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腾作品集 李瑞腾

现代新诗的奥秘
 

李瑞腾台湾南投人。民国四十一年生。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曾任教于
中国文化大学、实践家专、德明商专、淡江大学中文研究所。现任国立中央大学
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台湾文学风貌》、《文学关怀》、《文学的出路》、《晚
清文学思想论》、《文化理想的追寻》等。

  ■引 言

  我们今天在谈‘新诗’或‘现代诗’的时候,首先我们一定要知道,不管是
‘新诗’或‘旧诗’,‘现代诗’或者‘传统诗’,它们通通都是‘诗’。‘新
诗’为什么称之为‘新’?那是因为它相对于‘旧’。‘现代诗’为什么称之为
‘现代’?那是因为它相对于‘传统’。那么我们称它为‘新诗’或‘现代诗’
,是基于什么原因呢?我想诗本来是不分古今的,不分新旧的。勉强要去分它,
是因为新的时代应该有新的表达形式,新的时代应该要有新的精神、新的观念,
有人用‘新诗’这个名词,有人用‘现代诗’这个名词,另外还有人称‘白话诗
’。我想不管是那一个名词,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称呼可能不是很重要。因为后
代的人自然会给它一个比较明确的,可以代表我们这时代的一个称呼。所以我平
常对这问题并不觉得很重要。

  ■新诗的特质──口语化、活泼化

  假如我们一定要有个简单的区分,民国以后整个中国新文学中诗的部分,就
称‘新诗’。后来受到现代主义影响下,所形成的新诗,就称为‘现代诗’。不
过这种称呼我个人觉得并不重要,所以我不喜欢讨论这问题。关于‘新诗’、‘
现代诗’或‘白话诗’的名称问题就简单谈到这里。

  我刚刚并没有解释所谓的‘白话诗’。所谓‘白话诗’,是以白话作为表现
媒介的诗。我们想想什么叫做‘白话’?无非是指一般人日常所用的口语而言。
从这个角度去看,是不是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白话?而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运用的
文言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系统,在他们书写的文字上面一直没有很大的变化。其实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白话,这就是为什么胡适之在提倡白话文学运动的时候,他要
写一本《白话文学史》,甚至从《诗经》的年代开始写起。我们这个时代叫白话
诗,也把民国的新文学运动称白话文学运动,那是因为用的是民国的白话。

  话是用口讲的,而诗的文字跟口说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们都晓得,中国新文
学运动的根本精神是希望语言跟文字合而为一。语言是口语,文字是拿起笔书写
在纸上的,它们两个合而为一是理想、是个观念。这样的理想与观念是不是在民
国以后新文学运动中才出现的?在我看来并不尽然。晚清的时候,由于受到西方
潮流巨大的影响,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反省自己本身的存在,开始向下阶层的群
众扩散表达他们自己的一些政治思想。这个时候他们就开始反省做为文学表现媒
介的根本问题、反省过去的文言是不是真的可以充分表达。反省的结果是‘根本
不可能’。士大夫、知识分子所运用的文字语言和一般老百姓之间,有一个非常
明显的距离,在这个情况下,要让一般老百姓接受他们的思想,事实上并不是很
容易。所以,当政治家、思想家考虑到,要以新思想改造下阶层的群众时,就必
须根本反省语言问题。所以维新运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文章:<论白话
为维新之本>、<论报章宜用浅说>。戊戌政变前后甚至到西元一九一一年间,
在中国大陆各个地方出现非常多的白话报,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些白话报不一
定完全跟我们现代的白话相吻合。

