的地方,而事先自己一点都不知
道。不过那里不应该是这样。那个巷子是热闹的,总听见使劲拨弄着的单车铃子声。小
孩的哭声和叫闹声。吵架的声音。半夜两点之后听得格外清楚,粗气的喝骂,女人的
哭,扭打的声音。在那个巷子里,女人打麻将,偷人。男人喝酒,打女人,胡吹大气,
讲着谁也不信的鬼话。而孩子们就追着老鼠一天天长大。也许因为阴暗,从那条巷子里
出来的人都很白皙。那里真是什么声音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女中学生在拉小提琴,她以
为她的同学能够听见。
从一个黑洞洞的门洞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声。林琴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家小卖部。里面有
一个白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太婆,低着头在剥豆子。
老太婆抬起头,干瘦的脸上布满惊恐,好象见了什么鬼物。
林琴歉意地笑了笑,指着一瓶可乐,意思要买。她倒并不是那么口渴,只是不买点什
么东西的话,会让老太婆更加不安。
她靠着门框喝完了可乐,一边看着荒凉的小巷景致。她以前有个朋友,是画油画的,
画过很多这一类的风景。站在这里,眼睛从墙根的青苔,沿着灰泥剥落的青砖墙壁一直
朝上看,越过一个小小的窗户,看见瓦蓝色的天,她想起那些画来。那些画画得不好,
她想。不该加进去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比如巷子深处的一个打着红伞的人。本来就没有
这些东西,但是他说这样就“有画意了”。有时侯是近景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他正在
走出画框,只露出一边肩膀。
这一个巷子没有人,倒更象一个真正的巷子。理想的巷子就应该是这样。
墙顶上长着草,抖动着,证明高处有风。
林琴把空可乐瓶放在柜台上。老太婆看也不看,仍旧低头剥着她的豆子。在这一个小
时之内,豆子就是老太婆生存的全部意义,林琴想。
4
[今晚报]
记者采访了老太太。
无法断定她的年龄,看样子至少有九十岁。认识她的人说她从来就有这么老,但是这
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她更老。不知道姓名。居委会某负责人说她叫柴李氏,那是户口上
的名字,但听说本来不是这样的。老太太操本地口音,口齿还算清楚。问她是否从小就
住在榆阴巷,重复了几遍之后,她听清楚了,连连点点。
记者问她那天看见什么,她老是说,老是说(我都觉得不应该写在这里)——那个老
太太说:
鬼。
5
[未经整理的谈话录音,也不准备刊载]
记者:你们听到过这种说法吗?关于鬼,凶宅,以及有关榆阴巷的一系列离奇的说法
?
公安局办公室负责人:没有这回事。没有鬼。你也知道是这是谣言。
记:什么样的谣言,能不能讲一讲。
公:既然是谣言就没有必要再讲。不应该传播谣言,对吧?
记:哈哈。好。现在我不是记者,我是一个朋友。你看,录音机关了,本子也收起来
了。现在跟我讲讲你们的那个谣言吧。我保证,绝对不会登出来。要是刊出来了,你可
以在报纸上骂我,说我是个骗子,或者告到报社党委,叫他们开除我,要不请市委宣传
部处分我,怎么样都行。这对你们来说太简单了。我只想听听你这个谣言。我保证,最
多只跟朋友讲一讲。我发誓。
公:没有那么严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
记:你到底还是不肯讲。
公:好吧。就算你讲出去也没什么,不过不要写出来。这个事情不好解释,不要乱
讲。事情是这样的(公安抽了一口烟),林琴是前天失踪的对吧,这是可以肯定的。前
天上午她还在上课,她们学校的老师学生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公安又抽了一口
烟),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知道林琴的死讯的?
记:不知道。
公:当然你不会知道。事实上,一个星期以前,就有人报案,说那里死了一个女教
师。
记:一个星期以前?谁报的案?
公: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女的。
记:谁接的电话?
公:我们的值班员,是个女孩子,刚从警校毕业的。时间是深夜三点。
记:那你们立即采取了行动?
公:当时的情况是——那个年轻警员不能判断是真是假,怀疑是报假案。再说当时她
吓得要死。
记:作为警员好象不应该这样。
公:话是这么说。不过你要考虑那是在深夜,她一个人,又没有经验。她后来说,当
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连寒毛都竖起来。因为,(公安迟疑了一下)她听
见电话里面那个报案的女人在笑。
记:笑?
