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作品集
暗示
格 非
还是先说说我的妻子吧。我的妻子,学前教育专业的硕士,一家奶制品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从德
国回来了。她计划在上海逗留一周。这些年,她一直在国外漂泊。先是列宁格勒(后来人们叫它彼得
堡),随后是赫尔辛基、哥德堡、伊斯坦布尔、伯尔尼,足迹横跨欧亚大陆。她走到哪里,我的信就追
到那里。我从监狱中被放出来以后,给她写信就成了惟一的乐趣。那些信最终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
俄文、德文、瑞典文的告白翻译出来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查无此人。她消失了整整九年。九年,用
于忘掉一个人,不多也不少。可是,她在一天下午突然从图宾根打来了电话,说,我要回来了。
如果我没记错,她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按照我的想法,这恰好是一个人开始死亡的年龄。我的好几
位朋友都是在这个年纪选择了自动消失。我也曾想到过效法他们,但勉强活下来,结果竟然也不坏,
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用我一位爱饶舌的朋友的话来说,活着,但不存在。
总之,我的妻子是回来了。据说,她在国外的日常工作是饲养奶牛。除了不能让奶牛做广播体操外,
原先准备对付学龄前儿童的专业知识,用来取悦那些花纹斑驳的畜牲倒也能凑合。她已经无法适应这
里的生活。“这是什么国家?”这句话她常常挂在嘴边。她加入了德国国籍,这样说话就多了一点底
气。仿佛她曾经热爱过的祖国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在图宾根,连奶牛都知道遵守
交通规则,可是在这里,你走在马路上,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急驰而来的汽车撞翻,还得提防骑车人嘴
里飞出的浓痰。”我要是请她上街吃顿饭,她的话就更多了,“那种地方怎么能去?要知道,上菜的侍
者那黑黑、油油、肥肥的大拇指是整个地泡在汤里的呀!”好在她在上海只待一周。对于我们要办的那
件事,168个小时已经足够了。
我要讲的故事,其实与我的妻子没有多少关系。只不过,它确确实实是她在上海逗留的这段时间里发
生的。说起来有点离奇,如果不是我亲历亲闻,我大概也不会相信它是真实的。
现在,我必须提到另一个人。他叫杨菲,我和妻子共同的朋友。
在我的妻子的眼中,杨菲可算得上一个国宝级的稀有生物。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他的存在本身
就意味着某种纬度或标高,可以用来检测日常生活的趣味和质量。她常说,要是杨菲有一天也变得心
事重重,这个世界大概就真的不可救药了。后来的事实表明,她的话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杨菲是一
个快乐的人,从来不知道忧虑为何物。就连他的卷发、豁牙、肝腺的分泌物都散发着令人愉快的气
息。可就是这个人,近来却被一个巨大的恐怖撵上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他,他自己就找上门来了。他甚至都没顾上与我的妻子打个招呼,就一屁股
歪倒在我们家的沙发上,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完了。”那是我妻子回国后的第二天,大约是傍
晚时分。当时,我妻子正兴致勃勃地让我欣赏她在国外所生的几个小杂种的照片。我记得,有两个孩
子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还有一个黑人。
我对杨菲的烦恼没有什么兴趣。只有一比脆弱的耐心,用于忍受他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事情的经过
是这样的:有一天,杨菲从公司里下班回家,看到有人在他门上留了一张纸条。一把匕首透过防盗隔
栅的空隙,将纸条钉在了他的门上。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晚上八点,长风公园游船码头见面。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显然是一封恐吓信。他差不多六点钟就赶到了长风公园,并在那守候到午夜时分。除了湖边的一群
练功者,约他见面的人始终没有出现。一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约我见面的人,说不定就混迹在练
功者的行列之中……”杨菲说。看上去他被吓坏了,一刻不停地摆动着他的双腿。
等到他终于认出了我刚刚回国的妻子,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过去和她热烈握手。我妻子的态度不冷
不热,眼睛里多少有了一点怜悯、惊异和不屑。我也只得在他身边坐下来,将那些蓝眼睛、黄头发、
黑皮肤的洋娃娃丢在一边,帮他分析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盘问了他半天,杨菲就说出这么一
件事来。