  可是那时候的白话已非常接近我们现在的日常语言,我常常在想,五四新文
学运动在提倡白话文时,假如它没有一个非常庞大且坚强的群众基础的话,我不
相信胡适、陈独秀几个人登高一呼各方就可以响应。从这样的观点来看,民国以
后的新诗,在语言方面已有源远流长的语言基础了,那就是做为表现文学最基本
的媒介,逐渐和日常口头语言去接近。因为这样的接近,使得作品比较能够让一
般的小市民所接受。我想文学最重要的就是做为表现媒介的文字。当它根本产生
变化,诗也必然要产生变化。另外我们也看到,晚清的时候已经有很多诗人在做
一个尝试,他们把当时新诗的语言,包括翻译来的新名词,陆陆续续写进他们五
、七言的律体、绝句或者古体歌行里面。这样一个大的突破,在我看来是质的变
化,而不只是形式而已。因为那些语言所代表的,所包含的意义已紧紧扣住大的
时代,已经紧紧扣住新的环境。到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阶段,胡适有了新的尝试
,他把传统的诗词作了一些变化,基本的调子有一些还相当的典雅而传统。可是
在表达的语言上面,已经非常接近日常的口语。这样的作品不必按照传统的格律
来写作,但和过去诗的形式之间还是有一些继承的关系。我们简单的看一下胡适
的一首诗<鸽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还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
   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毫无问题,我们念的时候,可感觉作品基本上还是从古代的诗词转化而来的
,而且还押了韵。如:好一片晚秋天‘气’、在空中游‘戏’、夷犹如‘意’、
十分鲜‘丽’。但是它跟传统诗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于叙述语言的口
语化、活泼化、弹性化。

  我们再念一首比较短的,冰心的<春水>:

   别了!
    春水,
   感谢你一春潺潺的细流,
    带去我许多意绪。

   向你挥手了,
    缓缓地流到人间去吧。
    我要坐在泉源边,
    静听回响。(一八二)

  前段四行,后段四行,句子是不整齐的。诗中没有句型和字数一样的句子。
可是上四下四的处理形态,实际上跟过去八行的律诗之间,在表象的形式上还隐
然有一种关系。我们看到她的叙述语言方面口语化、活泼化、弹性化的情况,感
觉像是一位朋友面对著你向你倾诉,他跟你并不很遥远,他并不是一个古人,而
是现代人在对你说话。

  我们再来看一首徐志摩非常有名的诗<再别康桥>。这一首诗总共有七段,
每段也是四行。这是他受到西方影响的作品,从另一个方面去看,也和中国古代
的诗有密切的关系。我们来看第一、二段: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第一段里面,正如我轻轻的‘来’,作别西天的云‘彩’;是夕阳中的新‘
娘’,在我的心头荡‘漾’,还是押了韵,韵脚在第二、四、六、八行。以这点
来说,跟中国古典的律体并没什么很大的不同。可是当我们看诗人这样写,尤其
是在朗诵的时候,感觉上跟我们去读‘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
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有很大的不同,因为‘秦时明月汉时关’基本
上是文言的语法,而‘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是现代人的语法。从这
里可看出很明显的不同。

  刚才以胡适、冰心、徐志摩的作品来看早期新诗一般性的状况,就可以了解
新诗的起源,其实是相当漫长岁月发展出来的东西。一方面古典文学的表现形式
或内容,还是相当程度影响著新诗,另外西方诗的格律影响也是很大的,摆脱中
国的格律而受到西方格律影响,我想这在早期新诗的写作上是很明显的。当这些
作品出现后,受到年轻朋友的喜欢,很多人投向新诗的写作,所以它逐渐形成了
一个很大的力量,配合了整个新文学运动,甚至整个新文化运动。它就扮演一个
见证时代的角色、一个传承中国文学的角色。

  ■新诗的发展──复杂化、多元化

  在文学史上有一个规则,就是一种文体发展出来以后,在很多人的参与及很
多不同意见相激的情况下,逐步往前发展。可能的结果是渐渐的复杂化、渐渐的
多元化。在中国新诗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现象当然也无可避免。

  由于整个大时代的时代(政经的发展),新诗对应这样的时代,也必然会产
生变化,我们就以中国对日抗战时期做例子来说明。民国二十六年对日抗战爆发
,对中国影响很大。抗战一发生,诗人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跟过去一样,写一些
比较典雅、比较安静,或者表达一些比较闲散的心情吗?任何一个人,当他面临
时代的动乱时,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假如都是轰隆炮声的话,他大概
也安静不了,闲散不了。所以随著抗战的发生,中国的诗人就站起来,以他的笔
投入整个时局,上战场去体会战争,或者去鼓舞民心士气。所以抗战时期产生了
很多为朗诵而写作的一些新诗。

