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鸟主巢
《幸福的活着去吧》(暂定)
赵杰 zhaojie
一
"我走了,希望能令你快乐。"我女友出国前在机场说了着番混帐话,然后就迈开珊珊莲
步,炫耀般扭动屁股,负死一样头都不回的走进通道,左手提着枕头样的包,右手拎着
我给买的两只38块一个的烤鸭子,那举止,那气派,和头回进城的乡下保姆绝没有两
样,塑料袋里的鸭子凉了以后泛出许多浮油,黏稠白腻的糊在袋里,连我这样缺乏想象
力且又有几分健旺的人都不忍心去形容她和它们之间千丝万缕若即若离的相似之处。
每逢这个场合送人,我一律送烤鸭子两只,没有什么道理,却又很符合常规,首先鸭子
大小挺充数,鼓鼓囊囊一包,分量又轻,不会在粉嫩的指头弯上勒出印;其次这又符合
中国人讲究的成双成对,俩鸭子,多好,总比送一双鞋来得适宜,饿疯了还可以吃,虽
然她们总是很不高兴的面带微笑的接纳下来,不过我想就算她们再不高兴,也别指望我
会换两万块钱美金给她们饯行。看见鸭子,尤其看见俩,就不由得想起鸳鸯来,那种五
颜六色的鸟,绣在枕巾上,被面上,和一切讲究不起来而必须穷讲究一番的东西上。没
有人把烤鸭绣在布料上,假如有人绣了,必定不俗,可不俗后头还必然跟着一个不雅,
在我们这里,对一个事物进行评判的标准往往取决于后者,对鸭子,你可以这么看,对
人也一样,比如,你可以完全不孝顺爹妈,人家顶多说你太俗,可要是你不肯厚葬你爹
妈,不肯在坟地里依依呀呀,不肯披麻戴孝摇旗打幡,你就要让人家戳后脊梁了,因为
孝道总是在殡仪馆里讲着动听。
塑料袋里的鸭子很象一张面具,涂上厚厚一层蜡汁的面具,那口袋象只用过的避孕套,
送行的气氛从来消沉若此。本来送行这样的仪式,搞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把大家的心情弄
糟糕,谁也不乐意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消失,仿佛没人送就不能走,送的人要是没点自杀
倾向,走的人就不会一路平安,起码没有理由到日后勃起忘恩负义的头,其实恩从何
来,俩鸭子的恩情吗?还是忘了罢,趁早忘记,我送这样的礼物代表我轻松的感受,轻
松的接受现实,回到某种程度的过去,就象没有眼儿的皮带那样,使整个人显得松松垮
垮。再者,你走人我要是难过,你回来我就更难过,各种各样的习惯使然,所以为了让
我可以轻松面对您的偷袭,还是让我省省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表演罢,我就说声,对!
你走我快乐,你走我踏实,你要是说你永远都不回来,我就会永远认为你走了还没回
来,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日子不会总是空转的,空转的时候也是一种需求,如果你接
触过计算机编程,你该知道每一个元件都有这样一种性质,就是什么都不做,什么功能
都不起,它在这里,在此时刻里,假如它即兴发挥了一下作用,那么所有的秩序就得出
错,出错!很惨的选择,几乎每个程序里都有类似的过错,当你把一个游戏几乎几乎打
通的时候,Game Over。
最不现实的地方就是机场,物价贵得吓死人,交通拥挤得气死人,三百年后要是人们可
以移民月球的话,共用四小时零五分钟,其中五分钟从地球到月球,另外四小时从家到
机场。就这么个厌烦的场所,有人还想让我愁眉苦脸,待会儿您用五分钟上天,我还得
再用四小时回窝,世界怎么那么不公平呢?况且此处最不适宜交流情感,这儿的楼上没
有空房间,只有眼都不眨的苍天。
下雪那天我又故地重游,没带烤鸭,因为不是送人是接人,接的人是谁不太清楚,
E-mail 里只说有个人即将于某月某日某时从遥远的我没去过的地方回来,并希望"我回
来,希望能令你快乐。" 署名是爱你的空格空格,我随手把它删了,继而打开第二个邮
件,上面写了相同的话,如同拷贝一样,要不是我眼尖,我几乎忽略了唯一的区别,区
别在署名上,这个是写你爱的空格空格。综上所述,两个邮件不太可能是网上垃圾,因
为她们懂得我们的暗语,我必须得去,去看看什么样的奇迹即将发生在我周围。
