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
生死桥>>>
李碧华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
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
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
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陈怀。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
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片日后”
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
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
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
潞跨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一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
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
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
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
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经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
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
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没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往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
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顿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
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谈了。口红
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妩?”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
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
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茬,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角,道:“都不
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
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
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
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
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
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木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菜,头脑昏沉欲
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
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宏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宏丹,百
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镇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装丹的手,
在那儿一撩一拨,科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
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嫩: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见,她又道:
“唐。我放沿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富。”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林玉半杯玻璃色的液体,犹在晃酸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
像一个婴儿。
其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
越小了。
他送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设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烧的小溪
——完全因为那软闪的销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
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操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橡陇,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
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
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裕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范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
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过眼帘,触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
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针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
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相: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
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
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
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
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
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
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
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
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抢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
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
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清天恨海船被填补上了,
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
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
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
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
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
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
计划,纷纷啡排。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
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
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硬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
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
响:门轻轻地晰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
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
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墓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
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刘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见。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
“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家。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来?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资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
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
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
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谁有段娉婷指引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
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惊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
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卡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
从何说起。形势所遗,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习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
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
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已,没有人听
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
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唯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
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
念和渴想,驱使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
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着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
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通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送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
地看,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
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
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
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
岁。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
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的“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价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
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食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
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
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
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的。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
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
色不大好看。
丹丹白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
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
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给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
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
的老板,很积极的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fIJ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
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
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
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
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
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
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
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唯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的滑稽。在这
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没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
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
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
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生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
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
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
蜜糖,火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接成扁圆形,再装进培宠,置于炭火上烘培两次,需
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
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
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暖,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
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的怅惆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
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
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捉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
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
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也察觉。对,相
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
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外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给建了一个
园林,一水一石,”一树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
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
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限
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板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
革。”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
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
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来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
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第一个的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
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
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嫣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创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的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
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
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
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
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
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分儿,把心一横,也交际
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
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膝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指玉银》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欧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统念,没招摇到他身
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
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
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
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
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拨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银师父有点生流了。他
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限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
的外国青年威尔土。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严然
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臂。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
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
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
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
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的间接广告,便出现在报上了。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
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
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
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
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
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
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
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喀”地打了框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
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见,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做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
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
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
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
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
“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
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
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
沪的当红武生唐林玉。
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
中戏,请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已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
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育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
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
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
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着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
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据做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
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
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
隐忍自持,他不肯。—一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
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
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
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一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
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搀不上一
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
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
总是倚老卖老,要继骛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
主。
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