  这些为朗诵而写的新诗,就是一般所谓的‘朗诵诗’。它有一个很明显的特
色,就是在声音上面,要求铿锵有力,悦耳动听,所以音乐性要很强。朗诵不是
诉诸于文字,而是诉诸于语言,换句话说要用嘴说出。但人的听觉和视觉有很大
的不同,当你在读书时用眼睛去看,当你听别人朗诵的时候是用耳朵在听。用耳
朵在听时,就必须更直接表达。所以朗诵诗在语言上面有两个很大的特色:第一
,音乐性要很强;第二,表达要比较直接。也由于是为了配合战争,为了鼓舞民
心士气,因此在题材和内容方面都必须朝向它要表达的功能去发挥,譬如怎么样
经由朗诵诗,可以让人的战争意志和力量不断升高,这和平常把诗拿来作为自己
消遣,或把诗拿来作为探索心灵世界的表现方式有很大的不同。这样的发展,让
中国的新诗到抗战时候产生巨大的变化。而经过这样的变化,在抗战结束以后,
到底会不会回到原先的表现状况,就非常值得怀疑了。

  我们再看看民国三十八年以后,一群诗人随政府辗转来台,对他们而言,台
湾是异乡。而且经过了战乱,人心当然没办法安定。在历史上我们也看了很多这
种状况,像杜甫经过了安史之乱,战乱还未结束,他逃离到四川,整个人的心境
,因新的环境跟过去的战乱经验有很大的不同,而产生了新的作品。我们回过头
来看台湾的这些诗人,他们从大陆来到这里,用诗表达对大时代、大社会的看法
,表达乱离的悲凄以及对敌人的控诉。很明显的,外在环境对于诗本身已经产生
必然性的影响。另一方面,就诗的表现来说,政府迁台后,以纪弦为首的‘时代
诗运动’,成立现代派、发表时代诗,表现时代精神,跟大陆时期戴望舒他们所
从事的诗之运动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在此情况下,诗在台湾要有新的发展,已经
受到先天的影响。

  纪弦为首的时代诗运动,一开始标榜:诗是‘横的移植’而不是‘纵的继承
’,说时代诗的发展应该是从西方全面移植过来,这种运动相当霸道,不合乎中
国的诗传统。而‘横的移植’,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文学要全盘西化谈何容易,
因为用的还是中文,永远都是。而文字正是代表文化。所以,在形式上纵使如何
去学习西方、精神上是学不起来,它永远脱离不了中国。这就很自然的引起了其
他力量的反对,于是年轻的洛夫、张默等人在左营成立创世纪诗社,发行了《创
世纪诗刊》;覃子豪、钟鼎文、余光中组成蓝星诗社,发行《蓝星诗刊》。于是
就变成时代诗、蓝星、创世纪三足鼎立的状况,这样的现象我认为是正常的,而
且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同的文学观点应让它同时存在,最好是彼此相互尊重,
有不同的意见公开的做学术的对话,或者公开在大众传播媒体上面彼此互相讨论
。可是在那个时代,不同的诗观好像很难以沟通,所以常常看到很多非常情绪性
的论战,陆陆续续不断发生。

  从五○年代到六○年代,台湾时代诗的发展,实际上是走了一条崎岖难行的
道路。晦涩看不懂的作品非常多,很多诗人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这种情况
当然不是全部,可是数量很多,也引起了不少的批评。

