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梦花
    孤莫笑       上部        一.        暮合四野。     苍茫的空气里面蕴含的气息,一如既往。在每个乡间,似乎都有不同的味道。     从苍老的足以令人对生活失去信心的长途车上下来,我拎着行李沿着那条印象中的 乡村路往老爹出生的老家走去。     淹没在暮色里的田野与村落,还有陌生的犬吠鸡鸣,令我有些恍惚,有些莫名的慌 乱,陌生总是令人不安的。记忆就在远处的村影里,在我的脚步声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 晰。     前方的村子里,祖辈的灵魂守护着曾经的家园,审视着屑与不屑的子孙。     暮色里的村子很寂静,灰蒙蒙的色调里,点缀着几缕亮色调的炊烟。偶尔有鸡鸣, 苍毛老狗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沿着小路轻飘飘地穿过小树林,惊起了在麦垛旁觅食的麻雀。在 麻雀的惊飞声里我走在老宅坐落的这条街上,在村人询问的目光里我慢慢走着,如同以往的每 一次。在大门前,在我端详着老宅那栩栩如生的砖雕石刻时,一声惊呼打断了我。     “儿哎,你可回来了!”     这女人的声音这辈子我都别指望忘。她是梅姨,当年这方圆数十里最美丽的女人。 我知道她的惊呼有一多半是为我老爹发的,我不过勾起了她对当年的老爹的那份遗憾的回忆而 已。当年老爹走出这村子时,一切都已经注定。老爹娶了他的同学,那个大辫子姑娘,就是现 在我老妈。她也就嫁人了,男人是个柳编高手,这二十几年下来,从作坊到工厂,越来越大, 现在似乎已经很具规模了。只是,男人却在前年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集中在她的风韵和做饭 的手艺上。我无缘见到她长发飘飘的模样,只听老妈半甜不酸地说起几句,但就以她现在的风 韵来看,可以想象出当初的美丽。我见她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过年回家。而记住她则是因为 她做的豆包和炸品,堪称一绝。     我拎着包站在乔家院儿的门口,听一个美丽老女人操着方言说东道西。当她听说我 要长期在这里住时,连说不行,“孩儿你咋能在这老屋里住呢?这么多年没住人了,快成老鼠 窝儿了吧!”我说我会打扫。她说今晚肯定是不行了,就算打扫也得明天了。她让我去她家里 先对付一晚。     墙根儿坐的缺牙三爷眯着眼笑着说,“梅妞,咋了,这姓乔哩都这么香?咱连小哩 都不放过?”他的话惹得满街的人哄笑。梅姨冲他嚷道,“他三叔,你就痛快你那漏风的嘴吧 你!”     梅姨的家很漂亮,有很大的院子,两层的楼,结构挺西化。院子里停着辆桑塔娜。 我说梅姨你现在今非昔比了,我爸要是娶了你我不就是地主儿子了。她笑的前仰后合,说我真 是乖儿。我打电话给家里,说自己平安到达,我问梅姨要不要说,她忙着摇头。她从一个柜子 里给我拿了条烟让我抽,我说我带了,她说你的是你的,这是你梅姨的。     桌子上有台笔记本电脑,我奇怪梅姨居然会这个,她说哪会,是她闺女的。     “小邦,你不记得你妹妹了吧!”     “怎么不记?小时候看上去挺文静的,疯起来象戏里的穆桂英!有多少年没见了, 是不是很漂亮?象你?”梅姨的独生女江眠雨是这村里第一个考到上海的,也是唯一留在上海 的。估计是探亲回来了。     梅姨点点头,又摇摇头。     “都好,可我就是看不惯她穿的那个样子,丑死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笑着告诉她,现在就这样,就象你们当初的打扮让老人看不惯 一样。在梅姨家吃过饭我就出去溜哒了,晚上的村子还是有些冷清,与这里的富足不太般配。 我寻着声音与灯光在村子里来回串,象条闲狗。路边的小树林里,偶尔有被惊醒的鸟的呢喃和 振翅声,侧耳听似乎有枯枝坠地。远处的河流的隐约的水腥味儿淡淡地弥漫着,伴着清凉的月 色。月亮在林后,忧伤的月光穿过树林将我的影子映照在有车辙和蹄印的乡村路上,周围是寂 静的世界。当年老爹是否注意到这些!对于熟悉的,人们都习惯于漠视。     没地方可去,就坐在水渠的桥头抽烟。这里是老爸的家,不是我的,我感到有些无 聊和孤单。烟在黑暗里明灭,有时烟就象情人,是陪我的唯一的忠贞的东西。     桥下的流水沙沙地,从北边的沙河里一直到南边的良田。小时候在这河里捉过虾, 也被蚂蝗叮过,吓的满村子里狂奔。那时,这河里流淌着许多关于蚂蝗的恐怖故事。     夜风徐徐,有了凉意。看看天色不早了,就起身回去。现在我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 些老人——算得上是光宗耀祖的老人——会在晚年重归故里。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安 祥,是有魔力的!     几只就要与人间绝别的飞蛾绕着路灯在祭典自己。我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却听到 了回音!回头看,几步外是个娥娜的身影。居然一直跟着我到了梅姨的家门口——我运气这么 好,居然碰上蒲松龄老爷子的狐仙了?     狐仙在门楼灯的晕照下还原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年轻,时尚,跟这环境格格不入 的女人!她用凌厉的眼神企图使我说些什么,可惜我不是镜子,否则她将看到她自己是多么的 咄咄逼人。我看出她是谁,她有张商标似的脸,跟梅姨一模一样。这丫头认不出我了,居然还 瞪我。     我说你不要瞪我,瞪不死我,我住这儿。她的神情开始迷茫,一边拍门一边斜我。     那眼神是上海产的。     梅姨开开门就纳闷儿一直纳到屋里,“你们怎么在一起?”我坐在藤椅里喝着梅姨 凉的汤对她说,“梅姨,你闺女不认我了。刚才眼珠子差点儿没挂腮帮子上!”     “是吗?”梅姨告诉闺女说,“看来不光是女大十八变呵。雨儿呵,他就是小时候 总惹你哭的那个小混蛋!”     灯光里的江眠雨又一次瞪起在上海白领群中流行的祖籍这里的杏眼,打量着当年老 妈的偶像老乔的儿子,一脸的感叹号和问号。     “不敢认了吧!Mrs 江。”我眯着遗传自老爹的眼说。     “你,你怎么舍得来?”她有些结巴,“什么时候到的?妈怎么你没说?”她打量 着我,想从我身上找到些印证她记忆的蛛丝马迹。     “我也刚见着。你不去你二姨家了嘛!喝汤吗?二姨身体……?”     “还好,说过几天来看你。”     江眠雨一边盘着头一边跟我聊。她变化很大,如果在上海见到她,我是绝不会认的 。殖民地的传统在她身上有完美地体现。如果不是在这里,我是绝不会相信她是从这里走到了 十里洋场的。她在上海,我想可以令很多男人葡伏的。大概今日是去长辈家她的衣着很规矩, 看上去很女人。     我问她是否回家探亲,她点头,我说好,明天闲了我跟你聊。     “你很忙吗?”依然是动听的声音,是有些带吴腔的普通话。“为什么说闲了才聊 ?”     我看她一眼,想想她小时的模样,女人真是长不大。        二.        天色朦胧。     一个高个青年正担着水回家。他已经给家里的老牛割完草。他的步履很轻松,因为 家里的阁楼里有他心爱的书本,那里,是他的另一个世界,甚至可以说是多半个世界。他做完 该做的所有活儿,他就自由了。     在阁楼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将希望交给书本并将希望种植于未来的年轻人, 开始了他的晨读。     ……     天色朦胧。     我,既没有担水,也没有割草,手里只是一本无关痛痒的书。     在一样的村子里,在同样的时分,我重组着父亲的青春。他很少跟我讲他的过去— —也许是我从未问起过——只在妈那里听了几耳朵。此刻的村子在雾气里飘浮,我幌然如在几 十年前的那个空气比现在纯净但贫穷的村子里。贫穷的摆脱似乎必须以失去与离别为代价,就 象父亲离开了家园。     我路过菜地时顺手摘了两个秋黄瓜,很修长,是菜地里的辛迪·克劳馥。我就抱着 克劳馥回去了。背后的一缕阳光透过笼在村子上空的烟树打在我背上,在面前留着虚弱的影子 ,象某个理想,永远都在前头讥笑着。缺牙三爷背着手,佝偻着曾经压着一家人生活重负的腰 冲我笑笑,跑着风说,“孩儿,有空到三爷屋里,咱爷俩弄两盅。”我说中。缺牙三爷是村里 的长辈,更是能人,据说当年他是非常看好我老爹的,但老爹的成就显然让他的眼光遭受了打 击。     进了院子见梅姨正在放桌子,我忙上前替下她,说以后类似的活能不动就别勉强, 你跟我老爹都不再年轻了。她没理我,倒是对我手里的秋黄瓜耿耿于怀。     我趴在院子里的水笼头边洗脸刷牙,江眠雨拎着菜篮子从门外进来。她试图打扮的 象个村姑,可怎么看她都象一个体验生活的女演员。一个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姑娘,在外面呆了 几年,回来后居然连适合的举止都找不着,很耐人寻味。     “你笑什么?”她竟然问我。我无言以对。什么都可以笑,唯独女人的服饰不能。 因为那样,就等于对一个长的不漂亮的女人说她很丑陋;对于漂亮的女人而言,就等于说她很 没品位。这就好比当着美人的面对男人说,你要的伟哥我买到了。恐怕要成内伤。     她脱了让她难堪的褂子,里面是质地优良做工精细的丝绸衬衣,象吃西餐一样坐在 水池边洗起菜来。阳光从东墙上镂空的花孔探出,斜照着忙碌的母女。氤氲的晨雾若隐若现地 飘浮,偶尔有鸡鸣和犬吠,一股子田园气息袭来,又溜过院子,爬过林梢,被几只飞翔的鸟惊 散。     吃饭时我问梅姨要打扫的东西,她说不用我管,她会派几个工人去的。我说不必, 我是真的想打扫,如果我干不动了再说。她也就没坚持。     这样的活儿我是干过的,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我把老屋比 作一个烟花美人,想过她的风尘,想不到有如此风尘。这座百年老屋里的灰尘是我见过的最丰 满的,飘浮在空气中的好像浮游生物的尘埃,散发着岁月的味道。两个小时下来,我已经筋疲 力尽,灰头土脸。我光着肩膀坐在堂屋的石阶上,抽烟歇凉。四方天空下斜挑而起的屋檐上的 瓦兽已残缺不全,瓦棱间长着莫名的荒荒的瓦草,曾目睹了这里的兴衰荣辱。百年风雨的侵蚀 ,使老屋老态龙钟。影壁顶石上的“松风梅品”已然不见,被雨泥封的严严实实;曾经奶奶种 过人参的花池,只剩下几蘘瓜蒌爬满墙壁,泛黄的瓜吊在筋骨毕露的藤上,在风中摇曳;门廊 上原来挂风铃的铜环缠着蛛网,四五只昆虫的尸体挂在已然破败的蛛网上,在微风中摇摆;雕 花的窗柃被虫蛀的分不清哪里是人雕哪里是虫蛀了;过去养的鸽子还能见着,不过也只是在此 歇歇脚而已;小时候我刻在墙角镇石上的字还在,依稀可辨。     将溢在心里的苍凉的东西象拍打灰尘一样拍干净,重新开始令人窒息的打扫。汗水 与灰尘在我身上画出了毕加索的图案。然而仅仅是睡觉的阁楼和会客的堂屋,就让我痛苦万分 。我吃力地挪动堂屋的八仙桌时,江眠雨在门外喊我吃饭。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走出来,她见 我如此狼狈不由得笑脱了形,象过年唱大戏时卖的竹节小人。我抹了三道灰在她脸上。她边抹 着脸边说,“讨厌,你怎么还那么顽皮,老欺负人家?”     我披着衣服跟着她从小路回到她家,梅姨说你赶紧去洗洗,别让人看见笑话。     吃饭时梅姨数落我,“你这个样子让村人见了,不是让他们笑话你姨吗?你妈知道 了会怎么想?你爸呢?你姨在村里好歹树张脸,你可别给我抹黑。后晌我叫几个人去打扫,你 就看着好了!”     我低头不语,江眠雨嚼着块馒头头扭向另一边,躲着笑。我突然说,“小雨,你头 上怎么有条虫子?”她果然尖叫一声。     梅姨端着碗说,“傻闺女呵,小时候哄你,大了还哄,你就不长记性?”梅姨唠唠 叨叨的话让我想起了一起看大戏的日子。印象中那样的日子总是冬日,却不觉得寒冷,戏场子 黑压压的人堆儿,空气里弥漫着硝香和说笑声,耳边是不绝的叫卖声:芝麻糖,糖串儿,面人 儿,摔炮……记得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兜里揣着大把的摔炮,追的临村的孩子哭爹喊娘。     “为什么现在有钱了反倒不唱戏了?”我问梅姨,她摇头。     江眠雨问我准备呆多久,我说不准,问她时她说差不多两周吧!     “挺好,明儿房子整好了,我们去沙河钓鱼去。螃蟹该上了。”     “你还记我们小时候在沙河怎么玩吗?”     “不太记了,就记得那时天很蓝,水很清,你很小,很爱笑。”        三.        不记得去过多少次上海了。春夏秋冬,它似乎都一个样,繁华而冰冷。     上海,令人骄傲与痛苦的也就是外滩。在江风里,在驳船悠扬的汽笛里,幌如隔世 的异国建筑骄傲地站立着。这一堆弧形的建筑群为上海赢得了众多的目光,可惜目光里不是审 美的的愉悦,而是陶醉——是沉缅于某个时代的道听途说的陶醉——十里洋场,妖娆的霓虹, 解放的旗袍,镀金的唱机,肢解的爵士乐,手工咖啡,老白领的烟斗……     就好比对大英博物馆馆藏的古代中国艺术珍品,很多人是很骄傲的。     不属于我们的,无从骄傲。     这里每年的春拍秋拍很热闹,我差不多都会来,一是了解行情,二是结识些朋友。 作为收藏家兼古董商人的代表,我的工作就是四处奔波,互通有无。在我眼前,一件件精美的 艺术品被一个个连半个艺术细胞都没长的财主买走,心里没有任何的成就感。这些凝结着古代 工匠心血的东西马上会摆在某官员家里的案头,或者某个漂亮女人的客厅。这些游戏看多了, 感觉很不好,可我得活着,而这份毫无意义的工作可以给我不错的报酬。曾经喜欢过,因为那 无与伦比的美!或许美看得多了,就熟视无睹了吧。     夜间我喜欢在流光溢彩的街市间穿行,通常是用根铁丝撬开一辆自行车骑着。这项 手艺是上高中时练就的。上海的确很大,我有几次是彻底的迷了路,于是干脆就找间酒吧先歇 着,跟模样优秀着装得体一脸迷惘满眼欲望的女人穷聊,然后她们会问我有车吗我说有,她就 问什么车,我说大概是凤凰,没准儿是永久。我从没有将车子丢了,我丢过很多车,我知道丢 车人的心情,所以都会送归原位。我跟老板兼师傅说起这事儿,他从没指责过。师母说我太任 性,不过她喜欢我这样。没有她的举荐,我也成不了她丈夫的关门弟子。     我喜欢所有城市里的吧。上海的当然更好。