公:是的,我们后来听了录音。不过有的人认为是哭。
记:到底是笑还是哭?
公:都有点象。我个人也认为是笑。听起来确实有点让人心里发毛。
记:是什么样的声音?
公:我形容不出。幽幽的,不过听得很清楚。
记:到底是谁报案?
公: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这件事
就算完了,证明是有人报假案。
记: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无论怎么推测都不合理啊。
公:是的。不过奇怪的不再这里。奇怪的是她说的情况跟几天后林琴的现场完全吻
合。吊在树上,长头发披散下来,满身湿淋淋的。这是第一点不好解释。如果是谋杀,
那为什么要事先告诉我们?第二,更奇怪的是,林琴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接到
这个女人的电话。也是在深夜三点左右,也是那个年轻女警员接的。当时她没有理睬,
也没有上一次那么害怕。不过她肯定那个报案的女人这一次是在哭。
记:是哭吗?
公:是的。要不要听录音,我可以给你拿来。
(我们听完两次录音,又倒带过去重放。第二次确实是哭,声音很低。抽泣。我好象
还听见一声轻轻叹气的声音。第一次真说不准是哭是笑。我们接着谈下去。)
公:到早上交接班的时候值班员把情况告诉我们局长。这就是你们报道过的那一次。
这一次证明是真的。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记:要搞清楚案情,看样子关键在那个报案人身上。你们应该有很先进的设备,难道
就不能找到这个人来?比如她在什么地方打的电话,这应该可以查出来吧。
公:你把我们想得太厉害了,我们没有那么先进。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把声音录下来。
我们做了技术分析。我们还拿到省厅去做分析,
记:——还是不知道是谁。
公:对。我们现在还没有建立声音档案。就算有这个档案也没有用。报案人完全可能
不在我们档案之内。除非把全国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录下来,建立一个国家声音档案馆,
并且用最快的计算机查询。
记:我看还是不行。每个人的声音都是可变的。现在只怕还没有这么先进的识别系
统,能够区分哪些成分是不变的,哪些是可变的。不过,如果有那样的档案那也太可怕
了。
公:这方面我不清楚。总之那两段录音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东西。我们没有办法,只
好把录音拿到学校去放,想碰碰运气。结果,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记:怎么样?
公:我们一放录音,几个女老师就惊叫起来,一个个直往后缩。
记:为什么?
公:因为(公安再次迟疑了一下),那是林琴本人的声音。
6
林琴走着,发现左边忽然有一张双开的大门,门旁边挂着一块牌子:和平医院。她差
点笑出声来。医院办在这里,连救护车都进不来。大概是街道卫生所吧。她想正好可以
进去上趟厕所。
门里面是一个小天井,前面一块照壁,透过漏窗看过去那边有一个小池塘。平房,四
面围合,房子和门窗全部刷成白色。院子里很幽静。走廊左右分开,厕所看样子在走廊
的顶里面。
她经过一张张打开的门。里面的人安静地躺着,盖着白色床单。她走到走廊尽头,那
里看起来更加荒凉,安静得叫人害怕。她走进厕所。最里面那一格好象已经有人。她急
急忙忙上完厕所。厕所靠近顶上的地方有一排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抬头看那里。
她觉得有一幅床单挂在窗户外面的树上,在风里飘着,随着风打转。
出来的时候,她鼓足勇气看了一眼上方。床单样的东西正在飘落下去,她只看清楚最
后的白布的一角。好象是个人。这个印象使她毛骨悚然。
她低着头匆匆走出来,碰到一个坐轮椅的人身上。那是个女的,但是看不清她的脸。
实际林琴已经根本不敢看她的脸。她说了声“对不起”。
“进来”,房里面一个声音说。门是关着的。
她以为是叫坐轮椅的女人。转头一看,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进来”,里面的声音又说。是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反
而令人放心很多。
“进来,是叫你。”那个声音第三次说。
林琴推门走进去。里面真的是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还不只一个,靠窗户那边还站
着一个的。另外还有个人躺着,林琴进来时那个人坐起来,友好地朝林琴点点头。林琴
也点点头。
“坐吧”,办公桌前的那个男人说,示意她可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林琴自然地坐
下来。
一定是搞错了。
有这样几种可能:
a,这是几个普通医师。他们误以为我是某个病人。他们准备进行会诊。
b,这是医院领导。他们把我当成某个新来的护士或者医生,准备进行某种测验。
C,决不可能,但现场的气氛非常象是,一次审问。
这一切很荒唐。但是看得出那几个人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他们很严肃。林琴觉得他们
的衣服都带有某种制服的特征,虽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确知这一点。
够了,我不想玩什么游戏,林琴站起身准备出去。桌前的男人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她。
靠窗边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这时候已经靠在门框上——那个人好象总是要倚靠着什么东
西才站得舒服,或者是他觉得这样站着很有派头。那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家伙,具有那一
类法西斯分子的一切特征,年轻,高大健康,冷酷,而且很有风度。这一类人的特点是
他们从不作多余的思考,他们是行动者。她几乎对那个家伙有了好感。
林琴知道自己出不去。她说:“我没有——不是——”,她想说我没有病,我不是病
人。或者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一直发问的那个年龄大一点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
一个“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打断她,用温和的声音说:“好的,继续说下去。”
林琴忽然又不知道要讲什么了,她问:“你们是谁?”