我即不想闲着无聊,也不想多花钱,更不想叫人痛宰,所以我叫了辆黑车,就是北京曾
经风靡一时如今仍然猖獗的那种小货车,原先遍地都是蔚为景观的"蝗虫族"里合法的那
些都到炼钢厂回炉了,剩下一些反而显得稀罕起来,坐它们你只须花十块钱,远得如机
场也不过十五,我给了十二,司机什么都没说。上车前先买了晚报,看看天气预报,停
电停水预报,海难空难预报,又买了听可乐,到机场去喝,那的饮食带有虚荣的狐臭,
很呛人。
路上车坏了,据说坏得特利害,靠边停下以后,我感觉生命安全了许多,这些年总是开
着辆巨大的摩托到处游荡,出过几次车祸均发生在下雪天,因此我怀恨这样的天气,很
多年来我的性格变了,变得有些唯唯诺诺,分不大清什么可恨什么可爱,或者也可以说
恨,恨不起来,爱,爱不起来,整个人从精神上浅露着没劲的情绪,车祸出多了,精神
便垮了下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开车,看见车就发怵,坐别人的车比自己开还累,手
刨脚蹬,人家都尽量离我远点,我逐渐习惯着走路上各个地方去,远的话就骑自行车,
尤其当我经过交警旁边的时候,我感觉非常骄傲。小时候我也喜欢雪,直到开车出了头
回车祸以前都喜欢,想想冬天最开心的游戏差不多全都建立在雪上面,后来从不喜欢到
烦感,想来喜好中不够现实的地方总要被生活措磨掉表皮罢。我问司机几点了,司机说
四点,我问上午下午,司机说下午,并告知如今是公元一九九九年,秦始皇诞辰两千二
百五十八年。我说谢谢,然后我坐车上边看报纸边欣赏外头头皮屑一样的碎雪沫子,听
司机叮叮当当修车,我总是怀疑他会连车带我一起拆掉。我问什么时候可以修好,最快
需要多久,司机说没谱,最快也是没谱,你要着急你就另外打车,我不跟你要车钱。我
说没事,我不急,你慢慢修。我记得飞机如果不误点的话,可能是八点到,上午下午没
听清楚,不过无所谓,因为同样的电话我接了两个,前后差五秒,接完以后我直掐自
己,遗憾的是那不是梦,所以我想如果我错过一个,还可以接到一个,这样最好,如果
全错过了,也无所谓,顶多白花来回的车钱,要是一起接到,也好,那么她们谁都不会
认识我,谁叫我长得如此普通呢,一脑袋轧人堆里,我都找不着自己。
所以司机越着急,我越显从容,我的司机朋友还是个修车爱好者,实足的二把刀,可又
坚强的以为他自己可以把车鼓捣好,哪怕能把掏出来的瓤子添回去也好。
天黑的时候我们到达目的地,一路上车子不停吟唱,好象它在自己修理自己,幸好车不
结实,没法开快,从而不至于象路上那些相互亲吻的车子一样把头尾相连。十二块钱支
出,司机什么也没说,他真是个怪物。车开走五秒钟,我追它没追上,我没看完的报纸
丢车上了,其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不到我那么大的动作,他诚心看不见,我想拿个东
西扔它,可是一听可乐我也舍不得况且我的投掷力与准确度都成问题,我不想整夜留在
机场派出所里,罪名是企图投掷汽油弹对误点飞行器进行示威。
唉,怎么办呢?很长时间呀,连张报纸也没有,并且不打算再买一张,干喝饮料也不是
回事呀,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干坐着,等待为什么总是这么让人讨厌。我想今天夜的颜色
属于温暖甚至温柔的,四周发黑的天际中间有一片幽深的蓝色,黑与蓝的过渡变得深
紫,紫得发红,仿佛含有火焰,小时候我见过一条这种颜色的纱巾,四边黑色,中间蓝
色,过渡紫红,原以为是水洗褪了色,而今忽然有种几乎几乎顿悟了的倾向,天啊,我
几乎跨越彼岸,而一抬眼看见灯火辉煌的机场。
我操!进得机场大厅以后我发觉原先的担心是多余的,比白天人还多,而且说中国话的
多了,没什么人用狗屁不通的中英互译表达那一丁点天知地知的良心,那么多人嘈嘈嚷
嚷的不知在谈论什么,我找到个面朝大窗的座位坐下,连忙问旁边的妇女,人们这么嚷
嚷,是不是有飞机失事了。那女人斜楞着眼瞧我,起先不说话,而后站起身走开了,我
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尽撞见怪物。
后来一直没人理我,象往常一样,我所到之处总是出现默哀一样的尴尬局面,记得在一
