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专题、专辑
四世同堂
13
瑞全走后,祁老人问了瑞宣好几次:"小三儿哪里去啦?"瑞宣编了个谎,硬说日
本兵要用瑞全的学校作营房,所以学生都搬到学校里去住,好教日本兵去另找地方。
其实呢,瑞宣很明白:假若日本兵真要占用学校,一个电话便够了,谁也不敢反抗。
他知道自己的谎言编制的并不高明,可是老人竟自相信了,也就不必再改编。
瑞丰看出点棱缝来,心中很不高兴,向大哥提出质问。瑞宣虽然平日不大喜欢老
二,可是他觉得在这种危患中,兄弟的情谊必然的增高加厚,似乎不应当欺哄老二,
所以他说了实话。
"怎么?大哥你教他走的?"瑞丰的小干脸绷得象鼓皮似的。
"他决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个热情的青年,理当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说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毕业,毕业后抓俩钱儿,也好帮着家里
过日子呀!真,你怎么把只快要下蛋的鸡放了走呢?再说,赶明儿一调查户口,我们
有人在外边抗战,还不是蘑菇?"
假若老二是因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责备老大,瑞宣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人的胆
量是不会一样大的。胆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谅的。现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
足之情抛开,而专从实利上讲,瑞宣简直没法不动气了。
可是,他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当家的,应当忍气;况且,在
城亡国危之际,家庭里还闹什么饥荒呢。他极勉强的笑了一笑。"老二,你想得对,我
没想到!""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声张出去!"老二相当骄傲的嘱告哥哥。"一传说出
去,咱们全家都没命!我早就说过,大哥你不要太宠着老三,你老不听!我看哪,咱
们还是分居的好!好吗,这玩艺儿,老三闯出祸来,把咱老二的头耍下去,才糟糕一
马司!"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条缝儿,胖脸上的肉都缩紧。还是低声的,可是
每个字都象小石子落在渊涧里,声小而结实,他说:"老二!你滚出去!"
老二没想到老大能有这么一招,他的小干脸完全红了,象个用手绢儿擦亮了的小
山里红似的。他要发作。可是一看大哥的眼神和脸色,他忍住了气:"好,我滚就是
了!"老大拦住了他:"等等!我还有话说呢!"他的脸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
因为这里既由我当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这可是个错误!你以为我不跟你驳
辩,就是你说对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你的坏毛病--你总以为搂住便宜就好,牺牲
一点就坏。我很抱歉,我没能早早的矫正你!今天,我告诉你点实话吧!老三走得
对,走得好!假若你也还自居为青年,你也应当走,作点比吃喝打扮更大一点的事
去!两重老人都在这里,我自己没法子走开,但是我也并不以此就原谅自己!你想想
看,日本人的刀已放在咱们的脖子上,你还能单看家中的芝麻粒大的事,而不往更大
点的事上多瞧一眼吗?我并不逼着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远处大处想一
想!"他的气消了一点,脸上渐渐的有了红色。"请你原谅我的发脾气,老二!但是,
你也应当知道,好话都是不大受听的!好,你去吧!"他拿出老大哥的气派来,命令弟
弟出去,省得再继续争吵。
老二吃了这个钉子,心中不平,暗中把老三偷走的事去报告祖父与母亲,为了讨
点好。
妈妈得到消息,并没抱怨老大,也没敢吵嚷,只含着泪一天没有吃什么。
祁老人表示出对老大不满意:"单单快到我的生日,你教老三走!你等他给我磕完
头再走也好哇!"
小顺儿的妈听到这话,眼珠一转,对丈夫说:"这就更非给他老人家作寿不可啦!
将功折罪,别教二罪归一呀!"