在这些灯光迷离美女麋集之地,在暧昧 的音乐里,在酒精的催化下,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寻找着一厢情愿的事实上根在不存在的自己。 似是而非的表情和梦游般的誓言,似一朵妖艳的花,在酒杯相击声里怒放。我喜欢躲在阴暗的 角落,看五颜六色的男女装腔作势地蹂躏生活调戏自己;看他们品着狗屁不如的洋酒,嘟噜着 进口的语言,在自相矛盾间试图统一别人的耳朵和嘴唇;我喜欢看他们将无聊当高雅,把无耻 当能力;喜欢看他们自以为是,然后把思想当众强奸。     这一切非常的过瘾。     在这里我总爱跟一个人说话,他也是位收藏家,学养极深,我并不是喜欢他这个, 而是他的为人。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安祥的人中的一个。他是世家,他的言谈偶尔会闪现 老年间的影子。如果碰巧他没什么俗事缠身,他总会带我四处走走,给我讲讲老上海,那些在 旧纸堆里闪烁的名字,还有风花雪月的故事。我爱听他讲那些旗袍女人,那些隐在洋楼廊柱间 的女人。我说我喜欢那些能令我喜欢的女人,好女人上辈子就是仙女。     他就笑说家里有两个仙女,一位是他夫人,另一位是他孙女。我都见过,他没有吹 牛。我觉得他应该吹吹的,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不吹吹反而是对不住。他的夫人是位旧时代的 才女,端庄秀丽,大家闺秀的风范。听她坐在檀木椅里拖着吴腔讲故事,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 逝的。曾经于过去的那些鲜活的东西就缓缓从她记忆里飘然散落,满地晶莹。而老人家的孙女 似乎更令我欣赏,毕竟是同龄人。都叫她阿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说不清,这缘于我的 孤陋寡闻和对她这样的女人的无知。她的疯狂与安静令我觉得她不是人而是妖,但不是人妖。 她有颗剔透的脑袋,一张精致的脸,一副令人想入非非的身材和能让男人跳井的仪态。我曾调 侃过她的繁忙,我也为那些男人暗自叹气。她则总说我不合时宜,古董思想。跟她在一起,我 感觉自己象头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老牛。     她比我更爱吧,她在吧里更有活力,她的很多绝妙的新鲜的点子就是在酒杯里找到 的。但我不喜欢跟她去,太闹,象被扔进了麻雀议会大厅。而她却很喜欢将我象介绍出土文物 一样介绍给她的朋友,于是这也成为了我的雅号。一个看上去象是她男朋友的优雅男人爱跟我 聊,问问我生活的城市,我的革命历史,然后感慨些我不知所云的东西,令我莫测高深。对于 不知深浅的人,我都保持足够的敬意,这令他很享受。     在上海的无聊日子就是如此度过的,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内容,可总有难以控制的 惯性在推着。不真实的生活令我很彷徨,却又不知所措。难道在陌生的城市,人们只能异样的 生活?     “难道在陌生的城市人们只能异样的生活?”     我这样问江眠雨时,她半躺在河滩的护坡上,帽子遮着并不热情的阳光。     她一直在安静地听我讲,象睡美人一样安静。我将第五条小草鱼钓上来时,决定换 地方,我估计这里是幼儿园,全是没发育的鱼苗。她说这里躺着很舒服,不想动。我说你不动 我动,她就懒洋洋地坐起来,舒展了下腰嘟噜,“去哪里?”     随后她选了一个躺着更舒服的地方躺下,很享受地听起了CD机,哼哼叽叽,我说, “你不能安静会儿?”这个地方果然比刚才的地方强,估计是大学之类的区域。我将这些大学 生钓上来放在桶里,看它们扑腾一会儿就安静了。     “你为什么厌烦上海的女人?”     “口味不同而已,并非是她们多么令人反感。”我不想得罪上海女人,眼前就有一 位。     拎着桶和里面的鱼走在尚残存着成熟的玉米香气的田间小路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 蛐蛐声。黑色的油光发亮的小虫子,用鸣声点缀着萧瑟的秋,在黄色满眼的高高苍穹下,这些 声音似乎更加重了秋的味道。路边的野草轻浮地抚摸着江眠雨的小腿,沙沙地。走出旷阔的玉 米地,踏上通往村子的柏油路。路上居然有人认出我,叫我四爷,我吓一跳。忙看向江眠雨, 她跟那人亲切地说了几句,那人就走了。江眠雨才解释,“你辈儿很大嘛!傻子一样。这都不 懂!”     “那你管我叫什么?”     江眠雨有些轻佻地白了我一眼,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笑。        四.        三爷的宅院在这条街的东头儿,跟我们家的院子比起来,只是形式与大小的不同。 是本家,因为脸面透着相似。看来祖上也就是我们这样了。     我进到三爷院子里时,他正在逗他的猫。他爱猫是出了名的。他的猫没有名字,只 有代号,眼下这只,叫十三。十三是只黑猫,体形大得不象是猫,见我进来,呲着牙低吼。他 将猫放了,将我让进了堂屋。     屋里光线不多,暗淡的空气里弥漫着中药味儿。他指指关节说这儿不中了。他喊着 一个女人的名字,让拿些炒好的南瓜子。然后低声告诉我,也就这儿媳妇孝顺了,呵呵。我听 老爹说过,三爷的炒货是看家本事,他小时没少偷着吃,这回轮到我见识见识了。端着柳筐的 女人无声地进来,三爷介绍我时,女人说知道,“俺哥的儿都这么大了,不敢认了!”三爷点 点头,女人就忙去了。     “小儿,你三爷我算不赖了,村里有些老兄弟,连个窝儿都没落上。”三爷低声道 ,随后又摆摆嶙峋的手,“哎,不说了。”我攥着把瓜子,听三爷问东问西,说起老爹,三爷 又是一阵叹息。他一直都看好老爹,可他不明白,老爹不是他想象中的出类拔萃。三爷问起我 ,问我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为什么瞎跑?我想想没什么好解释的,就只有沉默,三爷见此情 景,笑笑说,“俺孩儿有主意呵!”     聊到近晌午,我说得走了。三爷不依,说怎么也得吃顿饭,我说不能让你们两头儿 忙,梅姨来时安嘱过了。瘦小的三爷拍拍我的肩送我到门外,交给我两袋瓜子说是让梅妞尝尝 。这是他在跟我聊时现包的。     从三爷家出来有些沉重。这些年轻时是家里顶梁柱的汉子,到了晚年,却落得个如 此下场。关于三爷我是知道些的,当年的他是个很猛的人。就说他的缺了的门牙,那是马帮留 给他的。所谓的马帮,就是土匪。当年这里有好几帮子土匪,被民间传得最神的是连骡。而三 爷得罪的,正是这令三乡五里闻风丧胆的连骡。他也是唯一从连骡手下活着回来的仇人。虽然 掉了门牙,但这已足够令他成为乡邻眼里的厉害角儿。而如今,连这样的人物,都得夹着尾巴 在媳妇儿面前低声下气。     一辆崭新的本田从我身边滑过,又停在不远处,车窗摇下,是梅姨。她下了车,有 个中年男人随后也下了车,我走近时,梅姨给我介绍,副县长,还说是我四爷家的老小,我得 叫四叔。四叔县长一脸的不信说,“不敢认了,不敢认了!”四叔县长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临 走告诉我,他还会来,说找我有事。我不明白就问梅姨,她摇头说,“听说他不知在哪弄了件 好东西,想给上边哪个头儿,又怕打家伙,想让你鉴定。”     “他怎么知道我干这个?”     “连这他都不知道他还当屁县长?再说,你的事儿满村都知道。谁让你姓乔?”     江眠雨已经做好饭了,而且炸了些甜糕,手艺不错,我尝了个,连连点头,将她捧 上了天。然后我就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她心甘情愿地忙碌着。梅姨尝了几颗三爷的瓜子,象是想 起了什么,掉起了眼泪,让我和江眠雨手足无措。     江眠雨问我在三爷家聊什么,我说什么都聊。她就不解,说成年累月不来一回的人 ,居然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梅姨就笑了,说,“俺孩儿就来那么几回,闹得是鸡犬不宁。”于 是就讲起了我小时候做的傻事。我都记不清了,在梅姨的叙述里,恍恍惚惚,真真假假的。     “我小时候是不是很傻呵梅姨?”我问。     “乖儿,你听姨一句话,咱这村里有句话,‘好草都长姓乔的坟头儿了’,别管过 去,以后别丢姓乔的人就行了。”     “那我万一丢了怎么样?”     “那你以后就甭回来!”     在很多时候,人不属于他自己,而是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人跟动物最大的区别就 在于此,人为别人而活,而动物则只为自己。     “那我现在算不算丢人?”     “差不多了!”江眠雨说。        五.        村子里的老戏台少说也有百十年了。印象中的它是破败的,但尚有老年间的韵味。 而眼前的戏台,就象乡下的还没学会怎么打扮的妹子参加酒会,完全得不伦不类了。如今的乡 村,在富裕的同时,似乎丢失了许多东西。     台基是土夯筑而成,从两侧残破的角落里,能看到经年累月的苇子,那是北地里的 苇子,估计也有百十年了吧。台柱是什么木的看不出,光光得,在晚秋的阳光里,寒寒地映着 日头。     后台一如既往的暗,柔软的光线透过顶棚的窟窿拍打在地上,惊起的灰尘沿着光线 攀爬而上,没了力气就散了。我扔了烟头从里面出来,跺跺脚上的尘,眯着眼打量空荡荡的戏 园子,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昔日的热闹光景竟是在这里发生的。     江眠雨仍坐在戏园子口那座老钟下,不时地扔几个石子儿骚扰晚年孤独的老钟。当 年敲钟的拐老汉估计已不在人世,想想他踮着脚敲钟的样子,还有他鼻孔里冒出的土烟儿的烟 雾,再看看眼前的清寂,一切更加的不真实。     “你过来!”江眠雨叫我。     我踢着脚边的沙土,晃到她近前。她象发现某个她尊敬之至的女人的隐密情事一样 指着钟上的铭文说,“有字吔!我怎么一直没发觉?”     我没理会她的幼稚,拍着老钟说,“你知道这村子过去很辉煌吗?那你知道它为什 么很少被马帮劫吗?”当然她一无所知,跟一个连钟上有铭文都不清楚的时尚女人谈不着这些 。我只是想引出话题而已。     这些是三爷告诉我的,县志里是查不到的。他说当年这里谈不上首屈一指的富,但 还是有几个大户的。当然,最大的是乔家。乔家的发家史连三爷也说不太清,他记事儿时他就 是少爷,还有童养媳。这里的风水据说很好,长庄稼长药材,也出人。于是这里就成了粮食坊 和药材行的盛兴之地。想当年的学盛西,云升堂,是叫响儿的。     有了钱,又赶上乱世,想没麻烦那是做梦娶媳妇儿。马帮的闹腾就令这里当家的上 了心,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就有了这钟。说起来得重提起连骡。     连骡此人据说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材,当年做的事儿搁现在,也算上是草莽英雄了 ,拍成影视,是有市场的。这里的老人至今论起这里出的人物,他是算一号儿的。这么个刀头 舔血梦里偷生的匪首,有个雅好,好来那么几嗓子,而且是字正腔圆的青衣。他是没机会唱堂 会的,空负了一副好嗓子。而当时乔家的几个掌门人就立了这么个秘密规矩,一年里总会挑上 几个日子,暗地里找帮唱堂会的,而其中就有连骡。贡该上还是要上,但表面上是太平无事。 这可是当时乔家铺最高机密,要不然岂不非炸窝不可。这个秘密已被几个当家的带进坟了,之 所以三爷晓得,还是缘于他见过连骡。阴差阳错就这么让这故事没有断了香火。     三爷跟连骡的梁子是因为一个女人。那女人叫雁月,是邻村大财主肖老抠儿的幺妞 。听这名字也还算有些意思,三爷说起时挺带样的,跟平时二致。于是我就信了他的话,他说 雁月真的是落雁闭月。三爷说虽然乔家是大户,但跟肖老抠儿没法比,人家老抠儿的学盛西都 上了京城了。所以他对雁月姑娘的爱慕就没怎么敢张扬,但三爷毕竟是乔家那一代数得着的秀 才,加上又风流倜傥,会将些孙子的邪招儿拿来用,这门亲事竟有些眉目了。而就在三爷做梦 时,连骡也瞄上了雁月。随之一切就都乱了。肖家乱了,乔家更乱。血气方刚的三爷就拎了只 枪四处堵连骡,或许冤家必须得碰头吧,在一个月夜,他碰上了只带了几个随从,刚从离乔家 铺不远的南街柳巷回来的连骡。     三爷是这么描述当时情况的。连骡在高头大马上斜着他,没用正眼看他。当得知事 情的原由后,连骡大笑起来,吓得路边河里的蛤蟆都禁了声。连骡说他够胆,从没有人敢跟他 争女人。他说咱俩也别动刀动枪了,徒手打吧,谁撂倒谁谁就要了那女人。这明显是欺负三爷 的。连骡是什么出身?土匪头子,没两下子混不到那份儿上,而三爷不过是个有几分胆的书生 。但三爷还是干了。他被连骡摔的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估计也是把他摔急了,死缠烂打也令 连骡灰头土脸,他一急就拔了腰间的枪,三爷猛地一醒,心想完了。连骡将枪在三爷眼前晃几 晃,就一把敲了他的门牙,在三爷身上擦擦枪身,上马就走了。临走撂下句话,“乔家还他娘 的真有带种的!”     三爷流的血并没有留下肖雁月。为了躲过这一劫,一向精明的肖老抠儿,居然不顾 世道莫测,将闺女送往他妹子家,结果路上被日本人给劫了,肖雁月为了顶重要的贞节,跳了 桑树崖。是三爷将肖雁月的身子从桑树崖运回肖家的。一向谱大的肖老爷子给三爷嗙嗙嗙磕了 仨头。     三爷说这故事时眼里没有泪水,他只微微谈着气说,“离乱人不及太平犬呵!”     江眠雨听得伸了舌头,“乔三爷居然也是有故事的人!”     我捶了一拳那老钟,嗡嗡的,耳鸣许久。     “那后来呢?”她追问。     “没有后来!”我说。后来解放了,他老了,我们出生了。也就没有什么入耳的男 人与女人的故事了。     “你应该知道,那称不上爱情。”江眠雨淡淡地道。     “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情。你见过吗?上海有吗?”我问她。     她听出来我是在杵她,就别了在秋风里微微消瘦的脸,起身往村外走去。我很想不 笑,但我的神经过于敏感,我只好边追她边说,“看,喜雀。”在笑声里,喜雀两字听起来象 是某种鸟叫。一辆吱吱钮钮的破马车从身边过去,车上的老人半闭着眼,哼着流行于这里的民 间段子,应该是叫梆子,自得其乐。