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腾作品集  

李瑞腾台湾南投人。民国四十一年生。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曾任教于
中国文化大学、实践家专、德明商专、淡江大学中文研究所。现任国立中央大学
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台湾文学风貌》、《文学关怀》、《文学的出路》、《晚
清文学思想论》、《文化理想的追寻》等。
 

意象之美

李瑞腾

  欣赏诗,有一大部份是要感受诗中各类的意象之美。意象是什么?它如何形
成美感?读诗的人又如何能感受到那种美?这是由诗之创作论而来的欣赏论中的
重要课题。

  什么是‘意象’?这个名词由‘意’和‘象’二字组合而成,所以我们有必
要分别加以了解。

  所谓‘意’,在字形上从心从音,正是察音以知其心,察言以知其意,‘意
’当然也就是‘志’,‘在心为志’是我们的老祖宗早就说过的话,而现在人说
‘心意’如何,是必须说或写出来方始为人所知的。而这存于心的‘意’或‘志
’到底指涉什么?想来不外乎思想和情感,前者理性,而后者感性。

  所谓‘象’,原指大耳长鼻的南越大兽,《韩非子》书中记载:‘人希见生
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
’(解老篇)这‘以意想者谓之象’的事实,使‘象’有了新意,《周易·系辞
》中也曾说过:‘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这已经很清楚的说出
‘象’在本义之外的引申,而从‘物’到‘象’,主要是一个‘以意想者’的过
程。在这里,‘意’和‘象’有了根本的关联。

  更进一步说,我们可以引用魏代的王弼在他的《周易略例》中的话来说明: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
   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
   。……(明象篇)

  这意象之间的双向关系,又存在著‘意不称物,文(言)不逮意’(陆机<
文赋>),‘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刘勰<神思>)等基本的表现上的问题。
这已经落实在文学上面了,尤其是诗,传统的‘诗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
诗’、‘诗者持也,持人情性’,在在都指出诗之创作乃是诗人将他的‘内在之
志(意、情性)表现出来的一件行为,其媒介正是‘言’,但是由‘意’到‘言
’,不可忽略其中有‘象’──所谓‘外在之象’,从创作而言,诗人乃是以‘
外在之象’来表现其‘内在之意’;从欣赏而言,谓者乃是由诗的‘外在之象’
去掌握诗人的‘内在之意’。

  ‘意’和‘象’一组合,内容上已经包含了由‘意’生‘象’的过程和结果
,在诗中是用文字呈现出来,也就是所谓意象语。所以‘意象’可以说是由文字
构成的图象,其中有可以感知的情意。

  从上面的解析,对于‘意象’,我们约略可以获得比较基本的认识。由于诗
之创作乃是诗人将他自身的各种经验以一组有效传达的文字表现出来,而这一组
文字应能构成完整的有机形式,否则就不算一首好的作品。在这有机形式中,意
象无凝是最主要的元素,从一个单纯的孤立的意象到复杂的完整的意象结构,呈
现出主、次要题旨所形成的意义结构。

  以罗英下面这首<小孩>来说:

   阅读过树叶的小孩
   把旧了的云
   围在脖子上
   便向著日落的方向
   奔去
   看见
   月光在风的发上
   风在海的床上
   海在船的脚下

   船在小孩的眼睛里摇晃时
   只因一滴小小的泪水
   船跌下来
   跌得比小孩哭的声音
   还要更破碎

  首先让我们把整首诗打散,抽离出所有单一意象,然后依诗意的进行重新加
以组合,大体来说可合成两组意象群,一组属于诗中主角‘小孩’的,一组是‘
小孩’之外的空间意象:

   ·小孩/脖子/奔/看        /眼睛   /泪水 /哭声
   ·树叶/云 /日落/月光、风、海、船/(船)摇晃/跌下来/破碎

  从它们相对应的关系,此诗可以做这样的想像式理解:一个住在海边(渔村
?)的小孩,爬上高高的树上眺望大海,突然间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把一条绣
有云朵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奔向海边。而日已落,他立在海边,然后月亮升起了
,月光遍照海上,海风在吹,船便在风中摇晃著,小孩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泪水,
然后他感觉船翻了,破碎了,他于是放声大哭起来了。

  此诗的主线是小孩的一系列动作:奔─看─哭,这些充满动态的意象可以造
成读者紧张的肌肉运动之感觉,再进一步去思索:‘奔’的动因和目的地如何?
‘看’的结果如何?为何而‘哭’?要解答这些问题,当然必须把这组意象纳入
文意脉络之中。

  首先我们来看‘奔’,他奔去的是日落的方向,‘日落’虽是空间的视觉意
象,但是它暗含时间,指的是黄昏,而这小孩在奔去之前,‘把旧了的云/围在
脖子上’,围在脖子上的当然是围巾,它旧了,‘云’在这里并非自然意象,而
是一种替代,是绣在围巾上的云朵,以代围巾,对于小孩来说,这样的东西最大
的可能是来自父母,现在它‘旧了’,显然暗指他的家庭是清寒之家,所以只能
有旧了的围巾,至于这个小孩本身呢?诗中说他‘阅读过树叶’,阅读是个动作
,对象原本是书刊,现在却是‘树叶’,在这里可能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
就像是‘读海’、‘读天上的星星’、‘读你的一脸风霜’同样的语构和命意,
阅读是审视、观察的替代;第二、‘树叶’不是自然意象,而是指书本上画的树
叶。我愿意采取前者,认为这位小孩经常嬉玩在树林中,对于大自然有一分的喜
爱,即使树叶,他都曾仔细把玩审视。在这样的理解之下,我们还是无法知道他
奔向日落方向的动因,以及那方向到底是那里?

  第二段是他之所见:月光、风、海、船,这些意象在小孩的视觉中产生一种
奇特的关联:‘月光在风的发上/风在海的床上/海在船的脚下’,以人体意象
(发、脚,前段的‘脖子’、后段的‘眼睛’,皆同此)和人体每日所歇息的‘
床’为喻依,配合月光的指涉的时间─夜晚,则‘风的发上’、‘海的床上’、
‘船的脚下’这样充满童稚语趣的混成意象,指出他原有一个温馨的家,然而现
在却只能在海边浮现家的形象,这潜在的对比暗含著浓厚的悲剧意味,颇值得注
意。

  海上的船现在成了视觉焦点,前面所提出来的问题,关键可能都在这里了,
他最后的泣因也必与此有关,尾段的重要性不言可喻。从两组意象群的对应关系
:船摇晃、跌下来、破碎;小孩的眼睛、泪水、哭声,我们可以发现,船想来是
小孩家里维生的工具,而现在它在摇晃之后跌得破碎,这分明是一桩海难,随著
船破碎的很可能还有小孩的父兄等。如果这样的分析无讹,那么他的奔、看、哭
都肇因于此了。

  意象来自于诗人各种感官经验,让读者感受到各类的美感,主要是视觉,当
然还有听觉,如罗英此诗中写船跌下来:‘跌得比小孩哭的声音/还要破碎’,
而在语言表现上除了白描,譬喻修辞方式的运用,将使由意到象到言的整体过程
复杂化,不断产生歧义,丰富诗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