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


不死鸟
　　　　　　　　　　山东　东方雨
晨说要给自己买一块墓地，我愣了愣。不是我不懂得死亡，“生者必死，聚者必
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道理我是懂的。只是这话出自学者型作家
晨的口，未免感觉有点突然。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年轻和健康。
　　“当你强壮而健康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疾病会降临；但它就像闪电一般，突
然来到你身上。当你与世间俗物纠缠不已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死亡会降临；但它
就像迅雷一般，轰得你头昏眼花。”也许是为了让我接受这个现实，晨一遍又一遍
地给我讲述着死亡，那夸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不觉有点好笑。
　　我不知他是怎么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微笑着看着我。他很健康也很乐
观，但是他现在在和我谈着死亡。看我走神，他拍拍我的头，“你还年轻，死亡离
你还很遥远……”
“我愿意做一只不死鸟。”我并不想谈这个话题。
“人来了又离开，来去匆匆，手舞足蹈，却不提一个死字。可是一旦他的妻子、儿
女、朋友的死亡出其不意地抓着他，情绪会如狂风暴雨般征服他，让他哭得死去活
来，怒气冲天，伤心欲绝！……”晨继续讲着。
我开始害怕。并不是怕死，只是怕他这样一种思想。我不知他怎么了。他想让我懂
得一个什么样的道理？而他并不理会我，只是顾自讲着。我不想打断他，我和他并
不太熟悉，虽然我们应该算作朋友，但是很多时候，他在我心目中是一名值得敬重
的老师。而这一刻，他竟引领着我走进了一个冰冷的世界。我开始对他有种本能地
抗拒。
“在地球的任何地方，死亡都可以找得到我们，如果你认为可以幸免一死，那你就
错了。”我的尖刻是相当的。
“……”晨好像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我会如此刻薄，一时竟没了话。
“我们总有一天会死，只是我们不知何时或如何死。正因为我们不知道何时会死，
于是，我们就把它当做藉口，延迟对死亡的看法。我们就像小孩捉迷藏一样，蒙住
眼睛以为别人看不到我们……”我像竹筒里倒豆子一般深一句浅一句地说着，丝毫没
理会晨的表情。可是这种话题说着说着会让人感觉自己很沮丧，于是我停了下来。
我默默地看着晨，思维开始随着他去思考，如他所说的，我是有思想的，只是还太
年轻，没经历太多的世故。对于死我看得很多，也看得很透，只是不想就此作为一
个话题来谈论。就像我和他一样，我们是朋友，这就够了。没有必要说得太多，也
没有必要限制得太多，生命如此已是很累，何苦再去想死啊活的？
这些日子，晨一直在和我谈论死亡。以至于我开始认为他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
有一天，天气非常的好。晨约我去一个非常静谧的小山村，我答应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随他爬到一个山洞时，竟然感觉好像看到了里面有圆寂的僧人。我
开始害怕。继之开始流泪。
“清儿，你听到心跳的声音了吗？”晨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还有风声、流水
声……其实这些都是小死亡……”
“不许你再给我讲死亡！”我狠命地掐住晨的手腕，在这样空荡静寂的山中讲这些，
让我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好的，不讲，但是这真的就是小死亡……”
“够了！我知道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和死亡接触，死亡的脉搏、死亡的心跳、死
亡的爱情！！”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暴躁。晨定定地看着我，可能感觉我比死亡更
可怕吧。
之后很久，我没有见晨，也没有和他通电话。开始是我赌气，后来才感觉并不是我
不理他，而是晨压根就没有再找我。我在他心目中是可有可无的。意识到这一点之
后，我一时竟很委屈。而自尊也让我决定彻底和他绝裂。
他是不是还活着？拨通他手机的时候，我给了自己一个最恰切的理由。
“……”他没接我的电话。我的心一下沉到了深渊，泪水在眼里打着转转，“我不在
乎！”我恨恨地对自己说。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晨幽灵一般找到我，满身满脸的雨水。手上捧了一只已奄奄
一息的小麻雀。
“清儿，送给你一只不死鸟，刚才在路上捡的……”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清儿，快找点药来……”晨并不理会我的愤怒。顾自去翻找药箱。看他笨手笨脚地给
麻雀包扎，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这也是一个命啊。”包扎好后，他冲我傻乎乎地笑了笑。这一笑把我的怨气全笑没
了，我竟然很心疼他，忙不迭地去拿了热毛巾给他，又到厨房去煮了碗姜汤。
“它活不了太久的。”晨指着麻雀对我说，“小东西，它像你一样可爱。”
“什么？”
“你不是希望自己是不死鸟吗？我给你送来了。”
“你不是有神经病吧？”我真的怀疑晨的神经出了问题。
“如果我今晚去世，你怎么办？”他一脸的认真。
“什么？”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问你如果我今晚就去世你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明天是否还会醒过