那老马打了个响鼻,甩甩象是用海飞丝洗出来的光滑润泽 的尾巴,潇洒地当着美丽的江眠雨的面,尿了起来,在路上留下了条正弦曲线。     江眠雨对我如此沉迷于一只老马的下流行为不满,拉着我的胳膊说走呵走呵,好无 聊的。脚下的路一直通往北地,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苇地,现在已过了苇花飘飞的时节。运气好 ,在枯黄的苇子地里能逮到野鸭和环颈雉,就是常说的野鸡。小时她很羡慕戏里穆桂英的雉鸡 翎,我就在那荒苇滩里逮了几只,拔了尾巴插她头上,她就高兴的不得了。满村子招摇,尤其 是在认识的女孩子面前,小脸激动的象民间粗印的年画上的关公。     “你还记得,我以为你都忘了呢!”她隐隐地笑着,“你还记得你跟邻村的男孩子 打架吗?”     “记得,那场架怎么打起来的?”     “你偷人家西瓜呀!你被人家追着打,好惨的!”     “我小时候还真不是个东西!”     “就是。知道了?”     我和她坐在苇子地边儿的土堆上,看苇子地尽头的半截夕阳,风过后,是沙沙的响 声。     “你还没给我说呢,怎么想起来回来?不开心吗?”她的眼神里是小时常有的忧郁 。     “没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跑惯了,想静静吧!人总有迷失方向的时候!”我说 我想枕她的背躺会儿,她就扭过身子。然后她象是自言自语道,“你跟小时一点都不一样了。 那么不爱说话,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知道你是不开心的!”     我无言。不开心是有,但说了并不会有改观。心灵的问题,只有自己面对。我咬了 根草说,“你胖了,身上软软的,你用香水了?哪里的?我要去上海了,可以送你当礼物。”     她回手打了我一下,说我贫。“人家很少用香水的。”     “是吗?”我顿顿,点了支烟对她说,“给我讲讲你和你的上海吧!”        六.        柳烟桥是耐人寻味的地方。     其实这里无柳,也就谈不上柳烟了,自然就没有想象里的诗意。桥倒是有一座,不 大,石砌单拱,造型简单但敦厚。石头均采用这一带产的青石。石料历经雨淋风蚀,早已没了 当初的醒目,但仍坚固。柳烟桥之所以在这里出名,不是因为这座桥,而是因为桥南的南街。     南街是这里过去的烟花柳巷。这柳烟桥的名字的由来,或许跟这个有点关系的。说 起来有些奈河桥的味道。因为这儿过去算得上富庶,有纨绔子弟的地方没有赌场妓楼是不合情 理的。听父亲说过,因为他小时候上学是要过柳烟桥的,过桥往南行不过半里,到十字路,往 东行两里地便是水先生的私塾;往西就是名动一方的销金窟了。     当年的繁花似锦之地,如今已被农舍取而代之。关于这事儿我请教三爷,他说到高 兴处,缺牙的嘴合不上。三爷说那真是有钱人的好去处呵。耍钱吃饭泡澡上楼子,天昏地暗地 整,搭连里的银元象流水样就没了。三爷说不清建筑的模样(到那里谁会注意这些),只从他 的故事里隐约知道,那时是真的富丽堂皇。     三爷说他年轻那会儿,也快赶上这里油尽灯枯了,但仍有若大的架子摆着,正所谓 回光反照。象是秋蝉,要尽最后的力气,在秋风里歌唱一样。三爷说最好的楼子是雨云楼,最 好的姑娘是肖玉蓉。这肖姑娘还是大财东肖老抠儿的表亲,因为其父无能却又吃喝嫖赌,不大 的家业早早就败了。但他不收手,结果就欠了几家的银子,追债的上了门,肖玉蓉的清白日子 也就到头了。     三爷说肖姑娘的谱是最大的。有三不接:不懂诗词的不接;歪瓜裂枣不接;姓乔的 不接。我问了三爷,这姓乔的不接何故,三爷说逼她进楼的几个债主大都姓乔。三爷说起来肖 玉蓉姑娘,是带着几分钦佩的,我不以为然。出淤泥而不染的传奇,类似于如今的明星炒作, 说某某女星如何如何才高气傲,障烟法罢了。戏子戏子,做戏而已。只不过人们都善良,一厢 情愿地以为漂亮的女人内心也是漂亮的。其实,商业形象与她本人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三爷说云雨楼的招牌是很响的,这里也有写招牌的人的功劳。此人就是私塾的水先 生。水先生是方圆百里的书家,这倒不虚,因为我见过他的字,就在村里小学门口的石碑上。 见过大观及崇宁钱的人,对赵佶的瘦金书是不陌生的。水先生的书体就是瘦金书,银钩铁划, 力透纸背,搁现在,绝对是响当当的书家。我很想收藏他的书帖,至今尚未有获。此次来,也 仍抱着希望。     博闻强记的水先生并未因满腹诗书而显赫,只落得个虚名于乡里。于是就有了放浪 形骸的借口。水先生与肖姑娘据说交情不错,也有传闻先生要赎了玉蓉姑娘,但终未如愿。最 终将肖姑娘赎身的,是连骡的二当家海安。这海安生得唇红齿白,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但他 却是地道的庄户人家的儿子。海二爷的脑子被乡亲传得神乎其神,有板有眼,让人不得不信。 海安与水先生是同窗,水先生以字名,海安则是以智名。否则,以连骡的狂妄,焉能容他?     连骡重用海安,是因为海安有样本事。因为水先生与海二爷是那一茬的秀才,逢年 过节的,就有人登门拜访,求两位上门写对书帖。海安就在这些时候,学会了他的本事——鉴 赏古玩。那时的大户家里,谁个没有些值钱玩意儿?海安就留了心,每每把玩,竟无师自通, 成了行家。这信儿就到了连骡耳里。他抢来的东西,多得是古董,但他吃不准,就怕漏手。知 道了海安的事,就有意拉他入伙。海安估计也并愿久为池中物,正道不行,就来了个殊途同归 。久居人下,心总是不甘的。这事儿就成了。     这两人也是常逛南街的。海二爷就认识了肖玉蓉,竟动了心,赎了去。三爷说为此 水先生还跟海二爷翻了脸,海安也是气头上,撂下几句呛话,不想竟把水先生憋死了。海安葬 了水先生,又将他的私塾整葺一新,做得也算仁至义尽了。     肖玉蓉跟了海二爷,来年就得了个女儿。     三爷说到这儿叹口气,“人的命,是天注定呵!”他说还没等海安给闺女起名字, 连骡就出事了。说这话都快到解放那会儿了。土匪是肯定要修理的,连骡心如明镜,他躲哪儿 都是死。再说,过惯了纵马踏月日子的他,苟且偷生还不如痛快一死。三爷在说连骡时,竟没 有丝毫的怨气。     三爷说就在咱这乔家铺的戏园子,连骡明锣亮鼓地唱了出戏,偌大的汉子,嗓子拿 捏得婉转娇柔。戏完了,连骡卸了妆,拎把椅子坐台正中,他心里明白,台下有他的兄弟,也 有准备要他命的部队上的人。他很干脆,什么都没讲,只说这是我自作自受,与其他人无关, 我罪有应得。说完,亮出自己的抢日本人的枪,把自己崩了。连骡的身子在台上挺了一日,在 一个月夜里不见了。     他的其他弟兄,以及其它的马帮是否因此而免受一死,不得而知,我唯一知道的, 就是九武爷。都说海二爷得知连老大没了,连夜就走了。他抢来的东西除了卖的,都在他置的 房里。后来就收了充公了。海安从此也就没了音讯。但关于此,人们的议论到今天还没消停。 不是怀念谁,而是惦记着他们抢来的东西。谁都不信他们抢了那么多年,就剩那么点儿,都猜 测着有那么个藏宝地。但几十年来,没有丝毫迹象。而关于连老大的身子和海老二宝藏的各种 民间版本,依然在流传。     故事讲到此,就被三爷的烟袋给截了去。我递他只梅姨给的烟,他不接,说食惯了 粗粮,细粮是不习惯的。     我们爷俩儿坐在石头上,吐着烟,招呼着身边的十几只羊。本来三爷是不让我来的 ,怕我盯不住,吃不消迷眼的风。我说我不是金枝玉叶,我有过两天吃不上东西的经历。三爷 也就没怎么坚持。但梅姨却放下话,说及早回,省得她操心。     我们坐得石头在桑树崖上,沉在长疯了的野草里。风过一阵,它们葡伏一阵,它们 长的偏向一方,显然是风的力量。我问三爷,来这里,会不会想起过去的事,他说会。他磕了 磕他的烟锅说,“小儿,到了三爷这年纪,想什么都是高兴的!我还能想几天?伤心呵抹泪儿 的,那是你们孩子的事,我这老家伙守着我的羊,能平心静气地想些老事,中了!”     我和三爷就这么聊,直到江眠雨打电话来。来时她特意让我拿上电话,省得我跑疯 了不着家让她急。我告诉她我在桑树崖,她说你快回来,饭快做好了。     三爷摆摆手示意我走。我下了桑树崖,在路边截车。赶上村里的人开着农用三轮回 家,我正好趁车走。路上他没少回头问东问西,可他还开得快,没少让我揪心。     在村口我下了车,迎头就碰上了江眠雨。她说是梅姨让来招招。我就笑,“又不是 小孩子,丢了不成?”     “你那里晓得,妈前些日子给你家里打电话,说有她看着,不让你父母担心。她是 怕你饿着渴着。还知道好歹!”     “你怎么说起话来总带着上海腔?”我叉开话题。     她果然上了心,问起我来,我看着她认真的脸,心里不由一叹,无论什么样的女人 ,都是躲不开男人的眼光的。        七.        大早上梅姨就让江眠雨把我叫醒,那会儿我正睡得香。梦里正跟一个黑衣女子眉来 眼去,被江眠雨一喊,那姑娘就跑了。那姑娘面熟,只是想不起是谁,从阁楼上下来我也没想 起来。     我打开屋门,迎面就是一阵冷风,我赶忙上阁楼添了件套头衫。江眠雨裹得严严实 实,拿着本借我的书。她象个少奶奶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那把对她而言过于大的太师上,样 子很象当年的奶奶。奶奶是正经八百的闺秀,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操过多少心,我 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她坐在椅子里,吃着南瓜子,给我讲她想讲的故事。江眠雨打开我昨夜翻 的书,又合上。双手拍着椅背,晃着细长腿,无所事事的样子。     我在院子里刷着牙含糊地说, “你要真没事,帮我整理整理床铺吧!”     “美得你。”     说归说,她真上去了,我倒不好意思了。劝她别上,她反而上劲儿。阁楼里很暗, 她拉来开关,四下打量,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好懒散喔!”她说着,竟开始整理。我制止, 她不理。她整理当中,发现了我放于枕边的一轴春宫图。那是我应一个客人的要求弄的,现在 这样的东西在有钱有闲的阶层里很流行,他们管这叫复归传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天守着 漂亮的自投罗网的女人,不想方设法消费是对她们的不尊重。难怪我朋友说,好X都让狗日了 ,剩下的净是白菜帮子。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落落大方地展开看完,指着画说,“民间画师 所为。”她说得不错,是清末某民间画师的东西,真正的好的春宫图,我只见过一次,是陪师 傅进京,在他的一个同门师兄那里看到的,还是仿仇英的仕女图。她这么说,表明她是见过更 好的。在我追问下,她说在她的一个朋友家里,见过比这个长许多的春宫图,她的同学是满族 人。我说弄不好就是皇上的哪家亲戚。我跟她讲,清代春宫盛行,是因为它从关外来,得了汉 族江山,但对于汉族的文化却无法统治,就只有沿袭。而对于儿女私情,也就依了汉族的规矩 。姑娘在出门前对于云雨之情交欢之悦是无从知晓的。于是作为母亲,就会在闺女的嫁妆里放 上卷春宫,或者别的什么,那意思就是让闺女女婿自学成才。     对于她知晓这些我不奇怪,令我欣赏的是她的态度。一般象她这样的闺中女人,见 了这些是会拉下来,说上句流氓什么的。看来她在上海是进过八卦炉了。     我泡了壶茶问她喝不喝,她摇头。我就抱着紫砂南瓜壶半躺在太师椅里,眯着眼听 她说话。梅姨去了县里,回来时会捎上四叔县长,他会带东西来让我看。她来就是告诉我别乱 跑。     沉默了许久,空气里只有我喝茶的声音。江眠雨忽然问我,“乔邦,你觉得上海男 人怎么样?”我听了睁开眼,看了低头抚弄银耳勺的她,思量后说,“看从哪儿看了!”     我知道她是要跟我谈她的爱情了,我现在很怕听这些。过去总爱表现的比别人聪明 ,就有人误以为我是真的聪明,结果被朋友拉上彻夜长谈,为了证明一句废话的深刻意义,一 个眼神的内涵,将一句话掰开了揉碎了下了锅煮熟了团成团儿亮干,再掰再揉……没完没了。 结果就是肚里装了许多千篇一律千疮百孔的酸楚故事。因为要保守秘密,只有让它在肚子里发 酵,渐渐地就成了醋,浓度越来越高,我也就时常会熏熏的醉。     所以后来类似的事我从来不管,逼急了也就一句话,散了。于是渐渐地没人烦了, 好过了许多。今天江眠雨突然问起来,让我又想起过去的事。可我不能对她这么讲,因为她一 直是把我当兄长的。     她的眼光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没有出声,等她开口。     “你是去过上海的,知道那里有很多优秀的男生……”她话音刚落我打断了她,“ 说男人,别说男孩子,更别说男生,否则我听了会集中不起精神!”她继续,“有很多的男生 ……男人对我挺好的,我也很欣赏他们,可,可为什么,总觉得别扭……”     江眠雨的境遇我可以想象出来,按照过去“聪明”的我的惯性思维判断,一定是她 的成长期里有什么人给她留下烙印了,心里总有影子徘徊。我对爱情早已失去了信任,偏激是 难免的,我怕我的偏颇伤害纯洁的小雨。在我印象里,她是那么的单纯,虽然这么多年了,她 肯定变了,但我相信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是不会就这么烟消云散的。对于这么一个玲珑的 妹妹,或许我的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会影响她的已经紊乱的心灵。     我抱着南瓜壶,呆呆地坐着。光线从关着的风门上纸糊的方格孔透过,投映在方砖 地上,有斑驳的光影。我正正身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呡了口,再点上支烟,嘘了口气说,“ 小雨,我给你讲讲我一些事儿吧!或许对你有益的。!不过,我始终以为,心灵的问题,只能 自己面对,别人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人不容易听劝,却能很轻易地执迷不悟。”     “人生是失去的过程。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失去。”我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叙述。