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 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白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 么这么残酷?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 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 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 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 半,他在界外所设想的一切自我辩解、自我安慰,跨进界内都变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谬 绝伦。只有当他重新面对妻子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妻子对他怀着这么强烈的爱, 他却曾经无视这一切而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样去认识、去经历婚姻之外的爱!玉 儿……玉儿到底算他的什么人?他们在国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数年并且以这样 的身份回国,那么,壁儿又该置于什么地位?韩子奇,你做下了什么事啊?对于师傅 身后留下的这一对孤女,你……你有罪啊!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 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 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 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 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 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 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 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 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 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 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 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 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 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 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 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把我妹妹毁了!”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 吗?”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 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 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 声!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 哪!” “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 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 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 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 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 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 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 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 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 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 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 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 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心酸,又听得各 漾,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 样?她还想回来?还敢回来!”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 不知道回来该怎么见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土地了, 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跟我一起 上了火车。她不能不回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 着的。她想你们!”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 回来了……” “在哪儿呢?” “在旅馆里,到了家门口,她又犹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顿个地方,再跟你 谈……” “谈什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 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 着要烧着眉毛了!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 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 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 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 永远不许再答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处都 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 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东厢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轻轻地叫着:“爸……”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模模糊糊听见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 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转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夫妻,瞧这两 口子,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天亮了。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这都是天星他爸 过去爱吃的,在外国横是没地方买去,回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 吧!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子,昨儿晚上说 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 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 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天星他爸起来了吗?” 没人应声,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儿?乐还乐不够呢,哪有叹气的 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拉就开了,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进去,东间里头的情景吓 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叹气!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乐嗬嗬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子昨儿晚上说起了这十 年的苦处,免不了伤心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晦气,“大难都过去了,人回来了,还 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俩人谁也没理她。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 什么?天星他妈,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什么性儿?”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们没打架,在这儿商量事儿呢。您吃 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姑妈好扫兴!默默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 叹:这个家,还有什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路寻思 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轻女人, 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姑娘,身后头,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还有一辆大排子车, 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子呢。咦,这是干吗的? “大姐,我回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姑娘?哎呀呀,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 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 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 想到,哪儿敢认?”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 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 亲着小姑娘的脸。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 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外头还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什么,劳您驾给 搬进来,先搁南房吧,慢慢再归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 西……” 姑妈指挥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随手又插上大门, 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梁冰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阔别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 架,垂华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现在眼前了吗?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挣脱了姑妈的怀抱,扶着栏杆往前跑,顺着廊子跑 到了西厢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 的家,我又回来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边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叹道,“回来就还 住西厢房吧,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妈就叫我把西厢房给你收 拾出来了,什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哦……姐姐呢?”梁冰玉迟疑地站住了。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怄气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韩太太无心再怄气了,这是什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 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头,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 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妹妹!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回来 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壁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 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怎么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情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之 外的一切,统统都忘记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远是姐妹啊!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忘记了早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地分 享这骨肉团聚的喜悦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 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韩太太猛然转过脸去,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大姨,你好!”小姑娘对谁都一视同仁,礼貌热情。 本能的反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 了!但是,这种反感只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示出来;她要控制住 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强制着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应 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欢!大姨这儿好吗?”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全 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上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 扇……咦,这儿还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起 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 僵在东间里的韩子奇,猛地抬起了惊惶的脸! 姑妈端起铜盆,刚想倒点儿热水让玉儿洗洗脸,这一声“爸爸”,惊得她魂飞魄 散,手里的铜盆“当啷”扔得老远!“主啊,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韩太太脸色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 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这样的事儿,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这叫我是 死是活?” “这……”姑妈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 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 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小姑娘吓哭了,恨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 孩子有什么错……”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 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教我给败了,坟头痛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 饶儿!”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 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 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 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 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 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 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 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 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 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 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 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 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 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 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 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 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 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 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 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 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 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 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 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 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楼住女 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 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 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 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 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 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 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 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 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 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 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 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 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 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 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 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 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 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伦 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 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 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 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也听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 能怎么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无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怎么讲歪理,总不能把 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雨 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回来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回来 吗?