三个男人都笑起来。穿皮夹克的男人对坐在床边的瘦小男人嘲弄地问:“我们是谁
?”,然后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林琴觉得他的声音也很有吸引力)。中年男人微微
一笑就停住了。
那么这真的是一次审问了?林琴低头想了一阵。她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犯法的事。但
是谁知道呢,法律那么多,也许一件从普通人看来很平常的事情,拿到法律的角度看就
是严重的罪行。(是那件事?不可能。那不是犯罪,连错误都算不上。)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次审问。而且,就算我真的做了什么,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要走
进这条巷子,而且在这个医院等着我呢?他们精确地掌握着我的心理?刚才我不是还在
中山路好好的走着吗,他们知道事情一定会这样?这是某种必然?是宿命?
“想好了?”主审(或者如果不是审问的话,至少也是一次面试的主考官)问。声音
还是很温和,不过很严肃。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林琴冷静地抗议道。
“要不要我们提醒你一下?”,一直不说话的瘦小男人这时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尖
锐而冷酷。林琴进来时,他本来是躺在床上的,后来坐在床边,这时改为随便靠着床头
板上。林琴本来以为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现在看来那个人也很有权威。他们全都很有
权威。
林琴不做声。这是唯一的办法。
“好好想想”,主审说,“我们还有时间。但是时间不会太多。希望你珍惜机会。”
穿皮夹克的家伙抱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林琴低着头,只能看着他的皮鞋和裤子,
到腰的位置截止。那些部分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这家伙的腿一定粗壮有力。
林琴双腿并拢,身体收缩了一下,好象怕冷一样。屋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电风
扇的嗡嗡声。其实没有必要开电扇。屋子里很阴凉,根本感觉不到是什么季节。
门轻轻推开了。五个脑袋挤在张开的门缝里,从上到下排列成一条竖线。那些人显然
很好奇,林琴看不出是些什么人。现在,不管是什么人都比这三个人好。
穿皮夹克的家伙走过去,恐吓着把那些人赶走,重新掩上门。
7
[今晚报]
我们找到了一个目击者。
蔡先生。他住在废园的旁边。他家有一扇小窗户朝向园子。他说那天中午他看见林琴
在园子里,做了些不可思议的动作。
“我没有看见她进来。那天我正在做午睡,睡不着。我耳朵里听见好象有个女人在唱
歌。我走到窗户那里,看见园子里有个女人。这个地方里不是经常有人来的,大人就更
没有。最多只有几个孩子来玩。捉迷藏,找小虫子抓蝴蝶,或者来藏什么东西。一般是
在下午放学以后,也不是天天来。”
那么这个女人在园子里干什么呢?