个传销鼓动会上,论到我说两句,我闷了半天说了声操,尔后在座的谁也没言音,良久
良久就莫名其妙的爆发出一阵掌声,后来人家跟我解释,这买卖就是个操人的东西,看
来我一个字说到他们心里去了,挨操的人再照方抓药拿这股子恨劲去操别人,这就是行
业的道行,爱滋病在他们中最容易流行。我叼着可乐筒的边缘,两手在膝盖上寻找一个
天知道的节奏,眼前这窗户的玻璃真大,整块的足有我的窝大小,擦得倒挺干净,里面
隐隐约约映照出一只喝水的鸟,这鸟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安宁,因为它适应。
外面风大,吹得玻璃发出哨声,厅里不安静,因此风声不能惊扰人们,当然如果是枪声
的话,他们可能会闭嘴半分钟。我看见有张报纸正在窗户外面翻卷,不,应该说是冲
来,或者说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报纸,而是一张叠成飞机样子的报纸,我叼着可乐筒死死
盯住它,它就那么疾风一样的冲过来,伴随着飞机降落的声音,吼着,压低声音谩骂
着,穿过玻璃冲来,一个纸折飞机,如何穿过玻璃,我的嗓子被什么噎住了,叫不出,
惊诧一下子噎住了尖叫的理智,我已经来不及思考关于这架纸飞机穿过玻璃的原因,因
为它正奔我冲过来,冲过来,冲到我对恃的眼球中间,并且没啥好商量的穿过我。
倒退二十年,我就会叠这种无法载重的航空器,但叠不好,左右不对称,尽在空中翻跟
头,一般情况下,飞机的飞行长度绝不会超过两米,用多大劲扔都白搭,飞机只要脱
手,就不管不顾的往地上扎,也不知道会飞的东西干吗跟地那么亲。那会儿我和我的老
二朋友们整天介象猫一样栖息在我们小区土墩样的楼顶上,为的就是能让纸飞机借助高
度飞得时间长些,因而在我们小区里经常发生过路人让飞机头扦了脑门,我们躲在楼顶
上,非常隐蔽,那时代没有现在这么些高层建筑,站在六层的楼顶上就可以把一切一览
无余,甚至可以看清北部群山的山脊和山间小径。有一种东西是若干年来一直都没有变
的,我热爱登高,登高是为了嘹望,嘹望一些一直存在可是在传说中已经消失或者缄口
不谈的事物,其实它们的存在并不因为缺少谈论就消失,更不会让一点乌烟瘴气遮去魅
力,如今甭管你到多高的地方看世界,看到的也不过是后工业时代的一幅幅烟粉画,所
有的景致都被虚化掉了,就象酒鬼眼圈里团团乱转污浊不明的眼珠子,世界的真相还能
看到或者摸到吗?这是个很没趣的话题,你说我们每天生活在此地,对这儿的一切已经
知道得够多,钱是什么做的,纸做的,掺活的血和水一样多,天是什么色的,管它的,
天就是天,一直那么个灰褐的色,至于它是不是应该那个色,只有天知道,但是再厚重
的烟雾也甭想瞒我,因为我留意过,靠近过生活里真实的一瞥。
今年春节独自泡在酒馆里的时候,听别人谈论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通生活,最后的结论
是:我们这代人生活的没有质量。我坐在靠窗的地方一扎一扎的灌啤酒,天上偶尔窜上
个烟花,寂寥的象放屁一样,好些年不让放那东西,连样子都差不多忘了,我有时候特
想听听二踢脚的响动,身上好象总套着一件凉不干的衣裳,需要一点火力把这潮气驱
散。我掂掂手头这扎啤酒的质量,掂不出来,轻得象根草,而头重得象把铁锹,锹头磨
圆了,锹把磨光了,用它挖什么东西挖出来的都是圆的,最无奈的一件事情发生在我身
上,锐气散了,生活一下子底朝了天,所以怀旧也变得象一种消遣,其实我应该算是个
安琪儿(Angel,天使抑或幸运儿,另一种解释见《等待戈多》),把"安琪儿"做为一
个概念给我的时候,我还没有活到能理解它的岁数,等我能够理解了,我才发现,敢情
"安琪儿"这个词不仅是"宝贝疙瘩"的意思,它还有它的另一些方面,可不是吗,一分钱
钢崩还得分正和反,甭提我这么个人儿了。
我就出生在这个世纪的后半截里,众所周知,我出生以后就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因此可
以啃着手指头自我庆幸一番,虽然日后的老二们并没有被杜绝,但是我想我应该是名正
言顺的老二当中的最后一拨,我以后的老二除非老大死掉或者低智,否则他们便不会,