  六○年代,现代主义可以说笼罩著台湾的时代诗坛。到了七○年代的初期有
很大的变化,主要有几个动力:一、来自于新生一代,战后出生者到这时已达写
诗年龄(二十多岁),正值年轻气盛阶段。他们对台湾这块土地有了情感的认同
,对中国文化,对传统也有了基本的反省。在此情况下,他们发展另外一套新的
表现美学,相抗于他们的上一代。他们陆续以一群一群的姿态出现在诗坛上,后
浪诗社、龙族诗社、大地诗社、主流诗社、暴风雨诗社等源源不断地产生。二、
来自于海外知识分子,海外知识分子到了七○年代初期,对台湾有了新的反省。
这新的反省是基于爱护这块土地的原因。所以有两位从海外发出来的声音,一位
是关杰明,另一位是唐文标。两人对台湾现代诗展开强烈的批判,这样的批判杀
伤力很大,那时你来我往的论战,看了令人眼花撩乱。实际上里面包含很多极严
肃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的新诗(或中国的时代诗)何去何从的问题。这时候,本
土另外有一股力量出现(文季),对六○年代的现代文学有了根本的反省,尤其
在小说上,他们极力反对现代主义现代主义。

  大体来说,七○年代可说是一个反省的时代。这个运动发展到七○年代后期
,出现乡土文学论战,主要在小说方面,诗方面的讨论也不少,在文学思想方面
,新的/旧的、保守的/前卫的、在朝的/在野的、自我的/群体的,全部在大
众媒体上公开辩论,其中当然也不乏非理性的情绪叫骂,在此情况下,我们可以
发现,诗要求明朗,要求写实,要求关切我们乡土等等主张,就成为一种相当重
要的声浪。这股浪潮又引出了更年轻的新世代诗人群。

  诗以后的发展如何?或者说进入八、九○年代后,呈现出什么样的风貌?都
是探索的新课题,在这里无法详谈,不过可说的一点是,诗人仍然非常勇敢的执
著于自己所表现的形式与内容。不管外面对他们的攻击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们
仍旧努力的去实验。证明诗一直扮演一个急先锋的角色,领导文学的潮流。上面
是新诗在台湾的发展问题。至于大陆,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所发展出来诗的传
统,跟台湾的诗传统之间,往后要怎样去对话、交流和激荡的问题,可不可能有
新的整合,值得我们注意。随著两岸诗人面对面的机会增多。诗的汇通不断在进
行,新的局面应该会产生。

  ■新诗二型──社会诗、政治诗

  诗人写诗,透过各种不同的管道传递给读者,读者阅读它,最后可能回馈到
诗人的身上。整个的文学活动,它其实是被纳入一个很大的空间进行的。在特定
的空间,在特定的时间里,这样的诗活动有什么意义?假如从诗与社会、政治间
的关系来看时,也许问题会比较清楚一点。首先看诗与社会的关系,诗是文学的
类型,社会是人所生存的空间,写诗是诗人把他所看、所听,然后所想、所感的
表达出来。而他们所听的很多东西都来自于社会,他们本身也是社会角色。基于
做为一个诗人的使命,他们也非常关心这个社会,他们把来自于社会的素材经营
为自己的诗篇,然后寄到各个报章媒体把它发表出来,让很多人去看。整个来说
这也是一个社会。假如说诗人企图表达他对社会的一些看法。读者去阅读这些作
品,是不是能够跟诗人同情共感呢?我想诗的社会性意义就在这里。

  社会非常复杂,诗也是一样。当一个诗人把社会现象做为表现的素材,写出
了一些作品,这些作品可以称为‘社会诗’,那么它应具有什么样的特色?第一
,社会诗因为是以社会现象做为表现的素材,所以诗里面应该表现强烈的现实性
;第二,所表达的内容更迫切需要让更多人去阅读,所以诗不能写得太深奥晦涩
,一般来说比较倾向于流畅易懂。这种诗比较具有现实性,但是社会形形色色,
有各个阶层,诗人到底喜欢写什么?毫无问题,诗人所喜欢写的还是社会里面比
较不良、比较变态的现象。因此,社会诗一般来说都充满抗议和控诉,这是社会
诗一个很明显的特色。