瑞宣决定给老人庆寿,只是酒菜要比往年俭省一点。
这时候,学校当局们看上海的战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没派出教育负责人
来,都想马上开学,好使教员与学生们都不至于精神涣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学校去
开会。教员们没有到齐,因为已经有几位逃出北平。谈到别人的逃亡,大家的脸上都
带出愧色。谁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说道那些理由越觉得惭愧。
校长来到。他是个五十多岁,极忠诚,极谨慎的一位办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
好,开会。校长立起来,眼看着对面的墙壁,足有三分钟没有说出话来。瑞宣低着
头,说了声:"校长请坐吧!"校长象犯了过错的小学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纪最轻的教员,说出大家都要问而不好意思问的话来:
"校长!我们还在这儿作事,算不算汉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长。校长又僵着身子立起来,用手摆弄着一管铅笔。他轻嗽了
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诸位老师们!据兄弟看,战事不会在短期间里结束。按理说,
我们都应当离开北平。可是,中学和大学不同。大学会直接向教育部请示,我们呢只
能听教育局的命令。城陷之后教育局没人负责,我们须自打主张。大学若接到命令,
迁开北平,大学的学生以年龄说,有跋涉长途的能力,以籍贯说,各省的人都有,可
以听到消息便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咱们的学生,年纪既小,又百分之--"他又嗽了两
下,"之--可以说百分之九十是在城里住家。我们带着他们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
堵,走小道,学生们的能力不够。再说,学生的家长们许他们走吗?也是问题。因
此,我明知道,留在这里是自找麻烦,自讨无趣--可怎么办呢?!日本人占定了北
平,必首先注意到学生们,也许大肆屠杀青年,也许收容他们作亡国奴,这两个办法
都不是咱们所能忍受的!可是,我还想暂时维持学校的生命,在日本人没有明定办法
之前,我们不教青年们失学;在他们有了办法之后,我们忍辱求全的设法不教青年们
受到最大的损失--肉体上的,精神上的。老师们,能走的请走,我决不拦阻,国家在
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请求大家象被奸污了的寡妇似的,为她的小孩子
忍辱活下去。我们是不是汉奸?我想,不久政府就会派人来告诉咱们;政府不会忘了
咱们,也一定知道咱们逃不出去的困难!"他又嗽了两声,手扶住桌子,"兄弟还有许
多的话,但是说不上来了。诸位同意呢,咱们下星期一开学。"他眼中含着点泪,极慢
极慢的坐下去。
沉静了好久,有人低声的说:"赞成开学!"
"有没有异议?"校长想往起立,而没能立起来。没有人出声。他等了一会儿,
说:"好吧,我们开学看一看吧!以后的变化还大得很,我们能尽心且尽心吧!"
由学校出来,瑞宣象要害热病似的那么憋闷。他想安下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
条道路来。可是,他心中极乱,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为思索的起点。他嘴中开始嘟
囔。听见自己的嘟囔,心中更加烦闷。平日,他总可怜那些有点神经不健全,而一边
走路一边自己嘟囔嘟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这样了;莫非自己要发疯?他想起来屈
原的披发行吟。但是,他有什么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杀的勇气,你有吗?"
他质问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海或中山公园去散散闷,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
园是给享受太平的人们预备着的,你没有资格去!"他往家中走。"打败了的狗只有夹
着尾巴往家中跑,别无办法!"他低声的告诉自己。
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这里住。"他很客气的说。
"等一会儿吧!"巡警也很客气。"里边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惊。"谁?什么案子?""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只
知道来把守这儿,不准行人来往。"
"日本宪兵?"瑞宣低声的问。
巡警点了点头。然后,看左右没有人,他低声的说:"这月的饷还没信儿呢,先帮
着他们拿咱们的人!真叫窝囊!谁知道咱们北平要变成什么样子呢!先生,你绕个圈
儿再回来吧,这里站不住!"
瑞宣本打算在巷口等一会儿,听巡警一说,他只好走开。他猜想得到,日本人捉
人必定搜检一切,工夫一定小不了,他决定去走一两个钟头再回来。
"拿谁呢?"他一边走一边猜测。第一个,他想到钱默吟;"假若真是钱先生,"他对
自己说,"那--"他想不出来别的话了,而只觉得腿有点发软。第二个,他想到自己的
家,是不是老三被敌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他站住,想马上回去。但是,回去
又有什么用呢?巡警是不会准他进巷口的。再说,即使他眼看着逮捕钱诗人或他自己
家里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这就叫作亡国惨!没了任何的保障,没有任
何的安全,亡国的人是生活在生与死的隙缝间的。楞了半天,他才看出来,他是立在
护国寺街上的一家鲜花厂的门口。次日便是庙会。在往常,这正是一挑子一挑子由城
外往厂子里运花的时候;到下午,厂子的门洞便已堆满了不带盆子的花棵,预备在明
日开庙出售。今天,厂子里外都没有一点动静。门洞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些败叶残花。
在平日,瑞宣不喜欢逛庙,而爱到花厂里看看,买花不买的,看到那些水灵的花草,
他便感到一点生意。现在,他呆呆的看着那些败叶残花,觉得仿佛丢失了一点什么重
要的东西。"亡了国就没有了美!"他对自己说。说完,他马上矫正自己:"为什么老拿
太平时候的标准来看战时的事呢?在战时,血就是花,壮烈的牺牲便是美!"
