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第五章)
七、段超群动口,李永利动手,游若冰敲了边鼓

    接完段超群的电话,李永利急切地叫醒游若冰,可是游若冰今天睡得好沉啊!摇了
半天,他才揉着惺松的睡眼说:“什么事呀,老李””
    “刚才超群同志打电话来,传达了单庄同志的重要指示。”李永利兴奋地说。
    “哎呀!我今天是怎么啦?我觉得自己一点也没睡沉呀!怎么什么也没听到呢?心
脏不好!”游若冰一面慌慌张张从被窝里钻出来,一面十分不安地说。其实,段超群的
电话铃声一响,他就醒了。他听到谈的是向南和余子期的事,知道这两个人要倒霉了。
他不想插嘴,更不想插手。他希望这件事只传到李永利为止,根本不让自己过问。想不
到李永利还是把他拖了起来。
    李永利等游若冰穿好衣服,就把刚才的电话记录交到他手里说:“段主任的指示,
就是单庄同志的意见,也就是市革会的指示,也就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林副主席
要求我们传达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不过夜呢!今天也实在晚了,我们两个先吃透精神,
研究如何执行吧!”
    游若冰仔细看了一遍电话记录,感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对于单庄、段超
群要拆散余子期和向南,他并不感到紧张。他害怕的是再一次提出《不尽长江滚滚流》
来。这是随便提提呢,还是有了明确的目的?会不会是老首长出了什么问题呢?他知道,
余子期这部长诗歌颂的这位老首长是谁,万一上起纲来,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他身上直
打寒噤,连忙摸出一支烟来点着,喷了两口烟雾,使自己镇定一些,然后对李永利说:
“年纪大了,一点冷也受不起!老李你说应该怎么办吧!”
    李永利胸有成竹地说:“一共是两件事,我们分分工。你管查《不尽长江滚滚流》,
我管他们的恋爱问题,叫冯文峰写材料,找向南谈话。”
    游若冰连忙答应道:“好,好。不过《不尽长江滚滚流》的要害到底是什么呢?我
的路线斗争觉悟低,怕抓不住呀!单庄同志和超群同志没有什么具体的指示吗?”
    李永利很喜欢游若冰的这种谦虚态度,他同情地对游若冰说:“我可以先和你一起
议一议。你大胆工作,不要怕嘛!”他从抽屉里拿出上一次没收的《不尽长江滚滚流》
的稿本说:“两位领导要我们查查背景。上一次,我们的批判太笼统,没有把它的背景
吃透。现在,要首先抓住背景。老游,你看这首诗的背景是什么?”
    游若冰的眼睛在长眉毛下闪了一下,心里也往下一沉。抓背景?这是什么意思?是
不是要把余子期和老首长挂在一起,连成一条‘黑线’,像六八年抓天津问题那样?要
是这样的话?他游若冰也有点危险呢?余子期诗里所歌颂的老首长也是游若冰的老上级。
游若冰几乎像余子期一样地了解、熟悉这位老同志。他在过去写的一些战地通讯里,就
不止一次地热情赞颂了这位老战士。要是凭《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可以在余子期和老首
长之间拉出一条“黑线”的话,那么,他和老首长之间不是也存在着一条“黑线”吗?
弄得不好,“黑线”就会变成“黑网”,把他游若冰也网在里面了。怎么会突然想到要
查背景的呢?他还想摸一摸底。便装着一副迟钝的样子说:“背景?上次批判就已经联
系背景批了,指出余子期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呀!”
    “哎呀呀!老游,你这个内行也不懂背景指什么吗?领导人讲的背景是,要查清这
个诗里歌颂的老首长是谁?是左派还是右派?余子期跟他有什么关系?”说着,他翻到
上次批判过的“小鬼呀小鬼,快快擦干你的眼泪”那一段说:“你看这一段!把那位老
首长美化到什么地步了?连他的儿子都成了革命旗手了!他咬牙切齿地要扫除世上妖魔,
捉拿阴间厉鬼,这是影射谁呀!这个所谓的老首长又是谁呀?老游,这你总该知道吧?