蔡先生显得不好意思。他说:“游泳。”
是吗,记者问。
“是的。我看见了。我当时对自己说,这女人的屁股可真白呀。”
蔡先生已离婚多年,无子女,目前一个人居住在榆荫巷的私人住宅。这所房子是他家
的祖业,两层楼,他一般只住楼上。林琴死了以后,公安局找过他,他把见到的事情跟
公安人员照实讲了。根据他讲的情况,办案的人员认为他有重大嫌疑。公安方面认为,
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蔡在当时情况下,见色起心,然后下楼来走到废园中,试图侵犯
林琴,最后杀死了她。
但是法医坚决否定这种可能性。法医肯定林琴身体上没有任何受到暴力或性侵犯的痕
迹,这一点我们以前提到过,法医的报告中有十分清楚的结论。
蔡先生在公安局为自己辩护说,实际上他是一个性无能的男人。他叫公安局去法院取
证调查。以前他妻子要跟他离婚就是为了这个,在法院的卷宗里应该保留着当时法庭调
解的记录。公安调阅了法院有关文件,证明蔡的说法属实。不过法医认为,这反而不能
说明什么。案例表明,相当多的性无能者存在暴力倾向。性无能只是机体上无能,不等
于没有性欲。从心理上说,正因为他们不能通过正常性行为实现自己的性欲,所以往往
诉诸暴力。也可以这样说,性无能者存在着一种深深的自卑心理,他们受到女人的强烈
诱惑却无能为力。这种极度沮丧的心理容易转化成为极端的暴躁,希望通过毁灭对象来
获得心理平衡。暴力是证明他们自己能力的一种方式。我得不到她,是的。但至少我可
以破坏她。就是这样。
法医还补充说,太监就有这种心理。其实社会上很多人物都带有类似心理特点。不一
定就是针对女人,也不一定针对某些特定的事物。这些人的共性是仇视一切美好的健康
的,但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林琴是被杀害的并且是蔡杀了林琴,所以公安局最后把蔡
放了。
蔡是个黄瘦的小个子男人,烟不离手,无精打采象个痨病鬼。他要强奸林琴恐怕确实
不可能。林琴据说个子挺高,虽然苗条但是身体健康,发育得很好。从体力上蔡就不是
林琴的对手。
那么后来呢,你还看到什么,你看到林琴在园子里还做些什么。
“我一直看着。我看到她脱衣服,脱得光光的。”蔡咽了一下口水,语调变得兴奋,
“她先脱上衣,后来脱裙子。然后是文胸。最后,白色的三角裤。我想看清楚一点,但
她不是正面朝我这边。不过我还是看见了她那里,黑色的阴毛,在太阳下那么刺眼,大
腿又那么白,我的脑袋一下子嗡的响成一片。我抓着窗户栏杆,死死地盯着她那里看。
也看上面,挺得高高的奶子。我看着,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地方。我全身发抖,打冷颤。
我首先屏住呼吸,后来喘着粗气。我觉得自己怕是快要爆炸了。”
后来呢?
“我发现还是不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真的一点都不行了。所以我点燃一根烟。我
直想哭。”
我是想问林琴后来怎么样,记者说。
“她么?她脱光衣服,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就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进水池里面。我真
担心那些长了刺的草叶会割伤她。水快淹到她的小肚子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
作,就象这样——”
蔡比划给记者看。
“——两只手伸向天上,脸也朝着天上,口里面念念有词。就象是哪部外国电影里面
的巫婆。离得太远了,听不清讲什么。一个女人,中午,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做着这种
奇怪动作,太有点那个神秘了。这回我看清楚了她的脸。真是个少见的绝色美人。你也
见过她的照片对吧,我相信你也会这样讲。所以后来公安局拿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肯
定就是她,没错。”
“当时我一看,不好!这个女人要寻短路。我想叫,张开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觉得我要叫出声来的话那也太可笑了。因为她又好象并不是真的要自杀的样子。她站
在那里,很长时间一直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
有多久,记者问。
“大概有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不过说不定有半个小时。到底有多久我不知道,反
正我觉得很久就是了。也可能只是十几秒,但是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所以我觉得久。我
现在什么都不敢肯定。”
当时你怎么想?你认为她为什么会这样?
“我那时想,怕是个疯子吧?马上又觉得不对。她刚才穿的衣服干净整齐,还很时
髦,这我是看清楚了的。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疯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头发呢。所以我觉得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是一个受压抑太久的女人。可能是某种要求一直得不到满足。而
她这方面的要求,其实十分强烈。我读过一本杂志,我记得那上面讲过这样的例子。这
样的人偶尔会有反常的举动,尤其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但他们绝对属于正常人。我
又想,怎么可能呢,这么标致的姑娘,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吗,各有各的苦处,这也难讲。记者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忽然有点可怜她。不过我是没办法帮她的。别说我那个不
行,就算行,我这个瘪三样子,她又会要我帮这个忙吗?她的周围还怕少了男人?这样
的姑娘,你知道的,身边不知道围着几多追求者,起码有十个小伙子要为她发疯。人
啦,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那么健康,为什么偏偏不去享受一下自己的能力,自己
的欲望?就算看不上什么人,玩一玩,痛快一下,总可以吧。为什么要那么苦熬着呢?