这时候,日本宪兵在捉捕钱诗人,那除了懒散,别无任何罪名的诗人。胡同两头
都临时设了岗,断绝交通。冠晓荷领路。他本不愿出头露面,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领
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报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问的意思。事前,他并没想到
能有这么一招;现在,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干。他的心跳得很快,脸上还勉强的显出镇
定,而眼睛象被猎犬包围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邻居们看出他来。他把帽
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别人不易认出他来。胡同里的人家全闭了大门,除了槐树上悬着
的绿虫儿而外,没有其他的生物。他心中稍为平静了些,以为人们都已藏起去。其
实,棚匠刘师傅,还有几个别的人,都扒着门缝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认出他来。
白巡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象失了魂似的,跟在冠晓荷的身后。全胡同的人几
乎都是他的朋友,假若他平日不肯把任何人带到区署去,他就更不能不动感情的看着
朋友们被日本人捕去。对于钱默吟先生,他不甚熟识,因为钱先生不大出来,而且永
远无求于巡警。但是,白巡长准知道钱先生是一百二十成的老好人;假若人们都象钱
先生,巡警们必可以无为而治。到了钱家门口,他才晓得是捉捕钱先生,他恨不能一
口将冠晓荷咬死!可是,身后还有四个铁棒子似的兽兵,他只好把怒气压抑住。自从
城一陷落,他就预想到,他须给敌人作爪牙,去欺侮自己的人。除非他马上脱去制
服,他便没法躲避这种最难堪的差事。他没法脱去制服,自己的本领,资格,与全家
大小的衣食,都替他决定下他须作那些没有人味的事!今天,果然,他是带着兽兵来
捉捕最老实的,连个苍蝇都不肯得罪的,钱先生!
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声。一个铁棒子刚要用脚踹门,门轻轻的开了。开门的
是钱先生。象刚睡醒的样子,他的脸上有些红的折皱,脚上拖着布鞋,左手在扣着大
衫的钮子。头一眼,他看见了冠晓荷,他忙把眼皮垂下去。第二眼,他看到白巡长;
白巡长把头扭过去。第三眼,他看到冠晓荷向身后的兽兵轻轻点了点头,象犹大出卖
耶稣的时候那样。极快的,他想到两件事:不是王排长出了毛病,便是仲石的事泄漏
了。极快的,他看清楚是后者,因为眼前是冠晓荷--他想起高第姑娘的警告。
很高傲自然的,他问了声:"干什么?"
这三个字象是烧红了的铁似的。冠晓荷一低头,仿佛是闪躲那红热的火花,向后
退了一步。白巡长也跟着躲开。两个兽兵象迎战似的,要往前冲。钱先生的手扶在门
框上,挡住他们俩,又问了声:"干什么?"一个兽兵的手掌打在钱先生的手腕上,一
翻,给老诗人一个反嘴巴。诗人的口中流出血来。兽兵往里走。诗人楞了一会儿,用
手扯住那个敌兵的领子,高声的喊喝:"你干什么!"敌兵用全身的力量挣扭,钱先生
的手,象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条木棍似的,还了扣。白巡长怕老人再吃亏,急快的过来
用手一托老先生的肘;钱先生的手放开,白巡长的身子挤进来一点,隔开了老先生与
敌兵;敌兵一脚正踹在白巡长的腿上。白巡长忍着疼,把钱先生拉住,假意威吓着。
钱先生没再出声儿。
一个兵守住大门,其余的全进入院中;白巡长拉着钱先生也走进来。白巡长低声
的说:"不必故意的赌气,老先生!好汉不吃眼前亏!"
冠晓荷的野心大而胆量小,不敢进来,也不敢在门外立着。他走进了门洞,掏出
闽漆嵌银的香烟盒,想吸支烟。打开烟盒,他想起门外的那个兵,赶紧把盒子递过
去,卖个和气。敌兵看了看他,看了看烟盒,把盒子接过去,关上,放在了衣袋里。
冠先生惨笑了一下,学着日本人说中国话的腔调:"好的!好的!大大的好!"
钱大少爷??孟石??这两天正闹痢疾。本来就瘦弱,病了两天,他就更不象样子
了。长头发蓬散着,脸色发青,他正双手提着裤子往屋中走,一边走,一边哼哼。看
见父亲被白巡长拉着,口中流着血,又看三个敌兵象三条武装的狗熊似的在院中晃,
他忘了疾痛,摇摇晃晃的扑过父亲来。白巡长极快的想到:假若敌人本来只要捉钱老
人,就犯不上再白饶上一个。假若钱少爷和日本人冲突,那就非也被捕不可。想到这
儿,他咬一咬牙,狠了心。一手他还拉着钱先生,一手他握好了拳。等钱少爷走近
了,他劈面给了孟石一个满脸花。孟石倒在地上。白巡长大声的呼喝着"大烟鬼!大烟
鬼!"说完,他指了指孟石,又把大指与小指翘起,放在嘴上,嘴中吱吱的响,作给日
本人看。他知道日本人对烟鬼是向来"优待"的。
敌兵没管孟石,都进了北屋去检查。白巡长乘这个机会解释给钱先生听:"老先生
你年纪也不小了,跟他们拚就拚吧;大少爷可不能也教他们捉了去!"