听说你和余子期是老同事。”
    游若冰的头顶已经渗出了汗珠,但是心里却感到冷得很。他索性到床上拿起一件棉
大衣把自己连头带脸包起来,只露一个秃头顶和一双长眉毛。他吃力地从大衣领子里咕
噜着说:“诗里歌颂的老首长可能是那位二月逆流的黑干将吧!不过,我也吃不准。我
看就照你说的办吧!明天我给你找冯文峰他们来,你跟他们说说。”
    李永利不满地看着游若冰的畏缩的样子说:“老游!不能样样事都叫我亲自动手
呀!”
    游若冰哆嗦了一下,把头从大衣领子里伸出来,难为情地笑笑说:“是呀,我太无
能,你只好能者多劳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老李,你威信高,你给他们谈,我给你敲
敲边鼓!”
    李永利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说:“好吧,那你今天夜里就把你刚刚说的背景写一份
书面材料。明天我对他们说,我还要考虑考虑怎么跟向南谈话呢!”
    游若冰当然答应了。他坐在写字台前,好像冷得难以忍受,不断地抽着香烟,借着
烟火和烟雾给自己增加一点热气,弄得面前一片黑烟滚滚。李永利则跷起二郎腿,眯起
三角眼,思考着怎样和向南谈话。李永利觉得,最难的就是不让向南把送她到黑龙江去
的事和他们的结婚问题联系在一起。明明是直接联系的嘛!领导的意图真是不容易吃透!
他想,“领导张张嘴是容易的,我们做起来,可要有高度的领导艺术啊!”
    第二天一清早,游若冰把自己写的材料交给了李永利。便自告奋勇地去把冯文峰和
王友义叫来了。他待冯文峰、王友义坐了下来,按照夜里想好的办法,给李永利敲几记
开场锣鼓。他对冯文峰和王友义说:“老李要交给你们一项紧急的重要任务,叫你们把
余子期的长诗《不尽长江滚滚流》再看一遍,整理一份材料。以前的批判没有触到要害,
这一次是‘三打祝家庄’,一定要抓住要害。李永利同志已经有了很深刻的看法,请他
跟你们讲讲吧!”这之后,他就不开口了。
    李永利拿着自己的电话记录和游若冰的那份材料,把任务交待了一遍,他要求冯文
峰和王友义,把诗里凡是写到老首长的话,都摘录下来。但是,他没有点明,这位老首
长是谁。这可是秘密。冯文峰听得连连点头。他高兴地对李永利说:“上一次我也模模
糊糊地感到有这个问题,经你这么一点,就更清楚了。”李永利说:“明白了就好,可
不要走露风声,不要打乱了上面的战略部署。”冯文峰听李永利说“不要走漏风声”,
不由自主地朝王友义看了一眼。王友义感觉到了,连忙对李永利说:“李永利同志,这
项机密的任务,最好由冯文峰一个人干。两个人反而碍手碍脚。冯文峰反正很熟悉了。”
李永利觉得有理,便问冯文峰:“来得及吗?”冯文峰连忙笑嘻嘻地答应说:“可以,
可以。我开两个夜车吧!”
    冯文峰、王友义刚刚走出连部办公室,游若冰又自告奋勇地去找向南了。他特地给
李永利说:“我帮你去把向南叫来,你和她谈吧,我要去打打太极拳。”没等李永利回
答,就走出去了。
    向南走进连部办公室的时候,心清有点紧张。他们的结婚报告已经交上去一个多月,
至今没有找他们谈过一次话,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一次回去休假的时候,她和
余子期都已定做了结婚时穿的新衣服。她按照卢文弟的建议,买了一件桔红色的上衣,
一条浅灰色的呢裤,一双黄色毛皮鞋和一条大红的长围巾。余子期的衣服则是她和晓海
一起设计的,是一身藏青色卡叽中山装。下一次休假就可以取回来了。晓京也来信说,
春节的时候,她一定和游云一起回来,参加爸爸的婚礼。现在时间越来越近了。今天李
永利突然先找她谈话,是怎么回事呢?向南的心里实在不安呀!而且,她和李永利已经
很久不谈话了。她一直回避李永利,因为她一看见他的尖脸就反感。今天谈话会不会又
吵起来呢?她告诫自己说:“千万千万,你要冷静,为了把事情弄得好一些,可不能任
性呀!”
    出乎向南的预料之外,李永利今天的态度特别温和。他一见向南跨进连部办公室,
连忙站了起来,拉过一只凳子,客客气气地招呼一声:“坐吧!随便聊聊。”
    向南也客客气气地坐下来问:“李指导员找我有要紧事?”