起码是不应该象我活的这么正当。我出生的那一天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岁末除夕夜,城里
正热闹的象口刚烧开的大锅,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搅和的神仙小鬼一齐脑袋疼,正当他们
纷纷退位的时候,我,蔫不劲的,开始了这一次单独的旅行。
我承认我是安琪儿并不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安琪儿,由于我出生时的大气候小气候都含沙
射影的暗示着我做为人就必要走对这条安琪儿的路,我想我应该没有力量选择或者拒绝
老天爷那天的好意。给我把尿的时候,娘说瞧这孩子这份秀气,赶明准是露脸的主儿,
真是娘的宝贝疙瘩。娘的这种说法不管对与不对,绝没有恶意,可她忽略了群众关系的
重要性,比我大四岁的哥就站在一边望着我那撒欢的小把把儿发愣,听娘这么一说,他
就以为可能爹娘制造了这么个光光溜溜的小人儿,为的是日后剁碎了拿到天桥当大力丸
卖的。后来哥经常拿把大菜刀在我面前比比划划,虽然我的被做成大力丸的操心纯属多
余,可是成天介叫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倒还不如干脆挨一刀痛快,可我哥偏偏又没那个
胆,我的意思是,要是他乐意,我愿意把这个安琪儿的位子让贤,而且保证绝不把他剁
成大力丸,就是剁成切糕我都不会干。我哥当了几天安琪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还给
我,因为人这东西有一种极难治愈的疾病,就是习惯,一个事或者一个名,只要定下
了,就会慢慢变成谁都干,可谁都看不见的习惯,你要合着眼给安琪儿一个吻,倒也无
妨,可你要合着眼给安琪儿做手术,那,安琪儿恐怕也不太好弹弄。
宝贝疙瘩这个词,一般都是老幺们的专利,假如我再提前几年出生的话,很有可能我就
不是老幺,而仅仅是个老二而已,一个老二也就没什么可宝贝的,要是再加上了老幺,
那么安琪儿的待遇便非你莫数,而且你还甭想着拒绝,就象女孩子一不小心长出了丰乳
肥臀,你该庆幸的只能是你比别人多二两肉,多糟尽点布料,而不应该庆幸色猫们的眼
睛有地方去,假如你觉得你是长了一身比较好玩的玩艺,那你就免不了让嫉妒你的人说
成不要脸,她们要看的就是你那一身她们没有的东西无辜的干瘪在你身上,然后她们好
说:长了那么一身好家伙而不用,实实在在的是给脸不要脸。做为丰乳肥臀,无论你怎
么做,你都要不着脸,做为安琪儿则更难一些,因为在那个臭名之下其实什么实惠都没
有,你还必须顶着这个迎风臭八百里的招牌到处招摇,其结果直接推导出一个结论:你
的生命本来应该是多余的。
一条小性命只能担待着一个使命,但是给安琪儿的总是有两个以上,一是无微不至的照
顾,一是无所不及的希望,那就等于给养在笼子里的鸟,下一个自己寻食的命令,它所
表现出的姿态或许就象你我这样,站在一根纤细的竹签上,若有所思的等死。我哥看到
的或许就是这个下场,要不他怎么那么干脆就把这帽子还给我呢,他还东西的时候还
说:你甭臭美,早晚叫你认识认识。我不知为什么一生下来就认识我哥,以后我认识的
人里没有一个象他那么不顺眼的,也许这是出于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原因罢,但是如果
一个笼子里关着的生命不是势均力敌的话,那么他们的命运也不可能同病相怜。
偶尔搜索到贵刊征稿的文字,一时来了兴致,投稿一篇,打扰。
本人赵杰,北京人,现在北京一家广告公司任设计师,虽不事刀笔,
却一直怀有一个夙愿,即,能将自己的切身感觉以某种形式道出,
落笔纸端,加以润色,便是我所认同的“小说”的概念。
题目《幸福的活着去吧》(暂定),九七年动笔,历时三年已
基本完稿,分上下两部,约二十万字,以黑色幽默形式叙述。
我希望能以连载形式刊登,以便及时得到该作品的信息反馈,
其中某些“京味”词语没有标注,我正在补充。
联络方式:
信箱:dtv@fm365.com
主页:xinggeshisui.top263.net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