换了是我,只要能让我一次,就那个一次,我死了都愿意。我这一辈子是彻底完了。一
个废物。我早就想过不如死了算了。”
别那么悲观,蔡先生,听说有地方现在可以治好这个。
“是的,有的可以,但是我不行。医生早就给我判了死刑。你知道吗,我老婆跟我离
婚的时候还是照样原封未动。我在她身上很命地搓呀揉啊掐呀,就是不能把她怎么
样。”
好了,蔡先生,我们还是接着谈那个水里的女人。有一点我恐怕不完全同意你当时的
判断。她两只手举起来朝着天上,脸也朝着天上,对吧?这个动作,你认为只是在这一
方面得不到满足,受到压抑,压抑过久,的这个意思吗?
“是,我是这么看的。不过我一肯定她并不是要自杀,心里就坦荡了很多。这个姑娘
只是实在不能压制住冲动,一时发神经。只要在冰凉的水里浸一下,过几分钟就好了。
你不知道,那个池子里水哪怕六月天都凉得浸骨头,我试过一次,是真的。有的人说那
是因为水底下有一股寒泉直往上冒。这解释不通。池子里水从来就没有满出来过,老是
那种要满不满的样子。冬天又不结冰,这也是一桩怪事。不过自从那次我试过以后,我
知道池子确实很深。要是现在有人说那是一个深得探不到底的深潭,我保准会相信。有
一次我吓一个孩子,说那里面,深潭底下盘着一条青色的大蛇,也就是龙。看样子,他
是完全相信了。其实我讲得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后来呢,我是说——
“后来她把手放下来,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后全身浸在水里面,只露出脑袋。她这么
泡了一阵子,接着就平躺在水面上了,手脚摊开。她是闭着眼睛的,好象睡着了,一动
不动。这一来我又可以看见她全身了,看见了我想看的一切。水波冲击着她身体的各个
部位。我抽着烟,贪婪地看着这个赤裸的美女。可以说是在研究她的一切细节。我真不
明白,她手脚不动,竟然不沉下去。她就这样飘在水面上,象一片树叶。那时候太阳照
着她,她的皮肤变成了半透明的。周围很安静,连鸟叫都没有,整个城里的人那个中午
都睡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没睡,在干着下流勾当,偷看女人洗澡。”
接下来呢?记者问。
“不见了。”
突然不见了?
“我低头弹了一下烟灰,再看下面,什么都没有了。女人也好,衣服也好,一眨眼就
消失了。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沉下去了,那为什么原先挂在树上的衣服也不
见了?水面一点波纹都没有,平静得难以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还是我在做梦?我是
不是站着站着就睡着了?所有的这些都不真实,不可能,不可思议,但是又那么逼真,
生动。我不相信只是我的幻觉,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已经是一个神经病呢。我想,
可能这个女人是神送来的吧,专门送来给我看的。我正在想着这些,突然我醒来了。”
那就是说你真的在做梦?
“不是。我醒来时发现我站在窗户边,手里夹着一根烟,点着,还只抽了一半。有这
样做梦的吗?”
有。梦游。
“就算是吧。但是这你又怎么解释。后来我又醒来了几次,就是说醒来了几层。每一
层都以为自己真的醒来了,过一阵子又发现自己才刚刚醒来,刚才还是在做梦。最后我
终于完全肯定我醒来了。这时我站在窗户边,手里夹着烟,刚抽了一半。我生怕我还在
作梦,我赶紧逃到街上去。我走在街上,很大的太阳,但一点都不热。我看见满街都是
鬼,都穿着白衣服,它们回过头冲着我笑。我大叫一声,醒来了。结果我又站在窗户
边,还在抽着那半根烟。”
确实有点奇怪。但是我认为你肯定看见过林琴。要不然你怎么会认出她的照片呢?
“不,我什么都不能肯定。实际上,现在我到底是醒来了,还是继续在做梦,我都不
能肯定。现在我跟你讲着话,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不过也难说,哈哈。我们再谈谈林琴。当你觉得她想自杀的时候,你就没有想
过去救她,帮她一把?