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隐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
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
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
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
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
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唯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告诉没有。
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胺,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
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般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
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给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
上了彩色的相片,哑然飘忽落在黄浦上,初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
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
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
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
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本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
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
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
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
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倒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
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
住,生活快乐写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
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
无家可归的少艾,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
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
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Al边憧憬:
“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
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
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做顽强斗争……
“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
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
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
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
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
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铰掉。
铰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铰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错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
的,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
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
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
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
下最受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农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
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
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
一双手臂,也就课程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
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宗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
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
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
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其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
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
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
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
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傅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
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千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
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
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
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便。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
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
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
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
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联米花……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谈的,伸出小指,示意加
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布片、
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
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
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荤起一层薄红,常常
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
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他们一面喝清茶、嗑
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
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全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实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鸳鸯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弯弯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
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吉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
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鸳鸯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迫不及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
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
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为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
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盆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平反
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
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嘛,”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一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消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
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谈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间:‘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
附近又有一个痞,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
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
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症,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
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
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
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暧,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机心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
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
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
不会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的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
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盘算着,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作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
赚头。”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
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呶牙脉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棒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
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
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难时机,道:
“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
不答应,难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喷喷,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的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
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
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
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赔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的,自
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
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
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
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
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
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
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
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
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哦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
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
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
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悄,一身皂;女人悄,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
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分,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
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
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
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
写着“上麦脉’,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
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较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江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倒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
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摧康的灯火欢
280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
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他挑衅道j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
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
天鹅绒帷慢。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
自己竟随着音乐做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
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唐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
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
人一等。
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
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
婴儿地沉沉蜡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
地进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
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
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婢妹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
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暮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婢妓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报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
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
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
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任何一个金先生的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
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
“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著,隔着氛红的蒸汽,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二
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有畸形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
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
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
四个血红的大字。一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上布旗袍来剪
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权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绍了双边。小姐成
了万众瞩目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
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徐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上布
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
还有,今天他们选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
轻轻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挥,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马上便接受了一个如此“端
正”的皇后了。他们鼓掌,还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还有人涌来请她签名——只消买下几个临时演员来带头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
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挥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众沸沸扬扬传颂,不消几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声誉,便被肯定。
市场还点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响了半天。
丹丹很快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她点燃了——他那么地照拂。
虽然她的皇后当过了,爆竹也燃过了。红彤彤的残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给扫
掉,露出发白的泥地。游戏已经完毕,但名衔到底是亘存的。
她还被绕上彩带呢。
晚上,丹丹拥着彩带,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团火沿着血液浑身跑。她一
步一步的,赢给他俩看。顷刻之间,她已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焕发的自保的说不上来的
力量,那是可贵而又可怜的。
她很怜惜地,抚摸自己隆起的胸脯,有点羞涩。她摆脱不了命运的操纵,她又“生”
了。如握着一头待飞的小鸟,她的身体。也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一个女人,捧她的
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也对金先生说,同样的话,“我只要几年。我才不要
长命百岁。”
有一句话却在心头打转:“我要报仇!”忽地只觉背上一暖,忆起金先生轻轻一拍。
那司蒂倍克轿车把金啸风和丹丹送至静安寺路畔的跑马厅去。还没来得及下车,已
经有记者来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顺势搂一搂她。
丹丹没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渐进,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搂,如同慢火
煎鱼,到了后来,她便在他手上给烧好了。
也许这是男人的好狡——他在制造一个表面的事实,人人以为她是他的人,目下还
不是,不过,谁知道呢?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让人家拍照,这一回,丹丹势将有名有姓地,
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来示众。赛马在下午举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场地中间,
掘了沟渠,障着土阜,马匹到了这里,必须超越而过,称为“跳换”。很多银行、洋行,
往往按例停止办公半天,让人看跑马去,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车,只见跑马厅
四周,有短栅没墙垣,有些人便备了长凳,专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远观,每人收
几枚铜圆,作为租费。也有年纪相若的姑娘,满脸好奇地朝里头引颈翘首的。
丹丹傲然地随着金先生做人慕之宾去了。高昂的票价,严格的规例,都不在眼内。
——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诸门外。
老实说,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为被看中,她不会不明白,生平第一遭来看跑马,
分外地专注,驰道分外档和内档,骑师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作为标识,绕场若干匝,直
至靠东南角的石碑坊为止,以定胜负。还没开跑呢,所以胜负未见。
正游目四盼,忽见不远处也围上了记者。看真点,不是他是谁?他高大了一点,也
英俊了一点——因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了,有一点姑息和企盼,觉得他实在很好,只是
他改穿了西装,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叶袖连衣裙,领口翻飞着一层又
一层的轻纱,腰间系了蝴蝶结,一双白手套,这时装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学上海样,
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尴尬。
与此同时,金先生也见到了。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丹丹放心,天塌下来,也有人顶住。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咦?啥事体做事没长性?”
她咬唇一笑,有点惭愧。
史仲明递来一叠香按票,给她玩儿。她_看,什么A字香按、B字香核、大香按、小
香按……跳洪、赛马之后,还来个摇彩。金先生问:
“那边厢是啥闲帐?”
史仲明回话:
“那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哪间电影院放?”
“片子没完,还未有排定。”
“老黄一向银中央打交道。”
丹丹不知就里,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也不明白,只一睑纳闷地呆听。
金先生很照顾,安慰她:“让他们热火热火吧。好不好?”
“不好!”
“那怎么办?我可没有能力不许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丹丹刚刚出的一阵风头,马上又波平浪静了,她二阵失意,真难为啊,到底还是欧
在她手上。
“小丹。”他喊她。她不应。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器。我就是要来
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丹丹狠旅道:
“我要比她红!”