  再进一步看下去,诗人写社会诗,表达他对社会的看法,他们到底会给读者
什么样的影响?他们真可以引发读者去认识社会?或改变对现象的看法?我想这
对一个诗人来说是不大需要去考虑的,他只要把他自己表达出来就可以。假如有
一些人透过作品能真正认识社会、真正能够看出社会现象表层和里面的一些问题
的话,我想诗一定可以达到它的功能。不过诗社会功能的发挥是有其困难的,我
所以说有其困难,是比较起其它的文类来说的。当你对社会有很多批评有很多意
见。其实就可以写成一篇杂文,或者写成论述的文章去直接表达你的意见,那可
能更有效。因为诗被要求语言的变形、扭曲,或要求诗质要很浓厚、要求诗的密
度、张力等,并不很适合去做直接的表达。我们看过一些社会诗,写得很浅白,
像喝白开水一样,缺乏诗的味道。

  诗和政治之间的情况大体和诗跟社会的情况差不多。我们今天对政治有很多
误解,政治其实就是众人之事,孙中山先生说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大概来说
,人群一旦有了组织、有了权力的分配及利益分享的时候,它就有了政治的基本
特性。我们现在把政治看得比较狭窄,那就是:有人说我不喜欢政治,其实他所
说的政治是指从事政治活动。你去竞选立法委员、民意代表或者在官场中当官,
这样好像才是政治。其实政治并不是这么狭窄。有人说这个时代有很多‘政治诗
’,所谓‘政治诗’,是以诗来表现对于政治的看法。跟面对社会一样,诗人喜
欢去写一些他自己认为是政治的病态或不良现象。这时的政治诗具备相当强烈的
抗议性或攻击性。政治诗要写得深刻不很容易,有时所看到的政治诗不过是一堆
情绪的叫嚣而已,语言本身没有诗质或味道,当然这并不是很多的现象。总而言
之,诗跟政治、社会甚至于经济,他们之间都有很密切的关系。因为诗人有很多
经验来自于他所生存的空间,而他在所生存的社会里,政治的和经济的因素对他
影响相当大。而这些因素也都影响诗的创作,而诗也对它们表现了应有的关心。

  ■怎样读新诗

  当我们阅读一首作品的时候,先读到的是诗的题目和诗人的名字。读到诗题
,如前面举的徐志摩作品<再别康桥>。<再别康桥>的‘康桥’是个地方,‘
再别’是人跟这地方之间的关系。看这题目对它产生很多印象。我觉得读诗最重
要是先读诗的题目。一般来说,诗人在定题目的时候非常谨慎,题目定出来应该
是个指标,是诗内容的指标。但也有人把诗的题目拿掉,变成无题或用标号1、
2、3、4等来代替。题目的订法很多,比如它是一首咏物的诗,他写一个杯子
,题目就订为‘杯子’;有人却不这样,他要把它订成另外一个情况,比如杯子
是喝茶或喝酒的,他可以用杯子里面的内容来定题目;有人则会用较抽象的意念
来订题目。但无论如何,它总是个线索,使你进入诗的内在世界。

  诗的内在情境跟我们一般人生活中的很多状况都非常类似,比如我们常常在
说‘人、事、时、地、物’。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拿了那些东西
?做了些什么事?这人、事、时、地、物五个东西,一般在诗里面都可以找到。
比如<再别康桥>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
天的云彩。’一开始第一人称‘我’就出现。我来了,我走了,这一来一去到底
有什么状况发生?来过,走了,如今又再一次来,又要离去,这就是‘再别’。
我们一看,诗的主题几乎就要浮现。而轻轻悄悄的意思是说,他并没有轰轰烈烈
,好像来去之间非常自如。接著‘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更是潇
洒到极点。我轻轻的招手,跟西天的云彩挥挥手说再见,这种心情我们是可以体
会的。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可以去分析他的。