钱先生点了点头。孟石倒在地上,半天没动;他已昏了过去。钱先生低头看着儿
子,心中虽然难过,可是难过得很痛快。二儿子的死--现在已完全证实--长子的受委
屈,与自己的苦难,他以为都是事所必至,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太平年月,他有花
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他看清他的
前面是监牢,毒刑,与死亡,而毫无恐惧与不安。他只盼着长子不被捕,那么他的老
妻与儿媳妇便有了依靠,不至于马上受最大的耻辱与困苦。他不想和老妻诀别,他想
她应该了解他:她受苦一世,并无怨言;他殉难,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死的价值。对
冠晓荷,他不愿去怨恨。他觉得每个人在世界上都象庙中的五百罗汉似的,各有各的
一定的地位;他自己的应当死,正如冠晓荷的应当卖人求荣。这样的一一想罢,他的
心中很平静坦然。在平日,他有什么感触,便想吟诗。现在,他似乎与诗告别了,因
为他觉得二子仲石的牺牲,王排长的宁自杀不投降,和他自己的命运,都是"亡国篇"
中的美好的节段--这些事实,即使用散文记录下来,依然是诗的;他不必再向音节词
律中找诗了。
这时候,钱太太被兽兵从屋里推了出来,几乎跌倒。他不想和她说什么,可是她
慌忙的走过来:"他们拿咱们的东西呢!你去看看!"
钱先生哈哈的笑起来。白巡长拉了钱先生好几下,低声的劝告:"别笑!别笑!"
钱太太这才看清,丈夫的口外有血。她开始用袖子给他擦。"怎么啦?"老妻的袖口擦
在他的口旁,他象忽然要发痧似的,心中疼了一阵,身上都出了汗。手扶着她,眼闭
上,他镇定了一会儿。睁开眼,他低声的对她说:"我还没告诉你,咱们的老二已经不
在了,现在他们又来抓我!不用伤心!不用伤心!"他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她,可是再也
说不出来。
钱太太觉得她是作梦呢。她看到的,听到的,全接不上榫子来。自从芦沟桥开火
起,她没有一天不叨念小儿子的,可是丈夫和大儿子总告诉她,仲石就快回来了。那
天,夜里忽然来了位客人,象是种地的庄稼汉儿,又象个军人。她不敢多嘴,他们也
不告诉她那是谁。忽然,那个人又不见了。她盘问丈夫,他只那么笑一笑,什么也不
说。还有一晚上,她分明听见院中有动静,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嘁嘁喳喳的;第二
天,她问,也没得到回答。这些都是什么事呢?今天,丈夫口中流着血,日本兵在家
中乱搜乱抢,而且丈夫说二儿子已经不在了!她想哭,可是惊异与惶惑截住了她的眼
泪。她拉住丈夫的臂,想一样一样的细问。她还没开口,敌兵已由屋中出来,把一根
皮带子扔给了白巡长。钱先生说了话:"不必绑!我跟着你们走!"白巡长拿起皮绳,
低声的说:"松拢上一点,省得他们又动打!"老太太急了,喊了声:"你们干什么?要
把老头弄了到哪儿去?放开!"她紧紧的握住丈夫的臂。白巡长很着急,唯恐敌兵打
她。正在这时候,孟石苏醒过来,叫了声:"妈!"钱先生在老妻的耳边说:"看老大
去!我去去就来,放心!"一扭身,他挣开了她的手,眼中含着两颗怒,愤,傲,烈,
种种感情混合成的泪,挺着胸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
秋葵正放着大朵的鹅黄色的花。
瑞宣从护国寺街出来,正碰上钱先生被四个敌兵押着往南走。他们没有预备车
子,大概为是故意的教大家看看。钱先生光着头,左脚拖着布鞋,右脚光着,眼睛平
视,似笑非笑的抿着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后。瑞宣要哭出来。钱先生并没有看见
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里,看着,看着,渐渐的他只能看到几个黑影在马路边上慢慢
的动,在晴美的阳光下,钱先生的头上闪动着一些白光。
迷迷瞪瞪的他走进小羊圈,除了李四爷的门开着半扇,各院的门还全闭着。他想
到钱家看看,安慰安慰孟石和老太太。刚在钱家的门口一楞,李四爷--在门内坐着往
外偷看呢--叫了他一声。他找了四大爷去。
"先别到钱家去!"李四爷把瑞宣拉到门里说:"这年月,亲不能顾亲,友不能顾
友,小心点!"