我 在缭绕的烟雾与茶香里,讲着我的过去的一些碎片,那些在记忆里明晃晃的,每当想起都会有 淡淡隐痛的瞬间。我试图将自己的偏颇矫正,希望自己的表达能对江眠雨有用,哪怕是将我的 思想扭曲。但是我担心的是我的表达因为能力的缘故,听起来南辕北辙。我倒不怕她把我看作 一个偏激的,不可理予的人,因为我已习以为常了。我真正怕得是她完全误解我的意思。所以 我说得很慢,直到那团光移到墙上的画上,我才收口。     “小雨,我说得很乱,因为我自己做不到,却要劝你,欠缺说服力。其实在劝你的 同时,我也在劝自己。可我也只能这么说了,你哥就这么高的境界。还是那句话,自己救自己 ,别人无能为力。”     我挥去盘在我头顶的烟雾,呡了一大口茶,长嘘了口气,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江 眠雨抿着嘴角,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然后说,“乔邦,你饿吗?”     “饿!咱不去你家吃了。到村口的小吃店吃炒凉粉,或者丸子,走吧,走吧,我口 水都开始流了!”     “那一会儿妈回来看不到我们怎么办?”     “我带着电话。”     我套上毛衫揣上烟,看她锁好门沿着街往村口走。路上碰见了从地里回来的吉利, 他是我小时的玩伴儿。他扛着这里常用的锄,黑黑的脸堂,叼支没嘴儿的烟,他说现在已是一 双儿女的爹了。他说话慢慢的,跟小时不一样了,小时他的身手令我吃惊。那时我放暑假来, 总会到果园偷吃,其实不偷也有人给,可偷的就是好吃。果园有高高的墙,是土和着麦秸垛的 ,我上不去,而吉利却能飞快地越过,在背心儿里装上几个还打着霜的梨和苹果,以同样的速 度翻出来。于是我就回家跟父母生闷气,于是一大家人都因为我的无声的抗议而开怀。我跟吉 利说起这些,他就憨憨地笑,没了少时的伶俐。跟吉利分手后我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竟有些 驼了。     江眠雨拽拽我的胳膊,示意我快走。我说你急什么,又不是赶场,你在上海总这么 快吗?她白我一眼,继续挽着我的胳膊,象拽不听话的牛一样。村口的小吃店是满堂开得。满 堂是村里的大师傅,过去村子里谁家娶媳妇儿嫁闺女办周年,他是不可少的人。满堂高瘦,一 张长脸,岁月与艰辛在上面刻划了数条深深的纹。现在他老了,翻不动炒菜锅了,就不再干了 ,就开了这么个小吃店。我小时没少吃他炒得凉粉,他闷的丸子,很好吃,将他的东西比作女 人,就是形式与内容完美的统一。     满堂姓什么我不记了,但肯定不姓乔。我到他的小店门前时,他正在门口扫地,佝 偻着身子,皱着眉看我半天,喊着问,“吃啥?”他眼花了,耳也背了,岁月将那个雷厉风行 的人,侵蚀得连当年偷他家鸡蛋偷他家枣的孬货都认不得了。我也喊说,“老板,两碗炒凉粉 两碗丸子。”江眠雨坐在油亮的小板凳上,想说出我是谁,我制止了她。他是老了,但手艺没 老,东西仍然好吃,凉粉焦黄滑嫩,扑鼻的香。     我在吃江眠雨吃不下的丸子时,就见四叔县长的本田进了村子。他们显然看见了我 们,车就停了下来。四叔县长和梅姨从车上下来,挺着他标志性的肚子,挂着标本的笑容,笑 容可掬地示意我吃完了走。        八.        四叔县长将他搞到的条幅挂在墙上,等我从阁楼里拿下来我的笔记本电脑,迫不及 待地问。我笑笑说急不来。     字是祝允明祝枝山的,他是江南四才子之一,与著名的唐寅是狐朋狗友。祝枝山的 行书行云流水,功底深厚,虽不及唐伯虎的风流倜傥别具一格,但也是难得的墨珍。我从电脑 里调出祝允明的资料,笔法墨意,还有他的印鉴,均有详细的记载。我拿放大镜仔细看了,字 没什么不妥,绢是地道的苏绢,绝对是明代的东西,印也好,唯一令我起疑的是印色偏亮。我 问四叔多少钱买得,他说三四万,我说价钱倒还公道。我让他帮着把字拿到太阳能光下,对着 太阳一照,我就笑了。四叔见我笑得诡异忙问怎么样,我说你就别送了。     “你拿得准吗?”他说这可是经县文史馆的几个老倌儿看过的。我指着印说,“你 看,这里的绢质,是不是明暗不同?这是挖补的,也就是说,字是当时就仿的,但没有章,这 章是后来补得,因为绢的年代不同,透光性是不同的,所以可以断定,这是赝品。只是可惜了 这字,不补这章,也算是好东西了,这么一来算是废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仿的,能如此神 似绝对是与祝先生有过接触的,肯定见过他运笔与用墨,估计是他的亲戚,因为祝家是出人的 。但出名的就他一个,其他的恐怕就难说了。书香世家干这个的,不稀罕。     四叔县长的脸色极难看。他心情我知道,我看了梅姨一眼说,“四叔,你也别难过 ,这是难免的事。以后买这些东西,最好谨慎些。”四叔县长摇摇头说,“不是钱的事。”我 收字时江眠雨将我拉到厢房,“你四叔是求人办事才买这字的,他才不要呢。眼看就到时候了 ,你这么一说……”     “那我也不能说假话呵!”     “没怨你,别再提了。”我多问了句给谁上,她说了,我一听就笑了,扭头就进了 屋。四叔正闷着头吸烟。我说四叔你别再愁了,“作为晚辈我不该叉手你的事,这是不敬,但 既然我知道了,你又是我四叔,我就多说一句。从开始你送字就错了。”     四叔听得很上心,因为我说得他不得不信。那个他要求的人,我知道,因为我的师 傅曾从他手里得了幅板桥先生的墨竹,绝对的精品,而代价仅仅是一盆胡秋先生的木石盆景。 虽然胡秋先生在盆景界声名显赫,但那价值是不能与板桥先生的精品媲美的,可见他对盆景是 情有独钟。不过胡秋先生的东西也不好得,因为但凡有些本事的人,脾气都大。即便你出大价 钱,他不给你急也没用。     “你的意思是去求胡秋的东西?”     “求是求不来的。”其实如果我跟师傅说声,或许会有用,因为他们是老相识,交 情不错,但我不想把自己卷进这样的事里,师傅估计也不愿意。     “四叔,你知道沙河里除了沙子好外,还有什么是这里自古以来就名动四方的?”     北地的沙河里产一种河石,玲珑剔透,是做山石盆景的上选,但由于早年间采挖过 度,很少见了。如果能搞到并送胡秋先生些这样的石头,盆景的事就简单了。     四叔县长的确聪明,我只说那么一句就明白了,他马上掐了烟,连字都不要,只留 下句话,“孩儿,给你叔盯着,给胡秋先生说留着他的好东西,最迟明晚我给你答复。”跑着 就走了。     梅姨不无担忧地道,“小儿,这可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事。”我说我有分寸。“谁都 不能保证收了东西就会办成事,但我说得绝对是可行的,至于收了东西之后的事,那是四叔的 活儿。”江眠雨收好字放入板纸筒放到阁楼上,下来就研究起我电脑里的有关资料来,都是些 枯燥的鉴定窍门和鉴定要素,她是不会感兴趣的。她只是在浏览那些精美的图片。     “好了,不动你吃饭的家伙了。”她合上我的电脑,跟着她母亲视察了一番老屋的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梅姨扶着斑驳的墙体说,“多好的大院子呵,转眼就没了人了。”     梅姨安嘱完我要准时到家吃饭就走了,江眠雨拉着我到山墙里一处镇石前,用她的 鞋子抹去石上的浮泥,有字显现。我伏下腰仔细看,歪歪扭扭地刻着很多字,完全是这里婚仪 的套路,比如一拜天地什么的,我扭脸问她怎么了,我的确没有任何印象。她微笑着说,“可 能是你上小学时候吧,你放寒假来,正赶上你的一个什么叔结婚,你就模仿那些词儿刻了这些 东西,正赶上你奶奶看见,她老就一路笑着,逢人就说俺孙儿如何如何。你居然不记得了。” 我听了用脚边的树枝一点点抹去所有的的浮泥,果然是完整的婚仪程序,我看了写新郎新娘名 字的地方,竟然是我和江眠雨。     “小雨,你给我作媳妇儿都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没见过你的……”江眠雨大概知 道我说不出什么好话,截了我的话。“一边儿去。九武爷真没说错你,蔫坏。”我又看了眼那 块镇石,直了身子,搂着她的肩说,“媳妇儿,咱到后院转转。”     江眠雨抖抖肩,没抖掉我的手,斜我一眼,倚着我的身体。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乌 黑的丝丝长发与光洁的脖颈,可以闻到从脖领里漫出的阵阵温温的体香。记忆里的小雨妹妹如 今是一个美丽多情的时尚女人了,我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暧昧了,在过窄窄的通往后院的过 道时,我松开了那只放肆的手。     后院是不大的园子,稀疏地长着几株说不上名的树。树叶已开始落了,抬眼尽是枯 黄与零落;铅样的天里散着几缕丝样的云,随着若有若无的秋风飘着;几只吃饱了的麻雀聚在 乌黑的瓦当和瓦头上,梳理羽毛,不时瞟我们几眼,叫几声,翻译过来,意思就是瞧那俩外地 人装腔作势的样。我捡了块儿不大的石子,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投向它们,麻雀惊飞四散,在 空中转了向,朝一个方向飞去。     我和江眠雨坐在过去晾粮食的晒台上,远眺苍茫田野。庄稼人正种着小麦,往来的 拖拉机将土地染成深棕色;田间地头歇息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江眠 雨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我想她是在散发着芳香的土地与幻彩的上海间梦游。心灵总在安静与 寂寞的时刻,升腾起迷失的烟雾。     我站起身,清清嗓子嚎起了老佑的光阴的故事。总有朋友建议我去卖唱,说如今象 我这样嘹亮的破锣很流行。     江眠雨意外于我的狂歌,继而也站起来,跳着唱起了老佑这首淡淡的煽情的歌。     一只狗从晒台后的村路走过,听到异样的声音抬起头,无辜的眼神,在百思不得其 解后恼怒地叫了几声,晃着尾巴找女朋友去了        九        一早,我骑着一辆高寿的自行车去了邻村的一个破败的庙。听三爷说起过这座庙, 它有个奇怪的寺名——对寺。寺院一般都是三字,而它却以两字命名,透着蹊跷。     庙很破,大殿只剩半个,另一半据说是毁在日本人的炸弹下。寺院不大,中庭是巨 大的铺地青石,虽久无香火,但擦去浮尘与虚泥,依旧光可鉴人;因地势而扭曲的院落中是十 几株苍柏,虽仍苍翠蓊郁,但入云的枝干间屡屡的盘曲的枯枝,无声地告诉来人这里的衰败与 古老的历史。     靠东墙是挺石碑,载着这庙的渊源。残缺的碑文不能确切地说明始建年月,但拙朴 中隐现魏晋遗风的书体,是唐代无疑。虽仅仅残存区区三十几字,但此碑仍可称为难得一见的 珍品,我奇怪如此的宝贝居然呆在这里上千年而无人问津。其实说无人问津是过头话,因为碑 上有墨迹,那是拓碑时留下的。我看了也动了心思,准备就近几天来拓几片。     我跟看守寺庙的老僧聊了几句,他是佛教协会派来的。都传这里要修葺,出资人是 这里走出去的一个商人,但他来快两年了,庙仍是老样子。     我从对寺出来,沿庙后一山石铺就的蜿蜒山道而上,往这座不高的山的至高点。山 虽说不高,但绝对高度仍在三百米靠上,我中间歇了两次才登上唤作紫金顶的山巅。紫金顶这 名字,光我知道的不下十座,这两字似乎是中国人的酷爱。     紫金顶的秋色无与伦比,甚至连香山的红叶都无法与这里媲美。我不知道香山的黄 栌是否是皇家所为,但这里绝对是野生的,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赤!这里我小时是来过 的,但今日的视觉冲击是最强烈的。这可能跟人的年纪是有关系的。小时不喜欢秋天,因为它 能带来寒冷的冬天,虽有闹枝头的红红的柿子和捉肥肥的三道獾的乐趣,但终归是不好的。如 今大了,见的听的多了,会不由得容易沉浸于萧瑟的秋,善感多愁的文人赋予秋无穷的美意, 我不是文人,我是个靠文人吃饭的人,多年的交道让我也染上了迂腐的恶习,我对此深恶痛绝 但无能为力。     从紫金顶上斜插入一道山岭,拐过山脊就到了一处开阔的谷地,向阳的坡上是一座 石砌的孤零零的房子,那是九五爷的家。     粗糙的墙壁上挂着几张野兽的皮子,很多年前的那张狼皮仍然在,多了几张獾皮和 黄羊皮,怕是九五爷给自己做护腿子用的。我摘了块儿他晒的红薯干放嘴里含着,坐在门前他 吃饭抽烟的石桌石椅上——不过是些凿过的没了棱角的石头。     他不在,老远我就看见门关着。我点支被他视为小儿棒棒糖的现代卷烟,看着这片 谷地,和眼前的秋红,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天是令人神往的蓝,云是令人虚无的白,山红,草 黄,秋虫啾啾,低风瑟瑟,草伏,树倾,鸟鸣,羊铃。     九五爷回来了。     头羊挂着十年前的铃,九五爷却没了以前的身板儿了。魁梧的身材被秋风吹弯了, 身上披着早年只在寒冬飘雪时才肯穿的羊皮袄。依然的咳嗽声,依旧地哼着小曲,依旧的竹烟 袋,依旧的石铲……     “九五爷。”我怕他听不见,喊得很大声。     “甭喊了,你个土蛋就这么空手来了?”他沉着声说。     我指指石桌上的烟丝和核桃。烟丝是在来路上在七仙桥老齐头的烟火店里买的,老 齐头烤的烟,是几道工序才下来的。选晒焙上油小切细捻,那是艺术。齐家祖上就是种烟做烟 的,到老齐头这代是第四代,响当当的字号。老年间的贵人是免不了买齐家的烟的,这里也有 马帮。核桃也是七仙桥的,个儿小,皮儿薄,果肉外裹得是黑皮而非黄皮,嚼起来吱吱地冒油 ,香味儿就四溢。     九五爷喜欢的东西是好东西,因为他是了不起的人。搁过去,提起九五的名字,连 连骡也是畏惧三分。九五爷是孤儿,他是路上捡来的,只在襁褓里知道他生于九月初五,他就 叫了九五。三爷说他少时上学堂,被先生夸得最多的就是九五爷。九五爷在家呆到十八就出门 求学了,如果不是一件意外,估计中国会多一位学者。他在老上海工读时,乡亲捎信说,收养 他的父母被日本人害了。说是日本人来时,老两口躲进了玉米杆儿垛,日本人用刺刀刺,见了 血,就火烧了玉米垛。九五爷听了这事,就没打算再学了,直接回了家。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是 拉帮结伙,开始了他游击日本人的传奇故事。     日本人死在这里的少说也有二三百人,最少有一半儿都是九五爷杀得。连骡因为见 过九五爷杀日本人的样子,盯嘱手下,不要惹九五,九五是个疯子。     后来日本败了,没了日本人,仗却没怎么断。