    李永利笑笑说:“是要紧事,也是好事呀,小向!听说你很喜欢黑龙江?还写过
诗?”
    向南感到莫名其妙,这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一个朋友去黑龙江,她
写了一首诗送她。后来干校出墙报,她就把这首诗拿出来凑数了。现在李永利突然提到
这件事干什么?难道是黑龙江的那个朋友出了什么事?所以她小心地说:“谈不上什么
喜欢不喜欢,也只是听人家说起过黑龙江的一点情况。”
    “很好么!黑龙江是个好地方。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到那里去发挥作用,那
里才是你们的用武之地。”李永利喜笑颜开,循循善诱地说。
    向南仍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试探地问:“又要动员干部‘四个面向’了吗?”
    李永利立即说:“那倒不是。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你可以报名要求到那里去。”
    向南立即问:“去干什么?”
    “插队落户呀!”李永利爽利地回答。
    向南愣住了。她迟迟疑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是组织上决定叫我去呢?还是动
员我自己报名去?”
    李永利回答说:“都一样。反正都是好事。领导上对你特别关心呀!希望你去锻炼
锻炼。没什么问题的话,就随时准备动身吧!”
    向南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她闭着嘴不说话。李永利很有兴趣地看着她,停了很
久,他才问:“怎么样啊?”向南慢慢地说:“这大突然了,我没有思想准备,要和子
期商量一下。”
    “和谁商量?”李永利好像没听懂。
    “余子期。”向南回答。
    李永利故意地说:“组织已经决定的事,还要请示旧党组的领导人?”
    向南对李永利的腔调又生了反感,她率直地说:“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我们的申
请结婚报告早就交了,你难道不知道?”
    李永利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他赶忙说:“对对!余子期交过一个结婚报告,我们还
没有研究过。”
    “真的吗?那么为什么突然叫我到黑龙江去?”向南单刀直入地问。
    “这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件事!碰巧了!”李永利赶忙解释说,“我们才不管你结婚
的事!”
    “那就让我们先结婚,结了婚我去!”向南说。
    李永利的三角眼在向南脸上扫了两圈,心里想:果然叫我猜中了,她一定会打破砂
锅问到底的!幸好他早想好了应付的办法:谈谈他个人的意见。他作出诚恳的样子对向
南说:
    “小向,你们的结婚报告,我们真没有研究过。不过,我可以谈谈个人的意见。你
说说看,你们谈恋爱的动机是什么?”
    向南简直不愿意回答如此粗鄙的问话。但是为了弄清李永利的意思,她强压下内心
的反感,简单地讲了讲他们恋爱的经过,最后说:“这里没有什么动机,只是彼此觉得
合得来就是了。”
    不料李永利听了却笑出了声,他的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故意拉长了腔调,揶揄地
说:“不这么简单吧!我看你们有一个小算盘。将来男人写诗,女人吹捧,开一爿夫妻
老婆店,对吧?可是这种事,在文化大革命以后不允许了!”
    向南的反感再也压抑不住了。她马上板起脸说:“请你不要侮辱人!我们从来没有
这样想过。你还有事吧?没有事我就走了。我找余子期商量以后答复你!”
    李永利觉得自己有点“豁边”了。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段超群对向南的态度。而
且段超群三令五申,不要使向南觉得组织上在干涉他们的婚姻自由,可见领导上忌讳这
一点。现在要是向南把自己的话和叫她去黑龙江去的事联系起来,说组织在干涉他们,
段超群岂不要怪罪他李永利?所以,他连忙收起揶揄的笑容,倒了一杯开水给向南说:
“别激动啊!我不过是谈谈个人意见。也是开开玩笑吧!我们都是为你好。单庄同志和
超群同志都很关心你,对你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你和余子期的事征求过他们的意
见吗?”
    向南仍然生气地说:“宪法没有规定,谈恋爱要请示市里领导人!”
    李永利见向南态度生硬,不想和她多谈了。他想“听不听由你,和我有屁的关系!”
所以,他学着“首长”的样子,拍拍向南的肩膀说:“好吧,好吧!我们两个一谈就崩,
也是一对‘谈不拢’。我的话说完了。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呢,就当我没说。你爱找
谁商量就找谁商量去。但是去黑龙江,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去准备吧。”
    向南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急速走出了连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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