瑞宣没有回答出什么来,楞了一会儿,走出来。到家中,他的头痛得要裂。谁也
没招呼,他躺在床上,有时候有声,有时候无声的,自己嘟囔着。
全胡同里的人,在北平沦陷的时候,都感到惶惑与苦闷,及至听到上海作战的消
息,又都感到兴奋与欣悦。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看见敌人是什么样的面貌,也
想不出到底他们自己要受什么样的苦处。今天,他们才嗅到了血腥,看见了随时可以
加在他们身上的损害。他们都跟钱先生不大熟识,可是都知道他是连条野狗都不得罪
的人。钱先生的被打与被捕,使他们知道了敌人的厉害。他们心中的"小日本"已改了
样子;小日本儿们不仅是来占领一座城,而是来要大家的命!同时,他们斜眼扫着冠
家的街门,知道了他们须要极小心,连"小日本"也不可再多说;他们的邻居里有了甘
心作日本狗的人!他们恨冠晓荷比恨日本人还更深,可是他们不会组织起来与他为
难;既没有团体的保障,他们个人也就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冠晓荷把门闭的紧紧的,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太阳落下去以后,他更怕了,唯
恐西院里有人来报仇。不敢明言,他暗示出,夜间须有人守夜。
大赤包可是非常的得意,对大家宣布:"得啦,这总算是立了头一功!咱们想退也
退不出来了,就卖着力气往前干吧!"交代清楚了这个,她每五分钟里至少下十几条命
令,把三个仆人支使得脚不挨地的乱转。一会儿,她主张喝点酒,给丈夫庆功;一会
儿,他要请干姊妹们来打牌;一会儿,她要换衣裳出去打听打听钱先生的消息;一会
儿,她把刚换好的衣服又脱下来,而教厨子赶快熬点西米粥。及至她看清冠晓荷有点
害怕,她不免动了气:"你这小子简直不知好歹,要吃,又怕烫,你算哪道玩艺儿呢?
这不是好容易找着条道路,立了点功,你怎反倒害了怕呢?姓钱的是你的老子,你怕
教人家把他一个嘴巴打死?"晓荷勉强的打着精神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才不怕!""
这不结啦!"大赤包的语气温柔了些。"你是愿意打八圈,还是喝两盅儿?"没等他回
答,她决定了:"打八圈吧,今个晚上我的精神很好!高第!你来不来?桐芳你呢?"
高第说要去睡觉。桐芳拒绝了。大赤包发了脾气,想大吵一阵。可是,招弟说了
话:"妈!你听!"
西院里钱太太放声哭起来,连大赤包也不再出声了。
14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匀。
没有冬季从蒙古吹来的黄风,也没有伏天里挟着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蓝,
那么亮,好象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在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
与损害的。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
名字来的水果。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
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
的小白梨,象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
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的,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可就使人顾
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
些醉意了!
那些水果,无论是在店里或摊子上,又都摆列的那么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点也
没蹭掉,而都被摆成放着香气的立体的图案画,使人感到那些果贩都是些艺术家,他
们会使美的东西更美一些。况且,他们还会唱呢!他们精心的把摊子摆好,而后用清
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调的"果赞":"唉--一毛钱儿来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儿,皮儿
又嫩,水儿又甜,没有一个虫眼儿,我的小嫩白梨儿耶!"歌声在香气中颤动,给苹果
葡萄的静丽配上音乐,使人们的脚步放慢,听着看着嗅着北平之秋的美丽。
同时,良乡的肥大的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着,连锅下的柴
烟也是香的。"大酒缸"门外,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两肉,有
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高粱红的河蟹,用席篓装着,沿街叫卖,而会享受的人们
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轻轻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脚。
同时,在街上的"香艳的"果摊中间,还有多少个兔儿爷摊子,一层层的摆起粉面
彩身,身后插着旗伞的兔儿爷--有大有小,都一样的漂亮工细,有的骑着老虎,有的
坐着莲花,有的肩着剃头挑儿,有的背着鲜红的小木柜;这雕塑的小品给千千万万的
儿童心中种下美的种子。
同时,以花为粮的丰台开始一挑一挑的往城里运送叶齐苞大的秋菊,而公园中的
花匠,与爱美的艺菊家也准备给他们费了半年多的苦心与劳力所养成的奇葩异种开"菊
展"。北平的菊种之多,式样之奇,足以甲天下。
同时,象春花一般骄傲与俊美的青年学生,从清华园,从出产莲花白酒的海甸,
从东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划船;荷花久已残败,可是荷叶还给小船上的男女身上染上
一些清香。
同时,那文化过熟的北平人,从一入八月就准备给亲友们送节礼了。街上的铺店
用各式的酒瓶,各种馅子的月饼,把自己打扮得象鲜艳的新娘子;就是那不卖礼品的
铺户也要凑个热闹,挂起秋节大减价的绸条,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祁老太爷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口中不说,老人的心里却盼望着这一天将与往年的
这一天同样的热闹。每年,过了生日便紧跟着过节,即使他正有点小小的不舒服,他
也必定挣扎着表示出欢喜与兴奋。在六十岁以后,生日与秋节的联合祝贺几乎成为他
的宗教仪式--在这天,他须穿出最心爱的衣服;他须在事前预备好许多小红纸包,包
好最近铸出的银角子,分给向他祝寿的小儿;他须极和善的询问亲友们的生活近况,
而后按照着他的生活经验逐一的给予鼓励或规劝;他须留神观察,教每一位客人都吃
饱,并且检出他所不大喜欢的瓜果或点心给儿童们拿了走。他是老寿星,所以必须作
到老寿星所应有的一切慈善,客气,宽大,好免得教客人们因有所不满而暗中抱怨,
以致损了他的寿数。生日一过,他感到疲乏;虽然还表示出他很关心大家怎样过中秋
节,而心中却只把它作为生日的尾声,过不过并不太紧要,因为生日是他自己的,过
节是大家的事;这一家子,连人口带产业,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理应有点自私。
今年,他由生日的前十天,已经在夜间睡得不甚安贴了。他心中很明白,有日本
人占据着北平,他实在不应该盼望过生日与过节能和往年一样的热闹。虽然如此,他
可是不愿意就轻易的放弃了希望。钱默吟不是被日本宪兵捉去,至今还没有消息么?