九五爷就没解散队伍,看什么不顺了 就撂几枪,于是就成了和连骡一样的马帮头了。后来部队来了,要收编,因为他的底子不黑不 白的,这事就撂下了,九五爷也早厌倦了刀枪,就散了队伍,进山放羊了,一放就是几十年。     他没有娶妻,但不是没有女人。即便是他在山里放羊,仍然有女人来,据说都是很 有名儿的女人。这很好理解,九五爷人高马大,英俊潇洒,智勇双全,而且名声显赫,女人不 动心那是她虚伪。但九五爷却谁也没娶,听老爹说,他在上海求学时有一知己,乃一红颜,而 且与他竟是同乡。那女子就住七仙桥,是于家的后人。这七仙桥于家同肖老抠儿的肖家是这一 带的两大家,家财万贯。     九五爷跟我讲过他的一些事,也说起过这位红颜,说她如今在大洋彼岸,守着几个 混血孩子和她的老农场。前年收到她的信,说是要回来看一眼,但终未成行。     我问他这么多年了,也年纪大了,为什么不下山。他说他要死在山上。随后他就从 箱子底拿出一红布包,抖开,里面是一碧绿的玉佩。如此精美的鸡心佩我是第一次见到,款式 刀法磨功,都表明是康乾时期的东西,绝对是顶尖匠人精心之作。     “梆子,这小玩意儿就算是我的棺材钱吧。多少年了,梅妞待我如父,我无以为报 ,于心不安。我知她不缺钱,她也不会要这东西,你就将这个给小雨吧。小雨也不知咋样了, 该是大姑娘了。”     “很漂亮,很好。”     “那就好。这件事你必须给我办成,否则我饶不了你。”     “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九五爷,你说说看。”我不无心酸得看着他,“你知道我会 做到的,我就问你一句,这个是不是七仙桥的女子的?”     九五爷点点头,很诧异,“有什么不妥?”     “没,就想知道,女人能在男人心里埋多少年。”     九五爷一边往烟锅里填烟丝一边说,“打小我看你就是个混蛋,现在你已混到家了 。”     说完他就笑了,烟雾随着咳嗽一阵阵地冒出,他指着远处紫金顶的红叶,“那女子 就唤作霜红,于霜红。”然后他就不再出声,眼里就朦胧起来。          下部           十.        天色暗淡时,我骑着老车回到乔家铺。     远处,背后残阳的余烬,在东西走向,屋脊高挑的瓦屋的边墙上留下最后一抹残金 。我看着即将在暮色里沉没的村子,在村口停下,将车倚着白杨,自己靠着一株说不上名的老 树,点支烟,任无根的思绪在苍茫大地间漂浮。        麦子在被防风林切割成的块块方形田地里,默默地生长,有的已露出了头,地里就 有隐隐的绿意。那是农民来年的希望,期待中的金黄,会在秋风渐起时,送来缕缕麦香。那希 望是最塌实的,因为它存在于很少欺骗人的土地。这令我想起了自己的未来,也想起了山里的 九五爷。        他没有未来,他的未来就是死在山里,一个当初名动四方的才子要死在无名的山里 ,陪着他的羊。如果当初那个省亲的乡邻没有告诉他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消息,那么我肯定是见 不着九五爷了。他或许陪着他的于大小姐,在异国的林荫道上徜徉,而不是在寂寞的山里。或 许九五爷真的老了,他总爱提及命。“小儿,我九五注定是要埋在这里的。”     我是没有地方可埋的,我会在什么地方,能在什么地方,该在什么地方?        九五爷在荒山野岭可以遥遥怀念于霜红,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思念?为什么一提及女 人,男人总柔肠百结?女人是否是这冰冷的旅途上唯一的温暖?        想到这里就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象暮色一样模糊的女人。我希望我能象九五爷 想念于霜红一样思念她。她的声音听起来就象雪地上的鞋印,清晰而冰冷。当听出是我时,那 清脆的声音,宛如屋檐上挂着的冰凌,坠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是乔邦吗?”     “是。在哪里?”     “跟几个朋友在一起,你呢?”     “乡下。不是淘货,是老爹的家。”     我能听到嘈杂的音乐与人声,似乎是酒吧。她问我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给她,我无 话可说。她说,“算了,不难为你了,听到了吗,音乐,酒,妖魔鬼怪,好热闹。”我说我听 到了,“周围除了风声,就是我的心跳声。你真应该来凉快一下,看看满山的红叶,听听风过 旷野的声音。”过去我给她描述这里时,她静静地听,讲到有趣的地方,会浅浅地笑,说到可 笑处,她会笑的脱形,丝毫没有了端庄与矜持。可即便她在笑时,依然能感觉到距离。     “纹溪,你的学生听话吗,用不用我去关心他们?你要的这里的民间小调的工尺谱 我找到了些!”我挂了电话,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转动着颈部,看看天色,竟 有星星闪现。     丁零当啷的车将我带到梅姨家门口,我拍了半天门没人开。我正迷惑时,邻居的门 打开,一个妇人出来说,梅姨送江眠雨去了。说是公司有急事,而她假期也就到了。我谢了她 ,推着车子往村里的饭馆。江眠雨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想想或许当时自己在山里,估计 信号是没有的。        饭馆里只亮了只白炽灯,昏黄的灯光看上去很温暖。老板和伙计都是一个人,他盯 着我看了半天才问我要什么,我看了看他的东西,就要了碟花生,让他烧半斤牛肉下酒,再来 碗羊肉汤解寒。他烧菜时跟我聊起来,我得知他竟是肖老抠儿的后人,于是就问他为何在乔家 铺落脚时,他叹了口气,手脚就慢了下来。反正我没有事,就着花生和陈年故事,正好下酒。     说起来他是肖老抠儿跟三姨太的后人,正经八百的嫡系。只是他没过上几年好日子 ,但肖家的苦他全吃了。肖老抠儿一辈子英明,却没有一个儿子能继承家业。又逢乱世,全国 各地的产业渐渐没了,家里的土地也没了,偌大的肖宅被分得四分五裂,东一户西一户。风光 一世的肖老抠儿没等到游街就自己先气死了。虽然没有了一切,但这大地主的名分是背定了, 就因为这样的职称,在几十年的光景里,没少挨板子。我说肖宅我去过,很大,很壮观。他听 了就摇头说,“早不是了,留下的,五成多。”我心一惊,看来肖老抠儿当年真是富甲一方。 难怪三爷说肖家看不上乔家。我问他知不知道连骡以及肖雁月的事,“那咋会不知道?”他停 下刀,盯着角落的蛛网寻思了会儿说,“俺小姑是真俊呵 。”于是就说到了三爷,他边切牛 肉边说,“那又有啥用?”我说三爷将肖雁月的身子弄回去,肖老抠儿真的磕头了?他说不知 道,他小,没资格看。“肖老抠儿精明过人,怎么会让肖雁月离家呢?”“俺爷自有他的主意 吧。说不清。”     “那你又是怎么到了乔家铺呢?”     “说起来话长呵。”他说解放后他就没消停过,被整得已经没有任何脾气了。小孩 子都敢在他脸上抹屎。谁家的男人跟屋里的怄气,在街上溜达,看见绑着的他,吐几口唾沫。 “那这些人现在见了你又会如何?”我忍不住问。     “我都不记得他们。”他低着头切着姜丝,手不由自主地颤。     他咳嗽几声,说农村毕竟是农村,闹得没那么凶,后来就没怎么有人提起这事儿了 。等他都三十好几了,才有好心人说该找个老婆了。乔家铺有个老姑娘,腿瘸眼斜,二十七八 找不上婆家,于是两下一撮合,他就成了上门女婿。有个闺女,嫁到了邻村,小外孙差不多该 上小学了。前年老婆又没了,他身子不行,下不了地,就跟村里的头说说,开了这么间小饭馆 儿,还算不错。     他给我盛了羊肉汤,我说一起喝一盅,他迟疑了下,就拿了杯子,粗糙的手指抹了 抹杯口,我给他倒满了。     他问我是否是乔家的后人,我说是。“脸面透着福相。乔家人中呵。”他叹口气。     “孩儿,不怕你不信。俺肖家败是命。”他泯了口酒说,“那是哪一年了,哎,老 了。那时我小,还不记事。俺肖家迁坟,记得当时将祖坟挖开,棺木打开,就见一捧清水,水 里是一条红鱼。当时俺爷爷就喊,快合上,那还能合上?合上还不是一样?风水没了,那是龙 呵,守卫肖家的龙呵。龙没了,谁还能保佑姓肖的?”我看着极认真的肖家后人,没说什么, 或许他说得是真的,或许是他梦里的,这梦缠了他几十年,真真假假的,就分不清了。     关于兴衰荣辱,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没什么定论,没什么对错。在农村,关于 人和物的命运,总会带着宿命的神秘的眼光,几乎不可救药。     他问我怎么能在这生疏寂寞的村子里呆这么久,我想想,即使说了他也不明白,他 浑浊的眼已看不清任何东西。就笑笑过去了。     跟肖家后人别了一瓶多酒,晕晕的出了小饭店,推着车子,沿着灯光铺就的路回家 。栖在高枝上的喜鹊乍翅的声音,夜里听起来有些惊心。头顶是一轮皎洁的月,如此的圆,如 此的亮,就象奶奶童谣里的月。每次抱我奶奶总说,“俺乖,长大要娶个象嫦娥一样的女子做 媳妇儿,汉们要有本事,嫦娥看不上没本事的人。”     我心里默默念叨,奶奶,我这辈子娶嫦娥是没指望了。        十一        昨日傍黑,三爷告诉我他要赶会,卖些瓜子,添些东西。     我告诉梅姨我要随三爷赶会的事,怕起晚了,让她叫醒我。所以我起得很早,早早 得等着三爷的手推车。三爷别着他的竹烟袋,腰间的烟袋子晃来晃去的,顶着顶旧毡帽,手里 是有了年月的手推车。我说你怎么不使你的嘣嘣车,他说他不会开,天又冷,这走走就暖和了 。        一路上我和三爷换着推,这种车子设计的十分合理,重心在轮子稍前方,两臂只需 稍微用力,就走得挺快。不过开始还是推不好。走出村子不多远,就能陆续见到赶会的人。这 一带的会,相当于东北的集,云南的墟。有些会逢五逢十,有些是三六九开会。会也是有大有 小的,象今天赶的,就是远近闻名的大会。因为是眼下是农闲,得张罗着为明年的忙碌准备家 伙。以前会上大多是农具,象犁头,锄,筐,圈(围粮),牲口用具,种子,还有小孩子吃的 不值几个钱的东西,米糕,糖串儿,麻糖,还有人支锅卖些只过嘴瘾不过肚瘾的小吃。现在会 上这些东西少了,多了农机配件,农用图书,还有不少城里的滞销积压商品拿到这里卖。        我们算起得早的了,但到了会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三爷看了看,就将车子扎在 几个不同区域的交叉处,这里来往人多,生意好些。我和三爷抽烟说闲话,等着生意。三爷的 瓜子很畅销,而且很多人都认识他,在称瓜子时会指着我问,“谁家的?”三爷说了太爷的名 讳,那些人听了都会点点头,说一声原来是乔家后人。想来太爷是有些名头的,这么多年了, 仍有人记得。        会上有陌生的男女认出我,可我实在是没有印象,只有傻笑,寒暄几句,等人走了 问三爷,三爷说是小时一起玩过的。这么多年居然仍能记得脸面,想来是他们见的人少吧。还 遇上了些熟人。这些人常走乡串镇,哪儿有消息,哪儿过去地主多往哪儿跑。过去管这些人叫 收旧生活的,京城叫串货郎,现在一律叫古董贩子。其实跟我一样,掮客。在城里有时他们有 拿不准的东西,会请我或师傅瞄瞄,怕打眼和漏手。他们见我坐在地上,跟一个老农民说话, 围着我。“乔大先生怎么猫这儿了?又逮着什么了?”我解释完问他们收获如何,一个个面带 苦色说现在的人都太精,好东西价码离谱。跟他们聊几句,他们就结伙走了。三爷见他们走远 ,给我说件事。这跟高祖庙有关。汉高祖刘邦在这里是有庙的,坐落在七仙桥南。三爷说建筑 很堂皇,直到民国香火仍很盛,里面有不少好东西,象那巨大的紫檀匾额,但都在解放后毁了 ,紫檀匾额被劈了当柴烧了。三爷说村里的瘸子(他当年是清理人之一)藏有私货,当时的清 理小组曾经找过他,没什么结果。但他有东西是肯定的,因为他是懂得那些东西的价值的,过 去他也是门里出身。“要不他咋能盖起那样的房子?”三爷敲着烟袋锅说。     “他有很多瓦头,曲里拐弯儿的,弄不懂。我亲眼见的。”我在地上给三爷画了几 个汉瓦当常见的古篆图纹,他说看着眼熟。我说照此推应是汉代的东西,这里没有遗留下什么 有记载的汉代建筑,怎么会有这些?即便在瓦当存量最多的西安,也只是少部分人才藏有,一 个瘸子从何得来?     “这就对了,这瘸子正是从陕西下户到这儿的,弄不好还真是。”三爷吞吐着土烟 说。听了三爷的话,我有点动心,如果真如三爷所说,让我捡漏得个失谱的,那就可笑了。藏 瓦大家谢文清宋云石要是泉下有知恐怕也要红眼。        跟三爷就这么扯到近晌午,午饭吃的羊杂碎,毙了四个烧饼,头上直冒蒸汽,三爷 说我是吃才。吃完饭,三爷说他转转,看有没要的东西,让我看着。我不会看称,三爷教了我 。我正练习作称的时候,背后有人拍我。原来是四叔县长,他带着一帮随从视察民情。     “跟三叔出来体验生活?”他捏着瓜子看了看又放下。     “是,四叔气色不错。”我看了看他的随从,几个神色一看就是县里干部的家伙, 腆胸迭肚。倒是他的秘书还看着顺眼。     “小儿,来家还没到四叔家看看,闲了就找四叔去,让你婶子给炒俩菜,我也摸摸 你酒量。咱乔家可是都能喝的。”随后他给秘书说了几句,秘书给我了张片子,我看看收好, 冲摄像机做了个鬼脸,四叔拍了我一下,笑笑走了。我看着四叔的背影想,看来他的事是办成 了。        到下午四五点钟,会没散我跟三爷就走了,来时带着的两大包瓜子所剩无几,三爷 也买了些要买的东西。我推着空车子,哼着刚学的梆子戏,一路我们爷俩整了一出昭君出塞。 看来三爷年轻时了不得,嗓子亮堂,身架好,算得上角了。过柳烟桥时,我看着曾经灯红酒绿 的亭台楼阁,而现在是民舍的地方说,“要是现在还有该多好呵。”     “走吧你,又魔障了?胡没长长,花点子倒长出来了 。”三爷拿烟袋敲打我,催 我快走,“天快黑了,还要过桥呢,看不清路栽河里你就凉快了。”        正走时,前头一头驴不知怎么忽然撒起欢儿来,惹得后边的围着白头巾的老汉扯着 嗓子骂,“畜生,你是个啥东西,到这儿你也撂橛子?妈个X。”        几只乌鸦扇着巨大的翅膀,滑过林梢,留几声嘎嘎的鸣声于昏黄的田野间,慢慢融 入了暮色。        十二           阁楼上并不冷,因为本身就很严实,而且梅姨请人把灶间的火生着了,暖风顺着炕 道可以暖热阁楼的地铺,夹层墙摸上去温温的,所以我晚上常常看书到很晚而不会着凉。        这两天忙了不少事,先拓了几帖对寺的唐碑。手艺跟师傅学过,在西安碑林泡了两 三天,偷学了不少技巧。在水先生的老宅所在的村子觅得了他的两幅字,一幅所书乃是以一首 青玉案名动词坛的贺梅子的词,行草条幅;一幅乃临摹清代一个状元王杰的行书。