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鸟巢

江南的故事

嵇亦工
 

水之上

这是一个江南的故事
暴雨瓢泼的清晨用河流的小路
自山谷将它摆渡过家园和漂浮的竹林
任呆滞的目光掠过双手掬起的水滴
花蕾凄然的呼吸撩拂着静静足迹

孤寂的渡口已经消失 雨帘苍白
蓑衣散发出疲倦的气息 远远的天边
翠鸟在哀鸣 透过潮湿的茅舍
大片的桑麻 绝望自一个男人心头升起
这世界开始衰老 在一片水域之上
信仰像茶叶一样燃烧 像大米和干菜
在饥渴的思想中燃烧出羽毛的光泽

男人跪伏在远离晴朗的雨中祈祷
跪伏在水之上 身旁的天空
笼罩着群峰 没有阴影的白莲和黑陶
在流动的日子里 在孤寂时分
在无爱的时刻 默默祈祷

膨胀的绝望仰天长啸 跪伏的心
希求片刻荷的纯洁和鱼的宁静
纵然没有声音掠过双手掬起的水滴

只有风在雨的舞蹈中歌唱 河流
自山谷将他摆渡过家园和漂浮的竹林

在岁月被暴雨覆盖的清晨里 一个男人
跪伏在透明的江南绽开的怀抱 
花蕾一般哭泣 
祈祷 如同一颗水滴
 

茶叶的背面

是静止的风 凝结的雨
是被漫漫时光用手随意搅干的
无数个洁净的春的露滴

是苦 是涩 是千载老泪
是被岁月一回回掐断的花之声音
在冰与火的一次次搓揉下蔫萎

是一张风干的面容 母亲的面容
比天空更明澈 比真理更残酷
人世间的一次偶然 或者误会
令多少娇美骤然憔悴

茶叶的背面没有光泽 有的只是──
纵多无法走近阳光的江南女子
在它的茎脉中把心揉碎 

心的碎片 织缀起万里阳春
唯有生之欲火 年年舔着烙伤的灵魂
灵魂背面的疤痕 疤痕背面的血粒
饮者无意问津而史者不敢正视

是爱 是恨 是千百回枯槁了的怀春梦
于十个世纪沉默喑哑中的一声叹息
在江南转动的花蕾里 茶叶的背面
是另一段被深埋了的辛酸故事
 

没有阴影的黑陶

你伫立于我的左肩 在我右肩之上
是河姆渡一枚锈黄的稻谷

自大海向东退却的黎明开始
古良渚的太阳燃尽了六千多个春秋
你从灰烬中喷薄而出 吸纳着我

你出自于泥土又深埋于泥土
浑身渗透着我祖父的肤泽
这是土地的原色 江南的本色
没有阴影的高贵的黑

制造者死了 拥有者死了
在你身旁 岁岁生长且腐烂着
一层层智慧和愚蠢的尸骨
每当春风怀抱绵雨唱起哀怨的挽歌
我的心灵长满藓苔的霉暗处
就会漾起簇簇伤悲的荧火

你是江南又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于我左耳日日讲述着历史的痛

在这七彩纷呈的大千世界上
我相信 每个真理和谎言
都已在不辨黑白的绚烂中死去
唯有你活着 没有阴影
自沉静中默默坚守沉静
 

梦中的白莲

夏日已经遥远 我在江南童话般的白雪中
聆听你雪白的足音 你的裙裾
枯萎了黄昏 你的被晨露浸润的灵魂
在雁鸣般空寂的水面上走动
摆脱隆冬第一缕寒风 步入夜梦

你不停地走着 就像雪不停地飘落
自白色燃起的苍茫与辽阔中
远离萧索 远离严实的虚无与残酷

谁会幽灵般弃乡而走 信念一样执著
当冰冻像尸布将怀春的大地裹覆
如果不是圣徒 谁会为护守圣洁而出游
只身浪迹于冬的无边孤独

我的梦因你而疼痛 我的手
因你而颤栗出火焰温暖着爱的花朵
我的歌 穿越过时空阴影的伤口
尾随你帆型的云鸥
航行在纤尘不染的心空

你整夜整夜行走在神的身旁
令我的想象无法靠近光芒
梦中的白莲属于天堂 清香日日绽放
在天使的窗前 精神弥漫着芬芳

愿雄鹰为纯真的女人插上翅膀
愿诗和鲜花庇护善良 愿最终的美
永远飞翔在冬夜无法抵达的绿色家园

而你将在下个清晨以及后来的每个清晨
从梦中的江南回来 你的高洁
永生不灭 就像放纵的阳光燃烧在夏天
江南情歌
在很久以前的时光 当第一粒金稻谷
自女娲的指缝间滑落进江的南岸
我萌发出一个古河姆渡
山水磨砺的俊秀种族

如同一只鸟或一个音符
和煦的日光拂过水和沉睡的田野
绿色的火焰追逐着无边的黑暗与蛮荒
在大海向东推进的宽阔背景上
双手折合起天空 拾取海蓝的梦
凭时间穿越祈祷凿刻的石针
刺绣开满茉莉和鹰隼的我

多情而多泪的亚热带季风
飞翔着扑向翩翩起舞的连绵群峰
把暴雨和山洪的爱交给我
伫立苍茫之上-──禹的光荣后代
一个懂得以鞋作舟的骁勇渔夫

任太阳和月亮耕耘岁月播种传说
我赤裸着灵魂匍匐于桑林之泽
咀嚼苦涩吞咽辛酸呕吐期盼
直到懵懂的龟裂的心轴
摇纺出第一匹洁白丝绸

绿色永远是美丽而丰富的诱惑
激发起又葬埋过多少先哲
于逝者的歌声里我开始选择
有关创伤与痛楚的音符
续写满江红破阵子清平乐
在历史走向自己永不回首的潇洒里
令俊美的死不亚于俊美的活

江南是水 于点滴汇成辽阔
江南是竹 从笋芽走向简册
江南是白莲是黑陶是绿的茶红的酒
江南是我 是曾经的开始和即将的结束
 

1998年2月5日  杭州

作者为杭州“西湖”杂志社编辑
《西湖》是个纯文学刊物,一九五八年创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