“没有,我根本没想过。我能救谁?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也许你救了她也就救了你自己。你不是说过她是神派来的吗。神为什么派她来。神派
她来就是想救你,不过你看来并不想救自己。所以她走了。
“胡说八道。”
是的。
“讲老实话,我一直猜不透女人。有时候你明明是一番好心,人家却以为你是在打什
么鬼主意。我不想自找麻烦,宁可让别人说我是个冷血动物,没有同情心什么的。我对
女人的态度是,我既不帮她也不求她。我怕了她们了。我对女人敬而远之,我惹不起还
躲得起。唉,女人不过就是女人。她再漂亮也跟我没关系。我抽点烟,喝点酒,有班
上,有麻将打,我活得很好,我不需要女人。多亏这样,要不你想我这次能脱得了嫌疑
?”
对这个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想直截了当问一句,希望您别介意,蔡先生,你真的没
有杀死林琴吗?
“没有。绝对,百分之一百二十没有。”
好了。多谢你,蔡先生。可以把我们的谈话刊登出来吗?
“可以。你想怎么写都行。我的事反正个个都知道,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从不看你
们的报纸。我认识的人都不看报纸。有电视机足够了。哦,有一点我忘记告诉公安局
了,跟你讲讲吧。后来我继续做午睡,到快睡着的时候,我好象又听到有个女人在唱
歌。”
又听见唱歌?
“是的。不过也可能还是做梦。其他没什么了。好的,就这样,好的。再见。走好,
我不送了。”
8
榆荫巷是有点来历的。它的特殊历史可以追溯到前清以至更久远的年份。当年本地的
统治阶级把榆荫巷当作他们的后院,在这里建别业,蓄美姬。这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大
约从此就有了许多凄厉艳美的故事。很多年过去了,故事已经沉入历史的黑暗中,没有
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也许每当月夜,或者象那样特别寂静的中午,当年
映照过种种故事的砖墙,会把当年吸收的影象一幕幕放映出来,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但说不定有些人有些时候是可以看见的。
都过去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散布在民间,留存在比如巷口卖汽水的老太太那
样一两个人的模糊记忆里。
而这些人也很快就要消失了。
所以,当那个老太太说到鬼的时候,我并不当真。她不是在讲鬼,我觉得。她把记忆
和现实搅混了。她无疑见过林琴,但是我怀疑她以为她是看见了别的一个人,她小时候
见过或者甚至只是听到过的某个人。人年龄越大,就越是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到快
死的时候,她甚至能回忆起她刚出世不久的事情。那时侯她瞪大眼睛看见了许多不明白
的人和事。那些事情以前从来就没有进入过她的意识,但一直深藏在她的潜意识里面。
到今天她忽然想起来了。
人从来不会忘记任何见过的东西。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我忽发奇想。
世界上当然没有鬼。但照老太太的说法,她看见林琴走过去,刚过了一刻,当老太太
伸出脑袋来看的时候,林琴就消失了。我们要知道榆荫巷这一段是直线,有几百米长,
时间又是正午,消失是不可能的。正常的推论是林琴拐进了某一个地方。我们现在知道
那就是榆荫巷中段的废园。蔡先生见到的一切可能都是真的,但是他没有看见事情最关
键的部分。林琴是怎么死的,仍然是一个谜。
听说这个废园最早属于满清大人,后来属于本地一个有名望的军阀。也有人说不是军
阀,是一个省长或者部长,或者别的什么人,但肯定是大官,是党国要人。再后来一个
有钱的财主买下来给他的第六房姨太太。有一种说法比较可怕,说这里有一段时间做过
秘密刑堂,关过人,杀过人,但是不知道是说什么年代的事。在中国,这样的年代是非
常多的,不用举例,大家都会同意这一点。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则可以肯定,这个园子
绝不可能属于你我这种普通人。
现在那里其实并不是一个什么园,只可以算是一片荒废的宅基地。经过这么多年,原
先房子的顶早就没有了,墙壁也早已倒塌。除了最里面一段齐胸高的青砖墙外,园子里
就只剩下一堆堆的瓦砾。如果仔细一点,还是能看得出一点当年建筑基础的痕迹,并进
而推想当年建筑的规模。园子里大部分地方长着半人多高的蒿草,有一条不太明显的路
通向园中间的池塘。池子四周都是深草。叶子长长的,是那种两边排列锯齿的草叶。
林琴吊死的月桂树在水池的那一边。
我去的时候是正午。里面阴气森森。我真怕从深草里面忽然走出一个惨白幽怨的女鬼
来。
或者水面上飘着树叶一样的女尸。
我不敢久留。只拍了几张照片,连那棵树都没靠近就急忙退出来了。
9