大约是两个月前的一天,杨菲在公司里加班。他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电梯司机小梅早就等得不耐烦
了。她抱怨说,她胃病犯了,得赶紧回家吃点东西。这时,杨菲随口就说了一句:“要不,我请你去
吃夜宵?”他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小梅却认认真真的答应了,这使他几乎吃了一惊。她长得不算漂
亮,每天在电梯里进进出出,杨菲很少注意到她的存在。可是这一次,他们挨得那么近,他能感觉到
她丝质棉袄的柔滑绵软。随着电梯的急速下降,他的老朋友,身体上那个嗅觉灵敏的机器马达轰鸣,
正不可遏止地一点点肿胀起来,他有了一点晕眩感。
他们在公司对面的火锅城吃饭,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在这段时间里,沉默所堆积起来的暗示像沉重
的山丘压在他们的心头。“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杨菲说。
他们从火锅城出来,已经是次日凌晨一点多了。小梅忽然对他说:“这么晚回家,我怎么向丈夫解
释?”杨菲替她想了好几个理由,都被小梅一一否决了。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结果是索性不回
家,去杨菲新买的公寓喝咖啡。这个建议是杨菲提出的,属于调情的一个部分,小梅犹豫了一下,问
他,“你那儿能不能洗澡?”她这么一问,杨菲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身体在黑暗的大街上索索
发抖。
据杨菲说,他们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当小梅洗完澡,赤身裸体地从浴室中出来的时候,杨菲得出
了一个重要结论: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光看外表是远远不够的。按照陈独秀的理论,她是属于那种外
表贫瘠,内容丰美的女人。另一个结论是,他必须悬崖勒马。他想起了小梅的丈夫。他们没有见过
面,但杨菲知道他是山东人,十六岁时曾用水果刀捅过一个小男孩,知道他蹲过七年大牢。
“问题就在这儿”,我妻子说:“要是你们俩有了那种事,反而倒比较安全。”
“为什么?”
我妻子笑而不答。
杨菲说,他平生就干过这么一件荒唐事儿,而且还他娘的没有干成(直到现在,他还为此耿耿于怀)。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象不出任何人有任何杀他的理由。看来,杨菲已完全认定了这个事实。
“你先别着急,要弄清这件事的真相,其实也不难”我对他说,“你再去请那个电梯女工吃顿饭,跟
她聊聊,探听一下虚实。”
“小梅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来上班了。”
“你明天去公司打听一下,给她打个电话,约她出来,看看她是什么反应。”我妻子明显有些困了,
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杨菲半天没有吱声。他似乎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建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要是他
今天晚上就下手,那怎么办?”
他这一问,把我的妻子也逗乐了。
我问他有没有想到过报警。他说他已经去过警署三次,没有什么进展。他曾提出让警方派人二十四小
时昼夜保护,接待他的女民警笑得前仰后合:“你一定是好莱坞电影看得太多了。你不是克林顿总
统,我们也不是白宫的职业保镖。”“假如我真的被杀了,你们谁负责?”杨菲问道。女民警想了一
下,回答说,假如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会全力破案的。
杨菲直到很晚才走。临走时还从我们家里的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他担心在回家的途中就会遭到袭
击。
第二天,我和妻子去区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大厅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我们数了数,一共有十来对,
有离婚的,有结婚的,也有离过婚要求复婚的。她当年在国内时就没有排队的习惯,她总能为自己找
到插队的理由。这一次,她亮出了德国护照。办事员冷冷地朝它瞥了一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
递给我们一张表格:你们回去填一下,三个月以后再来。可我妻子并不气馁,她又交给他一只信封。
里面装着我们的离婚协议的复印件,还有她悄悄塞在里面的八百马克。小伙子将信封放入抽屉的同
时,向我们打了一个OK的手势。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在出租车上,前妻突然提出,她想去清水公寓看看杨菲,看看他
是否还活着。
公寓的住宅楼相当豪华奢侈,前妻说,即便是在图宾根的富人区,其壮观程度亦不过如此。她显得多
少有点失落。她不明白,像杨菲这样一个古典文献专业的书呆子,怎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我也不太