金先生无意地问:“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唤唐怀玉——”
丹丹马上接话碴儿;
“我不认识他!”
“好好,吃饭去。”
说着说着,丹丹忽听得四周闹闹嚷嚷喊:“六号!六号!”
六号也是他们买下的号码,它跑出了。丹丹一时忘我,抓住金先生的双臂,大喜: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丹丹缩缩脖子缩回手。
《人面桃花》在种种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预算。原来黄老板打算投资十
二万的,到结帐时,已花了十八万五千多。
一般的戏拍完了,便要请戏院老板喝几盅,红红脸孔,然后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
老朋友帮个忙,给一个映期,要是对方口气不热,还得赶着把拷贝给送过去审定审定。
上海是全国最大的电影市场,映期好,对本对利也说不定,映期不好,三天两头的,便
要陪戏院老板吃饭孵温堂喝咖啡上跳舞场…。不过《人面桃花》忒新鲜,不必怎么轧朋
友,中央、金城等大戏院已来接头。万众瞩目,要看演戏的片上发声。好吃香。段婢伸
和唐怀玉经了一番宣传,也吃香起来了。银坛新配搭,戏还没上,黄先生先约了在红房
子吃大菜。
红房子经营的是法式西菜,价钱很贵,他们点了烙蛤例、奶酪出骨鸡、海立克猪排
—…,末了还来一客白俄忌思酥和奶油泡夫。
怀玉已然十分地习惯他手中一杯滚烫的咖啡了。也开始有派头了。
黄先生开门见山,掏出一份文件:
“我想跟二位签个合同。”
他要棒他,也要留她,签个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着互惠的情况,条件订得高。段
娘嫔比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缚,这回眼看形势很好,且有声片一出,谁再去拍无声片
了?
对面的黄老板肥头胖耳,相处下了,也不算什么月果利害胚子。
自己是个明星,明星这行业不保险,一不小心,就过气了,过气也就完蛋了。不知
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总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发觉危险。故此,听了价钱,便提
出加倍,进进退退,终于给加五十巴仙,她就当场签了。怀玉也签了。
三年。
合同规定在一年内拍三部电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数,不用补戏。不得外借给其他
电影公司……
待二人签好这份合同,电影就扰攘地预备在中央大戏院上了。
首映礼,真是一时之盛。
在中央戏院二楼的大堂设了酒会。可以请来的行内人,都来了。
男女主角没有一道,分开一先一后地到。西装笔挺的唐怀玉,由电影公司的人员陪
同亮相了,大家惊诧他的气色很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应了,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之间,
有股明霞扫尽的英气。——他又出人头地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想想,多月之前,还是一头一脸的灰,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领,
六面没出路。如今嘴角挂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与各界周旋。
周旋,便是:“谢谢大家来,都是黄老板的面子大,请多指教!”哼,谁要谁来指
教!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也全凭个人造化。未见,段娉婷由玛丽陪同着,也来了。一
来,记者们起哄,要男女主角亲热点合照。
段小姐总爱笑着解释;“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戏的时候才见得多
点儿,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别乱说了,那是宣传伎俩,不信
问问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当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过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着,
也许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艺来较量。不排除这可能性。”
记者们诸多要求,一时要她绕着他臂弯,一时要他接着她香肩,做出十八种姿态来
满足照相机和”镁光灯。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开了。
而,金先生也来了。黄老板亲迎,他很高兴自己有这个面子,金先生道:“我有兴
趣看看片上发声多新鲜!”
方转身,唐怀玉神清气朗脱胎换骨地迎上来,他把握这个良机,正正地看着他的对
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一个筋斗,也就翻过来了!你肯来,
真是我的光荣!”
金先生颔首微笑,道:
“听说你筋斗翻得不错。”
怀玉也笑:“是么?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金啸风脸色一沉,马上便回复常态:
“这,才是第一部电影吧?”
“是的金先生。不过已经订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过来。”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关系了啦?”
怀玉一笑,仗着年轻,说: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还不看风驶尽幄?