这个王杰行 书师法王羲之,行云流水匠心独韵,看来水先生的功名心尚未泯灭。昨日在瘸子那里见了他的 宝贝,调出资料鉴别,如果不是我眼太瞎或者作伪者过于高明,是汉瓦当无疑。但多为凡品, 有一款长乐未央,品相尚可,另有两品形制古妙,尘壤渍蚀,但略显单薄,不知是何出处。曾 听师傅说,有精通此道者,搜集民间不值几何的汉瓦,磨平寻常纹,镌以古今瓦当拓本上之盘 曲古篆,令不少藏家打眼。我征得瘸子同意,拓了两片,以备后用。        由于忙了几日,这一日午觉竟至四点半方醒。睁开眼忆怔了会儿,刚要再翻会儿书 看,电话宛若一声惊呼响起。我看了号码,是纹溪的手机。我含糊地问好,她却像猫踩尾巴一 样急急地叫,“乔邦,你快来接我!我在车站,快来,天快黑了,我怕。”        我说一会儿到。也只能这么安慰她了。飞快地穿上衣服,揣上电话带上门就往梅姨 家跑。梅姨正在忙十月一的东西,准备上坟。我说了我要接人,想用车,她就给我钥匙,告诉 我她一会儿去串门,晚饭做不了,我说没关系,我们去县城吃,找四叔下刀,梅姨说对,该宰 。“要是晚上不回,给姨打个电话。”        我顺着柏油铺就的乡村路直奔车站,梅姨说有十五分钟的车程。路上遇见放羊回来 的三爷,三爷给我几个僵硬的桑葚。我哼着丹佛的乡村路,想的不是他的矿工妈妈,而是一个 未来中国孩子的妈妈。哼了一会儿,觉得不是味儿,还是哼梆子戏过瘾,就一路嚎到车站。老 远我就看见纹溪背着她的夸张的包,望眼欲穿地盼着,脸都青了。在她身边停下车,钻出脑袋 笑着说,“美女,要搭车吗?”顺手将三爷给的桑葚给了她,自己也含了一个。        “怎么心血来潮跑这儿了?不管学生了?”她上车后我问,她斜我一眼,“今天周 五。”然后一边对着反光镜整理头发一边说,“惊喜吗?”     “惊倒有了,喜在何处?”     “懒得理你。你们这里好脏哦。”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今天算不错了,路上车少,赶上取土车在你前头,你就成兵马俑了。”     “这是去你家吗?”     “不,县城,找饭吃。”     车子在路上狂奔,空旷的田野,即将来临的夜,前方的夕阳,路边看不惯汽车跟着 跑的狗,放学回家背着花书包的小学生,从窗前抢过的麻雀……前方,县城的轮廓影现。路上 我给秘书打了电话,他将我安排至他所说的好地方,我说我有可能住下,他说那就是酒店,“ 乔县长今天接待市里检查组,就不去了。”        我按照秘书的指示到了酒店,叫水晶酒店,外观的确晶莹剔透。我停好车子,背着 纹溪的大包,象民工一样斜着进了酒店。大堂领班看来是被秘书叮嘱过了,竟直冲我走来,引 我进包间,我忙摇头,我说就在大堂吃,两个人搁不住,“我喜欢看热闹,包间太冷清。”我 找借口。     “那怎么好,安排好的……”领班为难地看着我。     “没关系,到时我解释,谢谢你,麻烦你跟客房说声,我有可能住下。”她点点头 就礼貌地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咳,相中了?”纹溪从洗手间出来,洗了脸,容光焕发。     “我是感慨。她口音是这里的,老家真是变了,象模象样了。”     我点了四个菜,一个她爱吃的,一个我爱吃的,两个风味,特地要了这里的火烧。 这儿的火烧味道独到打法独特,将活好的面团(里面拌有油芝麻和其他出味儿的东西)往烧红 的铁板上摔,铁板在旺火上转动两次,薄铁铲一刷一个,火烧看上去金黄酥脆,吃起来脆香, 配这里的爆炒面酱,熏肉干,嚼起来,嘎吱响,汁水四溢,怎一个香字了得!        “你看你吃得,你不一向斯文儒雅吗?”她递给我纸巾,嗔怪我。吃饭就是要肚子 舒服,嘴巴舒服,规矩多了是找罪受,让规矩见他娘的鬼去吧。她倒是优雅地摆置着吃食,看 着都累。我咽下口汤,点上烟,看着四周的食客。     吃完饭我把东西放在房间里,陪着纹溪逛街。县城不大,从东到西也不过三公里, 但热闹。我在安静的乡间呆久了,骤然间不太适应。纹溪挽着我的胳膊,流连于街市间,看工 艺品,听人吵架。在一个书店拐角,几个老人拉着胡琴,吹着笙,敲着鼓,梆着锣,唱梆子戏 。纹溪没见识过,甚是诧异,“你们这里不错呵,风土人情挺那个的。”     “这里过去可是文化发祥地,论起来,诸子里有好多位故乡在此。路上你没看到很 多塔,还有土丘,那是陵墓,这里不光人好,风水也好,自古如此。”     她依偎着我,我瞥了眼她玲珑英挺的鼻子,忽闪的睫毛,和起伏的胸部,伏她耳边 说,“你很那个!”     她推了我一把,又拉回到身边,“几天不见你,跟谁学会了?你的九五爷?”     想到九五爷一个人孤零零在山里,心里一紧。她见我脸色变了问我怎么了,我说没 什么,她抬眼看了看我,依偎着我,默默地在车来人往的街市间穿行。秋夜的星空空灵高远, 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古典美人。依稀的星座传递着古老的故事,关于爱情的故事。为什么民间 流传的最广也最动人的都是爱情故事?想到此看了看纹溪,她好奇而幸福的神情,令我心生爱 怜,就搂紧了她结实而纤细的腰。曾经的梦想如今都落实到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上,她能担当得 起吗?我又望了而眼秋空,心里忽然空荡荡的,没了着落。     “明天你想去哪里?”我问她。她说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我说没有。“那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 “我要是睡觉呢?”她忽然挣脱我的怀抱,迈着长腿跑出很远。“追我呀?” 她在人群里如此醒目,仿佛旗袍里的大腿,雪地上的乌鸡。我没有追她,不用追她也会回来, 女人不是追到的,而是吸引到的 。男人是柴火,女人是花蛾。这是九五爷的话。     “哎,这里晚上老鼠很多。”我大声喊。她迟疑地四顾,站着不敢动了。想想男人 有时真的失败透顶,声嘶力竭也不能令女人害怕,一只小老鼠,什么都解决了。     什么世道!           十三        纹溪走之前,她说想到桑树崖看看。     初冬乡间的早晨清冷寂静,空气里雾气氤氲,在河岸和漫天苇子的滩地上漂浮。孤 独的斑鸠栖在旷野上空斜过的电线上,用落寞的身影点缀着寂寥的天,象是国画里留白处淡淡 点染的鸟踪。闪着寒光的河道里,几群野鸭和水鸡自由嬉戏,小野鸭一个猛子下去,水面上就 是一个个水晕。路边的白杨挺立着高傲的消瘦的身躯,在风里矫情地呜咽。        纹溪缩在副驾驶座,可怜兮兮地看着对她而言陌生的一切。我如导游一样介绍着她 目力所及的一切,她说我的语言能力退化了。“还记得相识时的情景吗?你如果这么说话,怎 能打动我?”我点点头说记得,“我记得是你勾引我的。”她恨恨的样子,如果不在车上,恐 怕她要咬掉我下巴。        。。。那时我刚忙完一件事,老板让我歇歇。骤然间闲下来不习惯,无所事事的我 每天泡图书馆和棋馆,跟一帮老爷子研究地方志,打谱下棋,日子在窗影下就一天天浅了长了 得熬没了。有时我立于窗前,看着往来的行人,会久久地发呆,于是就有好事的老爷子说我想 媳妇儿了,通常我都是笑笑,碰上心情好,就与其调侃几句,最后都会惹得他们喊,“我要是 有你这么个孙子,搁小儿我就掐死你。”     玩笑不能填补空虚,更于孤独无助。     与老板熟识的黄老爷子说给我介绍个媳妇儿,我说不漂亮我不见,黄老爷子说,“ 小子,你别狂,人家不一定待见你。”我没让他费心,因为我不想见任何女人,何必让几方都 烦?     那段晚上没事经常跟朋友或就自己到酒吧,喝酒弹琴。琴艺虽一般,但唬翻几个外 行还不成问题,破锣嗓有时也能博得些掌声。当时纹溪就在台下坐着。她是教音乐的,知道我 的深浅,但仍报以掌声。她说我有天赋,就是太爱胡来,好好的旋律被改得面目全非,整个换 了支曲子似的,这是后来我知道的。当时她眼神冷冷的,声音凉凉的,连妆都是冷艳得很。我 就有了兴趣,她修长的腿,精致的五官,时尚的外表,和看不透的内心,都令我着迷。        和她在一起,会被电话声打断。小巧的外国手机殷勤地为她传递着中国男人的爱意 ,她用冰冷的声音将那些热情一一浇灭。在那间酒吧见了两三次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吃饭的朋友 。或许那时我心情好,话多了些,她说喜欢听我说话。听话时她的习惯动作是抚摸着自己的短 发,斜着身子问,“你在想什么?”     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没想,脑子一片空白,但我仍装腔作势地说没想什么,这种此 地无银三百两的技巧通常会令绝大多数的女人趋之若鹜。我们如同两个双重间谍,各怀鬼胎地 端详着对方,希望有一击而中的机会,将对方占为己有。     她喜欢看小说,时常搂着小说看。但正如欧阳氏所云,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 于所溺。她总会找出些句子来说服我,我听厌了就说,作者试图让读者相信他小说中其人其事 是真实的,毫无意义;如果读者却要执迷不悟,只能理解为愚昧。她问谁说的,我说了一个连 我都不知道的名字。于是她将我描述成一个心理阴暗性格偏狭,不可理予的无业游民,到处散 播关于我的谣言,我甚至有一次在饭桌上听朋友讲到我,“你知不知道一个跟你干差不多活的 家伙?……”我说怎么了,他说据说那小子挺狂,我应该见见,我说没这个人,你听谁说的, 他说就那谁嘛,那个教音乐的飒妞。        我去过师范,听过她给学生上课,她上课时很生动,也不冰冷,我在一边就一阵阵 地恍惚,我们两个肯定有一个是病入膏肓,不是我就是她。     她的钢琴弹得很好,但不算纯净,不过在她那个层次上,已属于顶尖高手。我对搞 艺术的天生有种距离感,觉得那些跳动的手指很神秘。但是跟纹溪接触后,我感触最深得不是 神秘而是神经。毫无意义的事在她眼里和手下就成了另一种样子,有些歇斯底里。我自认为是 大度的人,但在纹溪的骚扰下,我几近崩溃。跟老头们争论完闲下来抽烟时,我对黄老说了这 些故事,他就抱着腰笑,“小子,小纹就是我要介绍的闺女。”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笑柄,有 事儿没事会拿出来调侃。     我以自己的方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我喜欢这样的状态,显然她也喜 欢,这令我欣慰。因为现在仍有很多女人动不动就来传统的那套,象块粘久了的狗皮膏药……        在桑树崖上,纹溪裹着我的大衣,沉浸在我所讲得哀伤的故事里。崖上的数百株老 槐,枝桠密密地伫立着,夏日里繁密馥郁的槐花的干枯的尸体残留在石缝与草丛间,捏在手里 脆脆地就碎了。东边林后的红日,如同一个雍容华贵的古代皇妃,仪态万方。我用在邻村里觅 得的一把乌木梳子给她梳头,她的头发乌黑亮泽,但短了些,每次的梳理都会触摸到温暖干净 的头皮。我想起了古代一个男人替媳妇儿画眉的故事。     “纹溪,回去以后把这些收集到的素材整理一下,谱之曲子,我回去给你配词。”     她看着我,环着我的腰没有支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乔邦,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 !你已经呆很长时间了。”我将乌木梳子揣她的包里,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为什么总要让 我重复呢?你知道我的想法,到时候我会走的。”     她娇柔哀怨地埋着头,掰着我的手指。我长嘘了口气,“好了,乖呵 ,我再给你 讲个故事。”     “我不要听,总是让人肝肠寸断,我不要听。”她捂住耳朵。“不是,是个圆满的 爱情故事。”     “谁的?这里的人吗?”     “是的,这里的人,他也是乔家的后代,而那个女人,跟你一样叫纹溪。”我说到 这里,纹溪扑哧笑出了声,我看着她娇艳的容颜心想,女人为什么总如此的好哄?              十四        我在乡下越来越舒坦,决定一直呆到春节。我在这里收集了不少资料,考证了很多 县志里原来似是而非的东西,回去可以跟那帮老爷子云云,够他们议一阵子了。     本想就这么安生地过一个闲适的冬季,象蛰伏的动物一样,等到明年开春再动。可 老板却让我近日到上海一趟,说是为了来年的春拍。        我只简单打点了行装,告诉梅姨说我很快就回来,来不及跟三爷道别,让梅姨转告 他,他要的助听器我会记得买。我带上三叔给的沙河石,起程直奔上海。由于这条线烂熟得缘 故,我一觉睡到站,接站的人仍是老收藏家儿子的司机。他的儿子经营一家广告公司,生意很 不错。司机仍然拘谨而又自豪地介绍着路边新开的店面。我对灯碧辉煌的店铺不感兴趣,问他 上海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他想了好久,说恐怕你只有看中美民间艺术交流展了。     照例我就近找家酒店住下。司机问我明早何时来接,我说不必,你尽管忙自己的。 酒店的侍应生对我手里的大包很感兴趣,好奇,当得知只是石头时,不以为然。我说你一年的 薪水买不了半块石头,他的手顿时紧了紧。     从房间里出来,我问大堂前台小姐附近有没有好吃的东西,小姐微笑着说,“乔先 生,你应该知道的,你是熟客。”我打量她,似乎有些面熟,但实在是记不得了,上海小姐的 确老辣,眼睛很毒。我掩饰地笑笑,走出酒店。        上海初冬的夜没有家乡那么冷,多了些湿润,有更多的旖旎,也有更多让人想堕落 的东西在灯影里闪烁,各种引起欲望的东西不时地闪现。我踏着落叶,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 时不时有车从身边悄然滑过,女人形神兼备的身姿在车窗里映现。如果没有了这些或妖娆或清 丽或高洁或幽雅的女人(即便她们是花瓶笼鸟)那么上海会是个什么样子?老上海那些在廊柱 间穹顶下徘徊的旗袍女人已不可能再有了,如今上海女人应该就是她们这个样子了吧。上海女 人给我的印象不再是街传巷议的琐碎与市侩,因为上海的主流已被外来的女人占领,上海已不 是上海女人的上海了。     就在我注视一片落叶悠然滑落的悠然时,一辆车在身边停下。老收藏家的孙女阿羽 摇下车窗探出精心包装又不露痕迹的头,示意我上车。我扶着车顶俯身问她,她说刚从家出来 ,到酒店找说你出去了。