来，或者会到哪儿去。”
“你怎么了？”
“真的，清儿，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在想，其实，如果你呼出一口气，却再
也不能吸气，那你就死了，就这么简单……”
“晨，你怎么了？”我一时间感觉自己六神无主起来，我开始有点恨晨。在这样一个
电闪雷鸣的夜晚，让我听这些也未免太残忍。
“原谅我，清，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老是想死，或者说想到死……”
“不要这样，我们还年轻，还有许多的事要做……”凭曾经学过的心理学知识，我感觉
晨得了病，得了一种可能叫抑郁症的病。我开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开导他，“我
们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我们所要完成和学习的东西，譬如分享更多的爱，怎么会想
到死呢？”
“清儿，你知道吗？当我苦苦地奋斗了这么年之后，我发现：人生最宝贵的是人与
人的关系和爱，而不是物质。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
“不要这么说，你还有我，不是吗？”说过之后，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但是死应该并不是一件难过的事情。清儿，你好像很怕死？”他好像没听到我
说什么。
“是的。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还怕活着？”我有点儿咄咄逼人。
“不，我也怕死。”晨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活在死亡的恐怖中
吗？因为我和你一样，本能的欲望是要活着，而且继续活下去。可是，死亡却可能
无情地结束我所熟悉的一切，包括你，你知道吗？”
“……”我呆了一般看着晨，他的眼里竟然涌满了泪水。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
我好像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泪水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晨好像后悔自己刚才所说的，默默地帮我擦着腮边的泪水。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
默。我没有再问他什么。可是我有种预感：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他也会死亡？那个
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晨也会从地球上消失？想到此的时候，我心里异常的平静。不知
是不是因为最近总是生活在生与死的周旋中。我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们就那样长久地沉默着。
太阳出来的时候，晨约我出去放风筝。
阳光下，我们都很快乐。他孩子般笑着、跑着。看着他的样子，我有点儿心酸，却
真心地希望他能快乐。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庄子
在两千多年前就感叹。对于小小的生命，我们真的是参不透的。这时候我却希望如
此。一个人诞生，烦恼也跟着一起诞生。有些人活得越久，会变得越愚蠢，因为他
为了逃避死亡，会变得越来越焦虑。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一时间我好像懂得了
“难得糊涂”的真谛所在。可是我希望晨活下去，至少应多陪我几年。在预感他将不
久于人世以后，我感觉时光是如此的匆匆。很想好好陪陪他，我发现自己好像爱上
他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同情。他是那么可爱，那么让人依恋。
阳光下的晨很健康。他一直很乐观也很努力，死亡不应该找上他的。生命有时候真
的是很不公平。这时，我看到一群年轻的乞丐走了过来。晨是快乐的，他不会死。
我想。我还盼着和他一起慢慢变老。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愣了愣。他健康的时候曾
向我求过婚，我一口回绝了。可是现在我却想要和他一起生活。不知是死亡的力量
还是爱情的力量。对于爱情我曾经非常地怀疑，我并不相信这些。
“清儿，来啊！”晨远远地喊我。
我冲他招招手。然后从地上爬起来跑向他，他开心地笑着。我一直跑到他的怀中，
他一手揽着我，一手牵着风筝的线。也许风筝飞得太高了，也许我分散了晨的注意
力，风筝一下就挣断了线飞走了。
“好了，让它去自由吧，我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望着断了线的风筝，晨故作轻松地说。
“飞了也好，我喜欢那个‘大鹰’”。”我指了指旁边天上的‘大鹰’。
“有时间我们到西藏去，我带你看飞得最高的鸟。”晨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西藏？”我冲他作了个鬼脸，“跑那么远干什么？”
“西藏很美也很干净，等去了你就知道了，那里或许是最适宜人活着的地方。”晨直
视着我的眼睛。
“得了吧你，那儿缺氧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气又上来了。
“我一定要带你到西藏去看看。哪怕是死在那儿。”他说的时候声音很飘，像是来自
另一个世界。
“你看你，又来了，什么死啊活的，管那么多干嘛？活一天就快乐一天。”我真的怕