段婢好走过来,也是举杯敬酒,一脸笑意,娇艳欲滴:
“金先生,难得啊。小戏院小片子。今儿晚上没约人吧?我们陪你看。”
“约了。来了。”
回头一看。谁?
是她!
是她!
怀玉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丹丹也脱胎换骨地自门外袅袅而来。史仲明伴在身后。
他猜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最大的疑团。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敌人,有
些胆战惶惑。她?
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
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
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担沉下去,重压在
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虑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来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当了‘上布皇后’呢,很好。先上市,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
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姆媒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暧,我
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
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给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宋小姐这样出道
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穷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
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
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
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
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
火红的颜色谈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
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
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向:“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
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的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
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
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
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
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八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
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唯一女客。
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
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
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固固,嘱咐:
“在昼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
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
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颁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
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市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拚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造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一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
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
子撩拨老娘嫁后于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
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霎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蚊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松问。
“——没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
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
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
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
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
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
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
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
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
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砰!”的一下,先把
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
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
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
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
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前哨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
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唯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
她由衷索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
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
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蜒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河
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
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川、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
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
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排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
记耳光,马上,双须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啡然。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
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的豁出去了,极度
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抬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
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
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
无限的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嗓前,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
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饨一片,如心事船沉重。夜渡灵
枢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不
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
“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
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晤,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造:“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
悟空的共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做一个眯股眯瞠乐滋滋的猴儿脸,段娘嫔很开心,又问:“猪八成怎么
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的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
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
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
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
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
笑、谁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篆,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
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
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
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供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
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来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的初遇。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
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
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
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来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
生——,宋小组,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炼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么?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
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
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
什么单打、双打二红蓝赛、香棋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
怀玉与段婢伸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
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邦邦,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
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
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么?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
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
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
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达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
土渐服——一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
“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
差异令人欣欣。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
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
排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
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
害,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做什
么剪裁。
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
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是为什么“上市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
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
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
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
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
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脱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暧;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
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
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膘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
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来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
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
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投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
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
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
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虞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
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
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
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
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
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
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
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哨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
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定的一颗小小的泪病。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
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
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
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
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
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
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
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
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惨掉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
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
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药菜——药菜,知道么?像一块
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
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
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及。
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搭好吧,如今
满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淑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
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
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
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一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
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
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我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
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
于自己的名儿上,X门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
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
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
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
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
把好关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
一意要浪绘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
?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倒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
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一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
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赠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
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
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
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熄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
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混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
终而找上了霞飞路来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
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
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
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
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
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匆清爽,为免
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
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蚊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
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
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
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
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的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
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
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
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
爱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的,要
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
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
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
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
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
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
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
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致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
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
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
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
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
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躁,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
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
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
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镇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
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
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
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
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范星,不是说,
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把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
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因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
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嘈的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投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
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喷,吩咐他:“暖,你今儿个晚上
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
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
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做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增然不
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
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
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
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撤摇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
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
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婊了花。她笑:
“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百——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
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
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
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宏丹掩
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借。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
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
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一”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
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
——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来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
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
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
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
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追星。她一字一顿:“你不
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
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
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墓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
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
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
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
的青春快将用民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
“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
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恁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
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枝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
不保位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饨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
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
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摆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
消息,彼方是个惊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
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
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
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
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
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钢?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
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
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
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
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
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
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眼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
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
数,给他送过去,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
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激渔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
了,报上都登了,私立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
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帐?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团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连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围了?
谁起来,难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的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机心,但“富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
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
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
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
但也给他面子,情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津津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
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辇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于日,用在一朝’
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
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随那么久了。
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
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
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
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决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
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
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
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
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
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
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
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
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
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
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
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
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
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
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
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
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
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
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
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
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
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
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
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
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
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
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
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
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
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
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
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
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
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
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
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
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
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
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市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一片单调乏
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谛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
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
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
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
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
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幕的英雄,一动不动,直
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
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
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
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
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
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
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
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
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
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
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
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
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
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
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
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说——唐怀玉不来
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
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
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
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噱,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
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
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
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
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
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
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
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
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
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
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
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
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
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
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
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
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
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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