谁知道能再活几天呢!那么,能够活着,还不是一件喜事吗?为什么不快快活活的过
一次生日呢?这么一想,他不但希望过生,而且切盼这一次要比过去的任何一次--不
管可能与否--更加倍的热闹!说不定,这也许就是末一次了哇!况且,他准知道自己
没有得罪过日本人,难道日本人--不管怎样不讲理--还不准一个老实人庆一庆七十五的
寿日吗?
他决定到街上去看看。北平街市上,在秋节,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一闭眼就能看
得清清楚楚;他实在没有上街去的必要。但是,他要出去,不是为看他所知道的秋节
街市,而是为看看今年的街市上是否有过节的气象。假若街上照常的热闹,他便无疑
的还可以快乐的过一次生日。而日本人的武力占领北平也就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地方
了。
到了街上,他没有闻到果子的香味,没有遇到几个手中提着或肩上担着礼物的
人,没有看见多少中秋月饼。他本来走的很慢,现在完全走不上来了。他想得到,城
里没有果品,是因为,城外不平安,东西都进不了城。他也知道,月饼的稀少是大家
不敢过节的表示。他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发冷。在他心中,只要日本人不妨碍他自己的
生活,他就想不起恨恶他们。对国事,正如对日本人,他总以为都离他很远,无须乎
过问。他只求能平安的过日子,快乐的过生日;他觉得他既没有辜负过任何人,他就
应当享有这点平安与快乐的权利!
现在,他看明白,日本已经不许他过节过生日!
以祁老人的饱经患难,他的小眼睛里是不肯轻易落出泪来的。但是,现在他的眼
有点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他已经活了七十五岁。假若小儿们会因为一点不顺心而啼
哭,老人们就会由于一点不顺心而想到年岁与死亡的密切关系,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
泪,等到老人与小儿们都不会泪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时候,就是到了最恐怖
的时候。找了个豆汁儿摊子,他借坐了一会,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开始往家中走。路上,他看见两个兔儿爷摊子,都摆着许多大小不同的,五光
十色的兔儿爷。在往年,他曾拉着儿子,或孙子,或重孙子,在这样的摊子前一站,
就站个把钟头,去欣赏,批评,和选购一两个价钱小而手工细的泥兔儿。今天,他独
自由摊子前面过,他感到孤寂。同时,往年的兔儿爷摊子是与许多果摊儿立在一处
的,使人看到两种不同的东西,而极快的把二者联结到一起--用鲜果供养兔子王。由
于这观念的联合,人们的心中就又立刻勾出一幅美丽的,和平的,欢喜的,拜月图
来。今天,两个兔儿爷的摊子是孤立的,两旁并没有那色香俱美的果子,使祁老人心
中觉得异样,甚至于有些害怕。
他想给小顺儿和妞子买两个兔儿爷。很快的他又转了念头--在这样的年月还给孩
子们买玩艺儿?可是,当他还没十分打定主意的时候,摆摊子的人,一个三十多岁的
瘦子,满脸含笑的叫住了他:"老人家照顾照顾吧!"由他脸上的笑容,和他声音的温
柔,祁老人看出来,即使不买他的货物,而只和他闲扯一会儿,他也必定很高兴。祁
老人可是没停住脚步,他没有心思买玩具或闲扯。瘦子赶过来一步:"照顾照顾吧!便
宜!"听到"便宜",几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脚。瘦子的笑容更扩大了,假若刚才还
带有不放心的意思,现在仿佛是已把心放下去。他笑着叹了口气,似乎是说:"我可抓
到了一位财神爷!"
"老人家,您坐一会儿,歇歇腿儿!"瘦子把板凳拉过来,而且用袖子拂拭了一
番。"我告诉您,摆出来三天了,还没开过张,您看这年月怎办?货物都是一个夏天作
好的,能够不拿出来卖吗?可是……"看老人已经坐下,他赶紧入了正题:"得啦,你
老人家拿我两个大的吧,准保赔着本儿卖!您要什么样子的?这一对,一个骑黑虎
的,一个骑黄虎的,就很不错!玩艺作的真地道!"