“找我干嘛?”我问。她指着开车的女人说,“你问她,听说你来了 ,慕名要见你” “我又不是濒危动物。”我看着那女人,她听了伸出保养极佳的手,指甲上 有迷幻的彩绘,“你好,文物先生,姜雯。男人不应该让我女孩子难堪的。”她的话将我的嘴 堵上了。我说我得吃饭去,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前心贴后心。“先泡吧,然后宵夜嘛。” 阿羽说。我听了迟疑着。     “怎么婆婆妈妈的,走吧。”     上车后她问谁接的我,我说是她老爹的司机。“你现在比我都受欢迎。哎,住几天 ?不会又是打个水漂就溜吧。”     我告诉她这次长点儿,最少得一个星期,“老板说了,完不成任务就不要我了。”     灯影在梧桐树间明灭,摇曳多姿。阿羽跟姜雯说了句什么话我没听明白,地道的上 海土话,然后两个人就旁若无人得笑起来。姜雯是典型的江南美女,祖籍苏州。想象中,乌瓦 白墙内,一个娇俏的江南女子,在丝竹声里坐在藤椅里,与头顶的紫藤交相辉映,人弄吴音花 弄影。姜雯的形象与我想象中的江南女子吻合。我看了两眼她耳后的绒发,显然她年纪尚小, 居然如此老道。        去得仍是经常去的酒吧,这里有炸鸡和薯条。缓慢的爵士乐在并不明晰的鼓点里行 进,耳边是苍蝇般的嗡嗡声。我环顾四周,还是女多男少,看来上海真的没落了,女性城市的 帽子是摘不掉了。     调酒师不是上次的,换了一个可能有异域血统的瘦子,动作花哨,四肢扭动,象爬 在菜心儿里的一种害虫。阿羽与姜雯品着我不甚了了的液体,神情是伪装后的颓废和看似温软 的坚强。应该说他们是典型的上海女人,自立自主坚强,而又浪漫得狗屁一样。她们旁边一个 面皮黑里泛青的南方人搂着的一个妖艳的东北女子,那女人应该说非常漂亮,但跟她们一比, 阿羽和姜雯就如同宁静的大腿,葛忧的光头一样醒目。     我灭掉两只鸡腿正准备喝水时,被电话打断。电话是纹溪的,我说我现在在上海, “出去为什么不告诉人家,跟谁鬼混呢?”她追问。我说跟收藏家的孙女和她的朋友,阿羽和 姜雯听了,对视一眼,在一旁起哄,纹溪听到后问怎么回事,我说两个神经病在唱歌,“她们 是吃草长大得。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挂了电话我就劈头盖脸挨了顿批,土话与普通话夹杂。我懒得理她们,埋头吃东西 。阿羽调侃我,“乔古董也开窍了?不说跟女孩子在一起神经衰弱吗,病好了?”     “神经衰弱倒是没了,精神分裂有了。”     姜雯歪着头审视着我,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听了差点吐阿羽一脸啤酒,忍住笑问她,“我该是什么样子?”就问阿羽,“是 不是你夸我了?说说。”     “喂喂,阿羽,你倒是说呵。哎,他哪里象出土文物嘛。”姜雯的眼睛一直在审视 我,如同我看一件古董。     “我也觉得奇怪,肯定是刚才打电话的女人闹得,想不到呵。不过蛮好的,话多了 挺可爱的。”     我不喜欢她们议论我,就借故问阿羽,“你的男朋友呢?是你吹他还是他吹你?”     “什么吹不吹得,一听就是老土。以后不许你跟我逛街,拎不清。”     “哪天我陪你逛街,要不要?文物先生?”     “只要你负责一切费用,要我献身都行。”     啪。     她娇柔的手掌拍打在我的背上,这样的拍打引不起疼痛,只能勾起欲望。        十五           我陪老先生走出饭店,在门口等车。     今天的事办得相当顺利,。他只打了几个电话就约出了拍卖公司筹备拍品的部门经 理,而老板准备的东西正是他们珠宝玉器专场所需要得。我已将所有的资料图片均提供给他们 ,下一步他们将直接找老板去。我对老先生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笑笑说,“关键是 东西好,都抢着要呢。”     领着老先生到下榻的酒店拿那些石头,关于这些石头我早已告诉他,他急于见到, 只是我的事没处理完,不太方便。他也是个盆景迷,尤喜自己动手。他对这些石头早有耳闻, 毕竟这些石头是曾摆在皇上案头的。        石头在穿过窗户的光线下,泛着玉石一样的光泽,水锈平添了几分沧桑,玲珑剔透 ,身姿奇古,是做山石盆景的上上之选。“造化神奇呵。这样的好东西我是不敢下手的,得请 人来做。”     坐车到了他家里,我将石头放在他书房的案几上,等着茶。南方的太阳此刻斜挂在 雕花的窗外,几枝疏梅横在光影里,瑟瑟地抖着。房檐下的风铃丁冬作响,笼中的红嘴相思鸟 上下跳动,婉转低鸣。空中传来稀罕的鸽哨声。     老先生唤醒了出神的我,问我是不是没休息好,我说不是,发呆是经常性的,估计 到不了老就痴呆了。“话不好这样讲。明日你先休息一天,勿劳累着。”     “不碍,还是先将工作办了再说吧。睡一觉就好了。”     “你老板哪里得的如此好的东西,还如此之多?”     “我不知道,他不说我从来不问。”我摇头说。        “小乔呵,等你忙够了,跟我老头子说说话,你这样子,好可惜的。”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要我到拍卖公司去,成为坐班的掮客。我目前什么都 不想,很多的事我都没想明白,这样就沉沦在电话声与车轮声里,我所不欲。我笑笑说好,“ 不过你得请吃馄饨。”     我问怎么没见老太太,他说去美国看姑娘了。“人老了,就是糊涂了。明明过得比 我们还好,总是不放心,非要去看看,哪里有好多的心要操?”     “哎,对了,可以给你捎些碟片回来,那可是正宗的勒。”     老先生连我爱听摇滚的嗜好都知道了,可见阿羽没少进谗言。女人的确是嘴碎,我 还是将所谓的新女性高估了,她们与老一代的唯一不同就是头发乱点,衣服露点,说话声大点 ,做爱时猛点,换汤不换药。     “我现在也快听不动了,太躁了。想想还是听古典和民乐。先生,也算得上轮回了 。现在我都能体会到你们老年人的部分心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跟干这一行有关。”     “什么想多了,都不好。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都看开了,就豁然了。”     “我就是看不开,因为我没到你的年纪。”东西都是吃到嘴里才知道好与不好,错 误只有犯了才知道那是错误。跟老先生说了会儿闲话,聊了聊逸事掌故我就离开了。沿着条小 道往酒店赶,远处楼后的一栋建筑引起了我的注意。总觉得很熟悉,想了好久才记起是一幅照 片的背景。那是父亲很年轻时照得一张照片上的背景,还用颜色涂成类似于彩照的效果。当年 的建筑如今淹没于参差的高大建筑群中,鹤立鸡群的骄傲已被岁月磨灭,只剩下回味隐在记忆 的深处。父亲的上海与我的上海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不仅仅是脸面的不同。建筑如同老婆,老 婆的容颜修养反映了男人的地位高低。但有时老婆会成为别人的情人,就好比眼下的上海,完 全是情人的装束——浓装艳抹,风情万种,但感觉不是自己的。     一个少妇拉着一个学步的小儿蹒跚地走着,小儿的脸上荡漾着纯净的笑,他瞪着黑 色的眼睛,却长着褐色的头发,因为他的母亲是金发碧眼的洋妞。少妇冲我这个纯种的中国人 礼节性的一笑,笑容里是幸福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懂。人类是越来越融合了,将来到底会是个 什么样子,什么颜色,什么语言,我想象不出。     躺在酒店的床上,在黑暗里冥想。我脱外套时触摸到胸前的硬物,猛然想起了九五 爷的玉佩。我掏出玉佩,温温得,是我的体温。我抓过床头的电话拨通了江眠雨的手机,她的 声音听起来很干净,没有丝毫我记忆中的影子。     “请问是江眠雨小姐吗?”     “是的,请讲。”     她开始没有听出我是谁,后来或许是我在表述时流露的语气和口头禅的缘故,她听 出了我的声音。     “你在上海?什么时候到的?”她的惊喜如同她小时侯得了奖状。     我讲了我此行的目的,她说等下班后给我打电话,让我在酒店等她。我看看表还早 ,就打开电视看球赛,欧洲足球集锦。这些天跑得累了,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门外是唧唧喳喳的女人声,我以为是客房服务,打开门,却 是江眠雨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象羊一样挤进来,纷纷找地方坐下,看着我无立足之地 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她们盯着我看,我说你们看什么,“我身上有黄色图片?”     江眠雨给我介绍,都是她的朋友。她说了一堆鸟语,我一个也没记住。我问她们的 中国名字,没人搭理我。我又一次体会到土得掉渣的滋味。于是我就嘲笑她们的穿着。     我进卫生间洗漱,听她们在外面一阵阵的笑,象几只单身的苍蝇。洗刷干净走出卫 生间。她们正商量去哪里吃饭,因为正赶上看体育新闻,我没急着出去,AC米兰又输了。我喜 欢的东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令人丧气。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超级球队我不爱,偏偏搂着 老掉牙的AC米兰不放,或许真的是老了,开始守旧了。     江眠雨看我阴晴不定的脸,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胡思乱想呢。她仰着脸侧 着身子打量我一番,说我瘦了,我说或许吧。     “好了,穿好衣服走人。”江眠雨推搡着我说。     我披上大衣,点点头,揣上房卡,关上门。     松软的走廊里光线暗淡,不知哪个房间里有音乐传出,象是BRYAN ADAMS的fearles s。江眠雨和她的朋友走在前头,真的是靓丽的风景。上海需要漂亮的女人,就如同漂亮女人 喜欢上海一样。上海是因为女人而美丽,还是女人因上海而风情万种,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十六        在今天早上,老板把补充资料传过来,要求我送给拍卖公司,我在拍卖公司一直忙 至将近十点。出来给姜雯打电话,为了感谢这两天她让我用她的车,约她出来走走吃顿饭。在 车上姜雯就开始讲故事,她的口才很好,但我没有注意她讲了些什么,而是看着她握方向的手 。女人的手是很微妙的部位,一个女人可以伪装出身,伪装气质,但伪装不了她的手,手就是 女人的另一个灵魂。从她的手势可以看出,她是坚定的,目的明确的女人。她问我对上海印象 如何,我说我最喜欢看上海女人,尤其是不把男人看在眼里的女人     “你以为有不把男人放眼里的女人吗?”     “没有。但最起码在那一瞬间有这样的感觉。人有时得欺骗自己,否则活不成。”        “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的。我的专业。”     “那你看看我目前的心理。”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和人群。     “哪有你这样问得?我又不是神仙。不过,你挺特别的。”     “狗屎。”我点了支烟笑着说,“吃惯了大餐,见了家常菜,就会这样说。”     “我发现你有些不可理喻。”她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事实,“一点没错。”为了 不让她继续在我身上纠缠,我问起了她的未来。她说她即将出国,到人地两生的异国他乡,给 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当媳妇儿,那个男人是她的老板,一个来上海投资的华裔商人,世 家子弟。说到此似乎是为莫测的未来担心,她就沉默了。车里只有CD里一个乳房还没有发育健 全的小女人用稚嫩的声带震颤出的声音,似乎在讲述一个无望的爱情故事。        临近中午找地方吃饭,我说除了西餐外其他都可以考虑。她想想就到了家广东人开 的饭店,小姐的鸟语说得很流利,我说你们还是说普通话吧,我不要这样的特色服务。姜雯点 的所有的菜都很好吃,我夸她她苦笑道,“能没水平吗?整天没事就琢磨着吃了。”     吃东西时,她的嘴也没闲着,说我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虽然她不喜欢我的风格。 “那你留下来嫁给我吧。”我说。“不,你这样的男人,不能给人安全感。”她煞有介事的说 。     “你说我没钱不就完了,这么委婉干嘛。”     “你说话总这么直来直去吗?”她故作可爱状。我看着她花一样的表情实在难以想 象,这么天真的花朵,居然可以在如此世故的心灵上绽放。或许我真的是孤陋寡闻,她这样的 女人,一定就象草原上的野花,星星般生长在草丛里,为了能获得在温室里生存的机会,拼命 的妖艳,用十足的力气蛊惑男人。毕竟奋斗太痛苦太漫长。不知道我的小雨妹妹会不会也走这 样的路。带着这样的困惑,给江眠雨打电话,她说正要给我打呢。原来有一个PARTY等着她。 她说晚上想痛快得玩儿。     “谁呀?你上海很多女人吗?”姜雯喝着汤问。     “不要乱说,我的妹妹。”     “不要把自己标榜的正人君子,你是吗?那个女孩子漂亮吗?”     “比你漂亮。”     “我不相信。”她调皮地说,江南美女的娇柔妩媚一览无遗。我看着她的样子想起 一句话,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好X都让狗日了。这么好的国产货却要让外国人消费,上海男人 为什么不制止这种出口?        傍晚时分,我在小雨说的咖啡馆等她。屋里老式电唱机播放着老掉牙的爵士,几个 有气无力的侍者穿着并不整洁的制服,散漫地分布在昏暗的几个角落,象几个等待时机给人致 命一击的幽灵。吧台附近的报刊架上是几本卷角的时尚杂志,乏人问津。我斜着身子,坐在靠 窗的桌子前,支着下巴等待江眠雨。肘边是刚买的几本书,这里很安静,很适合读书,可我怎 么也静不下心来。我摩挲着那块碧玉佩,想着时空间隔的九五爷,山里起风了吗?飘雪了吗? 地球另一端的于霜红老人,是否还惦记过九五爷?        门口的撞铃声响起,我侧身看时,正是美丽的江眠雨。