  再看看胡适的<鸽子>。看题目就知道是写动物,这动物有其特性,它的特
性在那里?作者有没有从它的特性出发?鸽子是代表和平,而这首诗有没有表达
和平的意念?他说‘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一开始提供一个场景,那是
天空的景象,‘好一片晚秋天气’的晚秋是时间。在秋天的天空,有一群鸽子在
空中游戏,主角──鸽子就出现了,就好像徐志摩作品中的‘我’一样。‘看它
们三三两两’一看就知道诗人在写此诗时,有一个‘我’隐藏在背后。‘我’看
它们三三两两悠游飞翔,可是突然间,鸽子翻身映日,太阳光正好照到它身上,
白羽衬青天。‘白色’、‘青天’,白跟青两个色彩之间有著强烈的对比。而胡
适在表达他对于鸽子群体在空中飞翔,这是什么样的情况,一个什么样的时间?
什么样的地点?什么现象?他在作品里面有明显的交待。我们从人、事、时、地
、物五个角度去分析作品,大部分都可以获得较具体的感受。但这是指一首作品
而言,有时我们阅读一首诗,假如你要实际去做批评,可以一个字、一个句去分
析,说明这里为什么这样用、那里为什么那样用。有些时候并不是单独读一首,
而是拿另外一首诗跟它比较,这是比较解读法。你找的作品也许跟它同类型,譬
如我们可以再找一首写鸽子的作品跟胡适的作品作一比较;另外我们也可以找完
全不同风格的作品,来做强烈对比。

  另外在解读的时候,有时是一群作品一起读,譬如说我曾写了一篇论文,诗
论到现代诗有很多写梨的作品,有人著重在梨树,有人著重在梨子;有人并不是
著重在梨本身,而是以这样的东西来做影射,或以这样东西做映衬。一群作品一
起阅读,彼此之间互相印证,较容易把诗的内在精神找出来。

  读诗的方法真的很多,你是不是能够从这首诗找到特殊的角度?举一首古典
诗来说,唐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催;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们读过一篇时可以感受到‘回’和‘乡’两个字非常重要,‘乡’是一个特定
的空间,它牵系著人的情感;而回来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再看它的内容,‘少
小离家老大回’,‘少小’跟‘老大’是一个强烈的对比,而‘离’和‘回’又
是一个很强烈的对比。所以第一句话就隐含了两组强烈的抗衡力量。‘乡音无改
鬓毛催’,‘无改’和‘催’,一个‘无改’是没有变化,‘催’是产生变化。
‘乡音无改’表示他对于乡情的念念不忘,‘鬓毛催’是面对无情岁月的无奈。
当‘鬓毛催’回头扣住‘少小离家老大回’,即漫长的岁月都过去了,而我的乡
音仍没有变,人却已白发苍苍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的‘相见不相识’又是一
个对抗冲突。而这‘儿童’,就诗人来说,表面上是一个实际景象的描述,可是
我们想一想,他少小离家现在老大回来,到自己家里面对一个小孩,这‘小孩’
不正是当初他的‘自我’吗?可是这小孩却‘笑问客从何处来’?他原是这地方
的主人,离开了再回来,他被当成客人,此刻心情是非常凄凉而且复杂的。

  在此,很难把读诗的方法详尽加以介绍,有兴趣的人自己去寻找想要读的诗
来看,多读、多看,甚至于自己试著拿起笔来写作,有了写作经验以后,去读诗
更能够体会别人的写作状况。多读、多看非常重要,市面上导读、赏析一类的书
有一些,另外有很多人常常在各地演讲,不管是公开的演讲或在电台接受访问,
谈有关诗的问题。喜爱读的朋友平常都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好好去阅读、聆听,
好好去体会,我相信逐渐会比较能够走诗的内在世界,发现诗的美究竟在那里。

  ■结 论

  我在前面关于新诗发展的说明时谈到,从晚清以降所发展出来的新诗,它有
一个很明显的特质,就是‘自由’。自由跟整个大时代有很密切的关系,因民国
以后新的政治体制一建立,虽然现实方面并不是很自由,可是它的大趋向是自由
。但自由并不表示它没有规范,有形的、机械的限度被突破了,创作变成相当自
由的行为,但一定要有原则。诗既以自由做特质,创作自由,欣赏当然也是自由
的。当你自由欣赏诗人怎么写,文字摆在那里,你是透过文字去解读它的,你当
然要有一些对诗根本的了解。诗到底是什么?很简单,就是一个人把他所想的写
出来,而写出来的形式合乎诗的要求,那就是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