听他提这个话题，我怕他死，怕他忽然就从我生命里消失。
“我不会死的。”晨夸张地笑着，“你怎么总怕我死呢？其实，我们活得也够累的，
年轻的时候，接受教育，然后，找工作，结婚，生子，买房子，在事业上力争上
游，梦想有个别墅或车子，假日盼着和朋友出游，然后，准备退休……”
“对啊，我们有时候面临的最大烦恼居然是谁说了我们什么坏话。”我坏坏地笑着。
我的思想也跟着他的逻辑走了起来，“我们的生活单调、琐碎、重复，时间大都浪
费在芝麻绿豆的小事上，其实我们根本不懂得怎样过日子。”
晨紧紧地抱了抱我，不再说话，这时候，太阳努力探了探头落到山下去了。“夕阳
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
晨病了。我开始相信这一点。
我去找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微微地叹了口气，“他
得了抑郁症。”
“抑郁症？”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心里边其实很希望这样，不知为什么，我希望他
得的是这个而不是其它什么绝症。在翻阅了众多资料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周旋在死亡的边缘，晨就像幽灵一般，真怕哪一天早晨突然听到他自杀的消息。这
是我极不愿看到的。
晨的墓地终于还是买了，很美很安静的一个场所，应该说是我替他挑的。可是晨并
不开心，反而有种强烈的失落感。我也不开心，总感觉自己犯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开始疏远晨，我也不知是厌倦了还是怎么了，在帮他挑好墓地之后，我决定和他
分手，也算是一段畸恋的结束吧。爱上一个抑郁症患者，而且是一个有孩子有家的
人本身就是错误的。
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被我放飞了。
我也彻底结束了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日子。可是我并不快乐。我竟然也开始思考起死
亡来。总感觉死亡随时都会来，感觉死亡来到时，自己会投入到一个深渊里，或变
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想象死后自己变成一片迷惘，处在极端陌生的环境里。就像
单独醒来一般，在焦虑的煎熬中，在陌生的国度中，对那块土地和语言一无所知，
没有钱财，没有朋友……
我开始恨晨。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结了婚。
婚后，腹中的小生命让我开始渐渐变得快乐起来。我开始感觉活着的美好，有希望
的日子真的很好。我悉心地守护着自己的小家，守护着自己的情绪，惟恐再步入那
个深渊。
平淡充实的生活让我慢慢地淡忘了晨。也许是我不愿再去回忆吧。儿子一岁了，看
着蹒跚学步的儿子，总有种做母亲的骄傲和喜悦。儿子喜欢小鸟，我常带他到花鸟
市场去看鸟。
晨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陪儿子看图画，上面是各种小鸟。是晨的朋友打电话
告诉我的，他说晨是自杀的，他没有什么亲戚在这个城市。还说晨死的时候一句话
也没说。
过了没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晨写来的。从日期上断定是自杀的那一天写的。
清儿：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了。
今天将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经过长久地思考、准备，我终于狠下心来结束我的生
命。
早晨起床后，我认真地洗了洗脸，然后刷牙、刮脸。把家房门的钥匙放到写字台的
台历下面，然后和儿子一起草草地吃了早饭。饭毕，儿子去上学。这时，我望着天
真、活泼、聪明、可爱的儿子，望着我即将要遭到少年丧父的儿子，虽然心已麻
木，也如刀绞一般疼。孩子没有妈妈你是知道的，再失去了爸爸他今后怎样生活
啊？尽管这样悲哀和痛苦，但我没有眼泪，我的心痛苦得已近麻木了，就在儿子背
起书包就要走了的时候，我又喊一声儿子的名字，然后拿起梳子给儿子最后梳理一
下头发。
……
清儿，我是认识你的那年夏天知道自己生病的。那时，我时时刻刻想到死，而且希
望最好是主观以外的原因致死，我不想选择自杀这种方式，因为那是弱者的选择。
当时，我认为“病”是好不了了，自己清醒地认识到患的是“心病”，没有能治疗“心
病”的药。我一定会饿死或困死的。后来，我认识了你，你的健康和快乐深深地感
染了我，我深深地被你吸引，那或许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曾以为我的病好
了）。我爱上了你，尽管我知道自己不配。虽然我的太太早世，可是我还有个儿子
……那时候，我希望你快乐，也希望你能陪我一起死……
……

　　　　　　　　　　　　　　　　　　　　　　　　　　　　　　　　　
我实在是不敢再看下去了。我忽然很怀念他。也许我是可以救他的，我知道他得了
抑郁症。可是我……
所有的后悔都不能挽回什么。
一个暴雨倾盆的黄昏，我的先生竟然给儿子带回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与多年前的
一只一模一样。
我给麻雀做好了包扎，又给先生熬了碗姜汤。
天亮之后，刚刚学话的儿子“咿咿啊啊”地牵着我的手把麻雀给放了……
望着踉跄了几下又飞远的小麻雀，隐约中，我好像看到了晨，看到了不死鸟。
　　


作者： 葛鑫   笔名 ：东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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