"给两个小孩儿买,总得买一模一样的,省得争吵!"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被瘦子圈
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话搪塞一下。"有的是一样的呀,您挑吧!"瘦子决定不放跑了这
个老人。"您看,是要两个黑虎的呢,还是来一对莲花座儿的?价钱都一样,我贱贱的
卖!"
"我不要那么大的!孩子小,玩艺儿大,容易摔了!"老人又把瘦子支回去,心中
痛快了一点。
"那么您就挑两个小的,得啦!"瘦子决定要把这号生意作成。"大的小的,价钱并
差不多,因为小的工细,省了料可省不了工!"他轻轻的拿起一个不到三寸高的小兔儿
爷,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端详:"您看,活儿作得有多么细致!"
小兔儿的确作得细致:粉脸是那么光润,眉眼是那么清秀,就是一个七十五岁的
老人也没法不象小孩子那样的喜爱它。脸蛋上没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画了一条
细线,红的,上了油;两个细长白耳朵上淡淡的描着点浅红;这样,小兔儿的脸上就
带出一种英俊的样子,倒好象是兔儿中的黄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着朱红的袍,从腰
以下是翠绿的叶与粉红的花,每一个叶折与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鲜明而匀调的彩色,使
绿叶红花都闪闪欲动。
祁老人的小眼睛发了光。但是,他晓得怎样控制自己。他不能被这个小泥东西诱
惑住,而随便花钱。他会象悬崖勒马似的勒住他的钱--这是他成家立业的首要的原
因。"我想,我还是挑两个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来,那些中溜儿的玩具,既不象大
号的那么威武,也不象小号的那么玲珑,当然价钱也必合适一点。
瘦子有点失望。可是,凭着他的北平小贩应有的修养,他把失望都严严的封在心
里,不准走漏出半点味儿来。"您爱哪样的就挑哪样的,反正都是小玩艺儿,没有好大
的意思!"
老人费了二十五分钟的工夫,挑了一对。又费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时间,
讲定了价钱。讲好了价钱,他又坐下了--非到无可如何的时候,他不愿意往外掏钱;
钱在自己的口袋里是和把狗拴在屋里一样保险的。
瘦子并不着急。他愿意有这么位老人坐在这里,给他作义务的广告牌。同时,交
易成了,彼此便变成朋友,他对老人说出心中的话:
"要照这么下去,我这点手艺非绝了根儿不可!"
"怎么?"老人把要去摸钱袋的手又拿了出来。"您看哪,今年我的货要是都卖不出
去,明年我还傻瓜似的预备吗?不会!要是几年下去,这行手艺还不断了根?您想是
不是?"
"几年?"老人的心中凉了一下。
"东三省……不是已经丢了好几年了吗?"
"哼!"老人的手有点发颤,相当快的掏出钱来,递给瘦子。"哼!几年!我就入了
土喽!"说完,他几乎忘了拿那一对泥兔儿,就要走开,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们
递过来。"几年!"他一边走一边自己嘟囔着。口中嘟囔着这两个字,他心中的眼睛已
经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从有日本兵把守着的城门中抬出去,而他的子孙将要住在
一个没有兔儿爷的北平;随着兔儿爷的消灭,许多许多可爱的,北平特有的东西,也
必定绝了根!他想不起象"亡国惨"一类的名词,去给他心中的抑郁与关切一个简单而
有力的结论,他只觉得"绝了根",无论是什么人和什么东西,是"十分"不对的!在他的
活动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对任何不对的事情,向来很少有用"十分"来形容的时候。即
使有时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也总设法把它减到九分,八分,免得激
起自己的怒气,以致发生什么激烈的行动;他宁可吃亏,而决不去带着怒气应付任何
的事。他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老以为这种吃亏而不动气的办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
接教给他的。
一边走,他一边减低"十分"的成数。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他必
须往下压制自己的愤怒。不知不觉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象一匹老马那样半闭着眼
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钱家门外,他不由的想起钱默吟先生,而立刻觉得那个"十分"是
减不得的。同时,他觉得手中拿着两个兔儿爷是非常不合适的;钱先生怎样了,是已
经被日本人打死,还是熬着苦刑在狱里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还有心程给重
孙子买兔儿爷!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承认钱少爷的摔死一车日本兵,和孙子瑞全的逃
走,都是合理的举动了。
一号的门开开了。老人受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往前赶了几步;他不愿意教
钱家的人看见他--手中拿着兔儿爷!