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因寒冷 而通红的脸,如桃花一般艳丽。她穿了件得体的灰色驼绒大衣,里面是浅米色的立领毛衫,宽 松的灰色裤子将修长的腿修饰得愈发修长。真的是一个时尚美丽的海派女人!她一见我就是一 声惊呼,“你的头发呢?”仿佛没了头发,那颗脑袋就不是我的了。这头发是下午跟姜雯分手 后剃的。来咖啡馆的路上,有不少目光停留在脑袋上。我没觉得怎么,只是冷了些。     “我想从头开始,重新做人。”     “傻子一个。这么冷的天,你不怕着凉呵?”她拉着我买帽子。“你当这里是乔家 铺呢?一点都不注重形象。不过你挺适合做和尚的。”她挑了顶耐克扣我头上,挽着我出了店 拦辆车直奔她说的PARTY。我不想去,“不怕我给你丢人?”她摇头说不怕,“很多人都知道 你的。你提供的拍品已经上了拍卖手册,我说这是你做的,他们都说想见你。那帮人里恐怕也 有做这一行的。”        下车时我将碧玉佩戴在她的脖子上,她惊喜地看着,眼神里是动人的柔情!我没说 是九五爷的东西,那样一来恐怕就送不出去了。江眠雨挽着我步入了主人的家。不大不小的厅 里是不多不少的男女。显然所有的人都认识,这是个小型的聚会,只有我是陌生人。所有的目 光扫射着我的光头,在我尴尬的时候,主人闪出来,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果然是拍卖公司 的,我看着他精明的脸和镜片后狡诘的眼神,怀疑这从开始就是安排好的。江眠雨寻着朋友的 呼声离开,留下我跟这男人说不疼不痒的闲话。这样的聚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不管上海 人什么习惯,反正我不喜欢在这样的场合说生意,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不再说了。         我夹杂在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男女中间,没有丝毫的交流欲望,只能坐在角落里发 呆。江眠雨问我怎么了,我说还是让我走吧,“这里不是我来的地方!你该知道我适合什么。 来这里是个错误。”     “你想走吗?”她问,我点头,她就取了大衣,跟朋友们告辞。走到外面我深呼了 口气,回头说,“其实你不必管我的,你本来可以好好的玩一个周末。我败了你的兴致。”     “哪有!我也不喜欢的,只是没办法,都是熟人,碍着情面。只要你高兴就好。” 她说完拉着我去她常去的吧,我看着眼前这个跟乡下那个丫头一点都不同的美丽女人,心里感 慨不已。年轻的人都是渴望改变的,一切都朝着新鲜与异样,陌生就是美丽。或许这正是历史 的动力。可为什么我却如此的枕于安逸?惧怕改变?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酒吧里我们很快乐,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酒吧,有不错的音乐,不错的环境,不错 的小姐,不错的酒。我甚至有兴趣弹唱一曲,跟乐队的朋友合作了科本那首烂街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NIGHT,挺煽情的场面。我看着江眠雨喊着MY GIRL,她没有象其他人张牙舞 爪,而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惟有眼睛亮晶晶的。     可能啤酒喝多了,我急着去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就听外面一阵骚动,我忙拉上裤 子出来。酒吧总是乱的,打架的事不断。我在吧台没看见江眠雨心就是一紧,快步挤过人群, 到酒吧外。门口是四五成群的人,议论纷纷。我没发现江眠雨,我挨个看门口停的几辆出租, 没有。我抬眼看四周,就见昏暗的马路对面,几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朝弄堂里走。     忽然间我想起了上午莫名的心悸。难言的疼痛,每次这样的疼痛过后,都会带来不 幸。难道真的又一次应验了?我手按隔离护栏飞身越过,正欲穿过马路,一辆急驰的桑塔娜2 000出租从左侧冲过来,我本能地跃起,扑向挡风玻璃,我的反映应该说很快了,但我还是被 高高的掀起,一阵剧痛后,我的意识在消失,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几声惊呼。模糊的意识里 ,上海的马路是海绵做的。        十七         我是被疼痛激醒的,疼痛唤醒了我遭受重创的意识。我躺在手术车上正奔急救室。 我努力想抬起头却办不到,我恐惧地大喊,我以为我的颈椎断了?我的声音嘶哑,充满绝望, 甚至吓住了自己。医生对我说我很幸运,如果不是我反映快,现在已经交代了,我的确很幸运 ,摔在绿化带里。     “真的?”我嘘了口气,“那你们赚不了我的钱了!”我尽力挤出笑容。“不要高 兴的太早,你的左腿髌骨骨折。还是要做贡献的!”医生见我居然有心情开玩笑,也随我说笑 。     碰上这样的事,骨折就是最好的结果。此时我的意识已经恢复,我想起了自己是怎 么飞起来的,就喊,“医生,快报警,我妹妹被人劫了!”医生告诉我具体的事他不清楚,不 过我所说的女孩子没事,正在办住院手续。     “不骗我,是叫江眠雨吗?”     医生坚定地点点头说是的,他让我不要再说话了,“你相当虚弱,你要是看到你流 得血,恐怕会再次晕倒的。”        看来我的确是流了很多的血,从手术室出来,不光左腿打着石膏,而且吊着血袋。 江眠雨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伏在我胸前,关切地看着我,眼睛红肿,看来这丫头被吓坏了。“ 别哭了,仅仅髌骨骨折,又不是没骨折过。”我见她拿着我的大衣,手里拎着塑料袋,我的电 话已经支离破碎,“我可怜的电话也骨折了,卡还能用吗?”     “不知道,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些?好些了吗?疼吗?”她语无伦次地问。     我说不疼,就是有点痛。主刀医生边摘口罩边对江眠雨说,“你的这位朋友有着近 乎病态的开朗,脑子估计摔坏了,手术期间都没忘记开玩笑。”他让江眠雨和我放心,说我身 体很结实,只是失血过多,需要的静养。江眠雨这才展颜。江眠雨在陪我进病房时,告诉我阿 羽也一起来了,刚刚出去给我买东西了。我奇怪阿羽怎么会知道,她说我出去后,她随后也去 了洗手间,之后的事情她也不太清楚,等她出来也看不见我,就出来找,正好看见我展翅高飞 ,而阿羽也刚好跟朋友到这里玩儿,看见了我象一块肉一样被扔了起来。        我问江眠雨几点她说凌晨三点多了,我告诉她让她回去休息,我没有事了,她不肯 ,我说什么她都不肯。她说她会请假的,我说我烦别人在我眼前晃荡,她说烦也要看着我。     今天晚上我是不可能睡着的,以前的经历告诉我,难忍的疼痛将持续将近一天。好 在我有书可看,能熬过漫漫长夜。我看着困意连连的江眠雨,忍不住笑,告诉她还是回去吧, 这里的护士很好,没有问题。我们正争执时,阿羽推门而入,买了些住院用的东西和吃的,当 得知我没什么大碍时,她拍着胸口说,“好吓人的!”     我告诉阿羽,如果我的事有什么变故,请及时通知我,我让她给我先买一个电话, 我的卡还管用。我知道老先生是好心人,知道我被撂了肯定会来,我让阿羽转告他,不要来, 没什么大碍,象感冒一样的小毛病而已。也告戒江眠雨,别往家里打电话,“小雨,不要不听 我的话,我估计我最多挺一个月就可以下地,可以拖着腿走路。我父母年纪大了,还是让他们 少操心吧 。”        医院的护士很负责,护士挺负责任,起码脸上有笑容,不象我住过的那些医院里的 护士,脸跟驴一样,对待病人象一个悍妇对待阳痿的丈夫。我心情很好,丝毫没有因为骨折而 沮丧,因为我觉得不幸已经过去,难言的心悸所带来的不祥已经烟消云散。这样的心悸非常神 奇,每次心悸过后就会有不幸与痛苦降临,我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动 物本能可能还保留有。     三天过后,炎症已经消失,我可以坐着轮椅进出病房,护士有时将我推至医院庭院 中晒太阳,冬日的暖阳象情人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虚弱的我。看书的间隙会想起乡下那些有 待考证的东西,想起孤独的九五爷,他在紫金顶的日子如何?我在网上查到了于霜红信中留的 地址,已经委托英文很好的江眠雨给那个美国西部小镇的警察局发了电邮。我希望九五爷在有 生之年能见到埋藏在心里几十年的女人的近影。我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却很少想起纹溪, 我甚至不希望她打电话来,那样我甚至不必找借口。九五爷说过,男人危难困苦时,不希望女 人在侧,那是男人还没有将女人视为亲人。或许吧,也许我这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与生俱来 的孤独,不是女人能填补的。为什么一定要将女人视为亲人?亲人并不意味着亲密,没有什么 是能真正亲密的,这世界唯一需要的是距离,而不是亲密无间。九五爷虽是传统的老人,但能 理解弥漫于我内心的寂寞与无以名状的虚空。当我说起这些时,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说谁让 你托生在乔家呢?难道乔家祖上都如我一样吗?我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他,可我却在繁花渐欲迷 人眼的上海,吃着难以下咽的大米与沪菜。        江眠雨在休双休时,几乎一直呆在医院,她给我讲她们律师事物所的趣事,她老板 优雅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讲她在上海独自生存的故事,讲她周围的那些女孩子和那些男人。 她不再是那个我印象里的小女孩儿了,她已如她的形象一样,成长一个令男人怦然心动的女人 。有时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会恍惚,会有莫名的怅然。     最近几天她来话很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把我受伤的事告诉妈妈了,我说没关 系。然而她仍然怯怯地看着我,我追问到底怎么了,她就忧伤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 没有坚持住,流着眼泪说,九五爷没了。        十八         当我拖着差不多已经痊愈的腿踏进熟悉的乔家铺时,我禁不住流泪。     这里一切依旧,只是冬的意味更浓了,天地间毫无生机,看不出任何复苏的迹象。 村口的老井象守寡的妇人,默默地蹲着,勒出的井绳痕迹在冬阳里,映着冰冷的寒光。小河里 依然流淌着北地沙河里的水,似乎仍是几个月前的流水,似乎一切都没改变。        因为临近春节,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香,放学的孩子不时扔几个远没过去响的摔 炮,尼龙背包哗哗地响,算是唯一的热闹了。我穿过街道,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梅姨家,趁车 到紫金顶。萧索寒碜的对寺里,没有一个香客,老僧枯坐在庭院的柏树下,啃着火烧颂经,我 没有打扰他的清修,轻步走过。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走完了从对寺到九五爷住处的山路。        那栋石头房子仍然寂寞于风中,墙上的动物毛皮已经踪迹不见,只有几挂红薯干儿 还在风里摇摆。        九五爷的坟醒目地矗立在房后的坡上,坟四周还散落着纸钱与纸货的残骸。梅姨应 该是用对待父母的仪式葬了九五爷,九五爷在泉下应该感谢这个根本不是亲人的亲人。        我站在坟前,在坟上压了块石头,将几张白纸垫于石下。燃了路上在七仙桥买的冥 钱,生前九五爷没娶上七仙桥的媳妇儿,死后就让他用用七仙桥的钱吧。在纸屑横飞漫天飞舞 中,我念叨着毫无用处的话。我将从美国邮寄来的包裹打开,将于霜红的照片一一陈列在坟前 ,“爷,你的霜红妹子就在这里,想你已经见着了,她先你几天而去了。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爷,你说说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我哽咽着将那些照片投入火中,火焰升腾里,似乎看 到了九五爷的笑脸。        我坐在坟边的石头上,抽烟出神。九五爷解脱了,无论什么他都不用再烦恼了。而 我自己,却又一次陷入不复之地。在我即将离开上海前夕,阿羽告诉了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她说在我昏迷时,她看到了一个几乎崩溃的江眠雨。她说作为女人,她知道江眠雨为什么会如 此。“一个从小就埋藏下的影子,是不可能就那么磨灭的。”阿羽伤感地看着我说。        呛人的土烟令我不住地咳嗽。我盯着远处的紫金顶,没有了触目惊心的霜红,它只 是一团阳光下的阴影。我扶着石头站起身,回头看了看九五爷的坟,拖着腿一步步地走开。我 心里又一次想起自己可怕的心悸,我终于知道那次心悸的结果了!阳光被睫毛幻化成五彩的光 束,在眼前跳跃。脚下的石子儿摩挲着我的脚掌,坚硬而又柔软。        我抬头看看苍天,灰蓝的天空里空无一物,丝毫没有神仙的踪迹,更找不到宿命的 痕迹。我抚摩着心脏心想,它下一次悸动,是不是就是远在上海的女孩子披上嫁衣的那天?( 完) 地址:辽宁营口鲅鱼圈滨海街12号楼2-301室 E-mail:jxsm521@163.com gumoxiao521@hitmail.com 邮编:115007 李青远 笔名:孤莫笑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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