林琴想起一个电影。名字忘记了。电影是说一个护士去一座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报
到,发现那里一切正常但又到处透着邪气。院长医生们好象都在有意隐瞒什么。一个女
病人找机会跟她讲着胡话,好象有某种特别的意义。连着很多天,夜里总是有病人死
去,白衣人偷运着尸体。在一天夜里,树上吊死了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老找机会跟她说
话的女病人。她睁着眼睛,眼神是活的,好象想跟人说话。护士在死者握着的手里发现
一张纸条。通过查阅密室里的文件,最后知道,那个吊死的女病人才是正常人,是这个
医院最后一个医护人员。所有其他人,院长,医生,都是精神病人。很多年以前,一部
分精神病人占领了这个医院,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精神病人。疯子们把医生护士关起
来,强迫他们承认自己是疯子,然后一个个处死,埋在地下室里。有几个留下来了。他
们不断承认自己是疯子,并且愿意接受疯子们的措施严格的治疗。但最后也都被处死
了。
最后呢,这个护士好象是逃出来了。不过等她逃到城里的时候,她发现城里的人都变
成了疯子。但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变成了疯子。
我是不是也这样?林琴想。不知道。不象是。这几个人都非常正常。不是疯子。
主考官(或者主审)抽着烟,一点都不着急。穿皮夹克的男人和小个子男人在屋里走
来走去,偶尔瞟她一眼。他们两个看样子已经不耐烦了。
“好吧,你们要我说什么?”林琴说。
“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你是个聪明人,不需要我们提醒,”主审说,“我们的主要愿
望是——,我相信你是明白的。我们希望你合作,要不然——”
他看了一眼皮夹克。皮夹克点点头。
这真是叫人发疯。我没做过什么。我没有罪。我不是医生,不是护士,不是病人。我
为什么在这里?我这是怎么了?
外面看热闹的人又把门顶开了。几个脑袋从上到下排成一线。林琴不经意往那边看了
一眼。那里面有一个小姑娘的脑袋。
一下子,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正是小时候的自己。
还有在巷子口碰到的女中学生。
最后,林琴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厕所窗户外面树上挂着,然后飘下来的白布确实裹
着一个人。现在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个人的脸。那个吊死在树上的女人睁着大眼睛,眼神
是活的,她哀怨地看着我。她好象要告诉我什么话。
那个女人正是我自己。
天哪,怎么会这样!
这时所有的幻象全都消失了,天上出现深红色的裂缝。无数冤魂的声音从裂缝中盘旋
升上来,呼啸着穿过自己。
林琴惊恐地把手举起来,绝望地看着天上。
10
[今晚报]
林琴案已经合上卷宗。结论是自杀。
蔡先生与本案无关。可悲的是,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他疯了。经常一个人在街上
狂呼“鬼啊,有鬼啊”,声音凄厉。夜里听来更觉如此。
林琴班上一个男生曾一度被怀疑与此案有关,最后证明他是清白的。林琴出事当天中
午,他在学校打蓝球,有多人作证。期间有半个小时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被怀疑的
原因是他一直暗恋他的老师。据说,曾经有一次,在得到林琴允许的情况下,该生拥抱
过林琴,但两人没有性关系。林琴仍然是处女。以上情况经过严格调查取证,王欣眉和
其他老师最后也作了证供。虽经多方劝慰,该男生目前仍然痛不欲生。他现在有点神志
不清。他说当天中午他见过林琴。他想要她,林琴不肯,结果他杀死了老师。其他人包
括公安方面都不相信这种说法。
校长(兼书记)也曾经被怀疑,结果更不能成立。校长很难过。林琴是一位好老师。
一个人死了,最伤心的是爱她的人,这是自然的。但我并不认识她,为什么我也伤心
?我不明白。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天中午,林琴到底去那里干什么?还有,后来整整一天为什
么没有人发现?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又据规划部门透露,榆荫巷近期内将拓宽改建。林琴自尽的那座废园将被彻底夷
平,改建成一座小型医院。水池(潭?)的深度正在测量,以估算填平所需土方量。有
专家建议保留。方案在讨论中。)
(院名暂定为和平医院。)
1999年1月15日星期五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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