紧走了几步以后,他后了悔。凭他与钱老者的友谊,他就是这样的躲避着朋友的
家属吗?他马上放缓了脚步,很惭愧的回头看了看。钱太太--一个比蝴蝶还温柔,比
羊羔还可怜的年近五十的矮妇人--在门外立着呢。她的左腋下夹着一个不很大的蓝布
包儿,两只凹进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树,又看看蓝布包儿,好象在自家门前迷失了路的
样子。祁老人向后转。钱太太的右手拉起来一点长袍--一件极旧极长的袍子,长得遮
住脚面--似乎也要向后转。老人赶了过去,叫了声钱太太。钱太太不动了,呆呆的看
着他。她脸上的肌肉象是已经忘了怎样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开闭。
"钱太太!"老人又叫了一声,而想不起别的话来。
她也说不出话来;极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块空白。
老人咽了好几口气,才问出来:"钱先生怎样了?"
她微微的一低头,可是并没有哭出来;她的泪仿佛已经早已用完了。她很快的转
了身,迈进了门坎。老人也跟了进去。在门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种失掉了
言语的音乐的哑涩的声音:
"什么地方都问过了,打听不到他在哪里!祁伯伯!我是个终年不迈出这个门坎的
人,可是现在我找遍了九城!""大少爷呢?"
"快,快,快不行啦!父亲被捕,弟弟殉难,他正害病;病上加气,他已经三天没
吃一口东西,没说一句话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轰平了,倒比这么坑害人
强啊!"说到这里,她的头扬起来。眼中,代替眼泪的,是一团儿怒的火;她不住的眨
眼,好象是被烟火烧炙着似的。老人楞了一会儿。他很想帮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
大,他无从尽力。假若这些苦难落在别人的身上,他会很简单的判断:"这都是命当如
此!"可是,他不能拿这句话来判断眼前的这一回事,因为他的确知道钱家的人都是一
百一十成的好人,绝对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现在,你要上哪儿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蓝布包儿,脸上抽动了一下,而后又扬起头来,决心把害羞压服
住:"我去当当!"紧跟着,她的脸上露出极微的,可是由极度用力而来的,一点笑
意,象在浓云后努力透出的一点阳光。"哼!平日,我连拿钱买东西都有点害怕,现在
我会也上当铺了!"
祁老人得到可以帮忙的机会:"我,我还能借给你几块钱!"
"不,祁伯伯!"她说得那么坚决,哑涩的嗓子中居然出来一点尖锐的声音。
"咱们过得多呀!钱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没有能说完这句
话,她要刚强,可是她也知道刚强的代价是多么大。她忽然的改了话:"祁伯伯!你
看,默吟怎样呢?能够还活着吗?能够还回来吗?"
祁老人的手颤起来。他没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声音很低的说:"钱太太!咱们
好不好去求求冠晓荷呢?"他不会说:"解铃还是系铃人",可是他的口气与神情帮忙
他,教钱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求他?"她的眉有点立起来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紧赶着说。"你知道,我也很讨厌那个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钱太太一辈子不会说一个脏字,"不是人"已经把她所有
的愤恨与诅咒都说尽了。"啊,我还得赶紧上当铺去呢!"说着,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么老实,规矩,好害羞的一个妇人,居然会变成
这么坚决,烈性,与勇敢!楞住一会,看她已出了大门,他才想起跟出来。出了门,
他想拦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弯--她居然不再注意关上门,那永远关得严严的门!老人
叹了口气,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对泥东西摔在大槐树的粗干子上。可是,他并
没肯那么办。他也想进去看看钱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走到三号门口,他想进去看看冠先生,给钱默吟说说情。可是,他还须再想一
想。他的愿意搭救钱先生是出于真心,但是他绝不愿因救别人而连累了自己。在一个
并不十分好对付的社会中活了七十多岁,他知道什么叫作谨慎。
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两个玩艺儿交给小顺儿的妈,他一语未
发的走进自己的屋中。小顺儿的妈只顾了接和看两个泥东西,并没注意老人的神色。
她说了声:"哟!还有卖兔儿爷的哪!"说完,她后了悔;她的语气分明是有点看不起
老太爷,差不多等于说:"你还有心思买玩艺儿哪,在这个年月!"她觉得不大得劲
儿。为掩饰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喊了声小顺儿:"快来,太爷爷给你们买兔儿爷来
啦!"
小顺儿与妞子象两个箭头似的跑来。小顺儿劈手拿过一个泥兔儿去,小妞子把一
个食指放在嘴唇上,看着兔儿爷直吸气,兴奋得脸上通通的红了。
"还不进去给老太爷道谢哪?"他们的妈高声的说。
妞子也把兔儿爷接过来,双手捧着,同哥哥走进老人的屋内。
"太爷爷!"小顺儿笑得连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给买来的?"
"太爷爷!"妞子也要表示感谢,而找不到话说。"玩去吧!"老人半闭着眼说:"今年
玩了,明年可……"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明年怎样?明年买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顺儿问。"大,大,大的吧?"妞子
跟着哥哥说。
老人把眼闭严,没回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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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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