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说他在股票上发了点财。前妻说,早知道在国内赚钱这么容易,她当年就不
会历经千辛万苦去俄罗斯当倒爷了。
杨菲不在家。但我们确信他还活着。我们打算在门厅里等他一会儿。这时,我们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看上去顶多十八、九岁,穿着时髦的皮裙,红色的长筒袜。她正在电梯间的地毯上寻找着什么东
西,也许是一把钥匙。长发盖住了她的半边脸。就这样,她在电梯间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并没有什
么明确的目的。我的前妻走过去问她,是不是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她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们,
很快又将目光移向别处,仿佛在想着一件遥远的事。那是一张被忧愁毁损的脸,它的美丽像刀片一样
锋利。她在哭泣。我从未看到过这样一张悲哀的脸,仿佛她的眼眶中不断溢出的不是泪水,而是她的
整个灵魂。
清水公寓离我们的住处不太远,我和前妻决定步行回家。在路上,我们找不到话说。我知道,我们都
在惦记着电梯间的那个女孩,猜测着她怪异的举动所掩盖着的某个事实。
“你说,人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前妻忽然像打哑谜似地问我一句。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以为呢?”我问她。
“它自己”。她毫不犹豫地答道。看来她是先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这样问我的。她随后就哭了起
来。她说,她一看到那个女孩,就知道她快完了,她的灵魂破了产。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站在路
旁有点不知所措。我的心中没有一丝怜悯。或者说,我暂时还没有余力来怜悯她。我在想着自己。我
想着它从前是什么,现在变成了什么,最终它还会是什么。我觉得,她的答案是对的。
三天后,沪上的几位同学为我的前妻举行了一场小型聚会。我们又碰到了杨菲。他刚刚理过发,手里
握着大哥大,一副躇踌满志的样子,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我们提起了那张纸条的事,他竟然半天没
有回过神来。
“解决。”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找到了小梅了吗?”
“这事跟小梅没关系,”杨菲说,“完全是他娘的虚惊一场。”
杨菲,说前天晚上,他刚刚在床上躺下,就听到有人按门铃。“当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凝
固了。我打开门,看到三个黑影站在门外,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就这样完了吗?不过,他们对
我没有一点兴趣。他们要找的人不是我。她住在隔壁,另一个模特儿。
“我知道隔壁有人住,不过很少来,那个房间一个礼拜大约只有一两天亮着灯。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那个婊子竟然也叫杨菲。我不知道那三个陌生人是不是杀手,我只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显得彬彬有礼。
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们找错了人,说了声对不起,就离开了。这是一场误会,却害得我整整掉了
六公斤肉。”
杨菲眉飞色舞地说完了这件事,又把刚刚听来的一个笑话给我们讲了一遍。不过,我的前妻隐约感
到,那件事似乎并没有结束。
聚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前妻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她已决定改变原定的计划,提前一天离开上海。
她说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这就是她的理由。为了早一天结束这次旅行,她不惜绕道北京,搭上了去
法兰克福的班机。
我没有送她去机场,这也是她提出来的。临走前,她还在想着那个女孩:“问题是,假如真的有人要
杀她,说不定她还蒙在鼓里。”
她的忧虑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才被证实。当天的晚报刊登了整版的消息,还配发了图片。报道说,女模
特在长风公园的树林里被杀后,尸体遭到了残酷的戏弄。
这天深夜,杨菲打来了电话。他说他要告诉我一件事。我告诉他,我已经看了报纸。
“不是,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杨菲说。“小梅已经回来上班了。她现在就躺在我的身边。”
他还说,小梅的丈夫,那个劳改释放犯早在两年前就与她离了婚。“看来,所有的担心都是不必要
的。”
责任编校 夫劫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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