你干吗回来啊?”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 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 这儿生活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生活之路的后头有断崖,前头有绝壁,难道她没 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归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 步都意识到它的沉重和艰难。北平,“博雅”宅,不仅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 壁的家;梁君壁,不仅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 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后,又迟疑地留住了脚步,暂时栖身于旅 馆,赢得一点喘息、一点思索、一点抉择。而这抉择竟是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家,已 经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里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里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把 自己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犹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回家来了! 后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御对姐姐的思念,也许是蕴藏在血 液中的这种力量,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 现在,迎接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怎样抵御啊!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 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 中无比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 不会不回来吗?”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 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 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 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什么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回来得对!” 心内如焚、口干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轻轻地吹着,吹着。吹得不烫了,把 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揽过来,抱到腿上,喂她喝。这是女儿第一次喝老家的水,不知 道是甜,还是苦? “唉,这么点儿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受跌趔!”姑妈感叹着,心里却想着远了去 了。她想起了她那没满月就跟着他爸海连义跑得没影儿了的儿子,猜想他们爷儿俩在 外头是怎么过的?会不会……“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没头没脑地说,“要是我们 柱子跟他爸也能回来,哪怕再带个媳妇,带个孩子来,我也是喜欢的哟!……” “哼,我可没你那么贱!”韩太太不屑地扭过脸去。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 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 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 头……”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高低!她还以为这是为玉儿求情告饶说好话呢,还以为玉 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以为她在万般无奈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 庭的万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怜……”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穷而又苦命的女人, 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这样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贱、自辱, 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的权利?这里不承认 爱,只承认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怜的是,男人这样看女人,女人也这样 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说还能怎么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了“小”又 不服小的女人,“你怎么还可怜我?我这是可怜你呢!”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知道寒碜的贱 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汉子的吗?”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无法再忍耐,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 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们这是逼我死啊!”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 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 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 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 叫。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 爸!……”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 办……”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吸,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 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 主来给以裁决了! 初春的太阳从灰??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瓦棱 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 的芽苞。不管严冬曾经是怎样寒冷,春天总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顽强地 要生长,要发芽,要吐出新枝,绽开新花。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这个 世界,没有清嫉,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 苦。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就是那个用稚嫩的字体写着 “爸小姨快回来”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 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回来,不是急着要看天星吗?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 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 来一个妹妹! 俩人每人啃着一张薄脆,倚着垂华门,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 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 瑙珠儿,像樱桃。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 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 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 看。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妹妹,薄脆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国话怎么说?” “Thisisthefoodltookbest” “嘿,好玩儿咳!外国有薄脆吗?”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花儿吗?”他指着廊檐下的油漆彩画。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影壁吗?”他指着那座黄杨木雕影壁。 “没有……” “外国真不好,外国什么也没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这上面的山 啊,水啊,树啊,房子啊,云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来的!上面还有四个月亮 呢,四个月亮都不一样……”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我叫新月!就是刚刚升起的月亮,弯弯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面包, 喏,喏……”她指着影壁上的浮雕,展现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诗意的那幅画 面上,正是一弯新月斜挂天边,“就是这样的!” “噢,噢,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们俩是天上的伙伴儿!” “我真高兴,”她说着,吃着,手里那张圆圆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残月,“哥 哥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儿也好听啊,新月……”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在夜里,窗户上正好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把她带到了人间,也不会知道那一段 历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西厢房里,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铜床,梳妆台,穿衣镜,写字台,一切都 还在这里,带着她少女时期美好的梦,残破的梦;一切都还等着她,等着她归来,等 着她重新开始生活。她回来了,那个少女却没有了,和十年岁月一起消失了,永远回 不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厢房依旧,她却变了,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三十岁少 妇,一个不被人承认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败类和祸水,为同胞姐妹所不 容的仇敌。而使她沦为阶下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疯了,傻了,糊 涂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在蛛网中挣扎的蠓虫才知道自己 是多么愚蠢,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 晚了! 韩子奇坐在写字台前,低低地垂着头。 他们坐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在两人之间有一道铁栅,仿佛窗外有监视的眼 睛。 相对无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许久,她说,“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的家!” 他不语,只是叹息。手揉搓着脸颊上的褶纹,仿佛这样可以抚平伤痛似的。 “我真傻,还以为这儿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变了,变了!我真可笑,让感 情的潮水往沙漠里流!这十年,也许是……我们也变了,不认识北平,不认识这个家 了,别人也不认识我们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多坏的女人啊?我放荡,道德败坏, 勾引了你,生了个私孩子,还厚着脸皮回来!……” “这些话,怎么能在你嘴里再重复它!”韩子奇烦躁地打断她,“你是纯洁无瑕 的,都是为了我,你才……唉!” “为了你,我一切都不觉得惋惜!因为我直到和你结合之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 上,我真正爱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着他,“你呢?你不 会后悔我们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结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个战栗,“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 脏里喷出来的血,“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享受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死而无 憾,永远也不后悔!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冷眼、诅咒,承担什么样的罪名,也不后悔! 因为天地之间有一个人理解我、爱着我!我满足了……” 似水柔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韩子奇,难忘的岁月在他心头重现,“我是一个不 懂爱情的人,是你让我懂了,你给了我爱,它也许来得太迟了,所以才显得更珍 贵!” “是的,子奇,来得太迟了,才更珍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了奥立佛?恐 怕就是因为你啊,这是在我们结合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的。我懊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更 早地相爱?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说,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时代。 “那……是不可能的!”韩子奇轻轻地感叹,“那时候,还有……她!” “她!”梁冰玉被这个字从短暂的沉醉中惊醒了,“你和她……也有这样真挚的 爱情吗?” “啊?怎么说呢?”韩子奇不得不接触这个最为棘手、最难解释的问题,“我们 的婚姻是共同的命运造成的。我和壁儿之间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认这一 点,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我对师傅的感情的扩展和延 续,我把壁儿看成自己的亲妹妹,对你也是一样。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这个流浪的孤 儿,教给了我手艺,这种感激之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所以,当壁儿要嫁给我 时,我……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但那是爱情吗?不,那时我还根本不懂得爱情,那 还是兄妹之情,还是要报恩啊!娶了她,我就觉得成了师傅的儿子,要承担起梁家的 一切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会和他白头偕老,和许许多多的夫妻一样,生儿育 女,兴家立业,过一辈子,绝不可能去爱别的女人。婚后的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可 是,那是怎样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劳的都是奇珍斋,谈的是生意,是 玉,是家,惟独没有谈过爱情。什么叫爱情啊?什么叫夫妻啊?什么叫家庭啊?谁知 道!‘米面的夫妻,饽饽的儿女’,就是合伙过日子吧,往前奔吧,什么也不用想。 就好像我们俩是奇珍斋的两个股东,共同的利益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就只有 永久地结合。后来,奇珍斋发展起来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 过问了,关心的只是家里的收入和花销,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她连我对收藏 的兴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当中,我们从没有过吵闹和打骂,但感情却越来越疏远 了。疏远也并不苦恼,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也许那是惟一的一次争吵吧,最后的争 吵,不愉快的分手,我离开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也不会离开,一切还会 照旧,过下去,一直到死,也不会抛弃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是没有爱情可言的, 不然,我后来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一切都不必说了。他默默地望着梁冰玉,心中那一团剪 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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