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是谷雨

●楚良

清明一大清早就起了床。

市面上的雨前茶炒卖到了一千三、一千五一市斤,还保不准是正宗龙井哩。狮峰山下,梅花坞里,天竺灵隐的茶树昨天才始见雀舌一样的芽芽儿。连乾隆皇帝御封的十八棵御茶也还不见新茶影儿。可见今年雨前茶好价。她家有三亩半茶地,清明到谷雨,半月二十天,要是有三四双爪子抓下去,炒出来,一天就是三千、四千元。等于在地里捡银子。生在这宝地方,踢破脚趾都捡钱。她是家里的主妇,要紧关头,哪敢怠慢。清明节前两三天,安徽的江西的那些十八九岁二十郎当的打工妹,候鸟一样地飞来。哪家茶农不是雇上两三个采茶娘。清明家在等谷雨。谷雨去年在她家干了两个月,结下了缘分,说好今年再来的。新春归燕落旧巢,也是惯例,老东家嘛。

清明到了,不见谷雨的影儿。

昨天,婆婆说:“等一天吧,谷雨这孩子牢靠,手灵活,雇个生手,顶不上她半个。”

丈夫立夏也说:“等一天,她会来的。”立夏在城里开公司,正正堂堂的老板。十万、二十万、一百万的大进大出,没把三亩半茶放在心上。妈既然说等谷雨,他自然求之不得。他今天要去上海谈一笔生意。这时还没起床。他有一辆新型桑塔纳,三小时可以赶到。不慌。

弟媳妇春分说:“等她干啥,到街随便抓一个来得了。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拿钱雇工,讲什么义气。”她新寡,去年年初死了丈夫,留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小满。

小满也插嘴说:“等谷雨阿姨嘛,她还可以辅导我做作业哩。”

小满虽小,可已成了家里的中心人物。清明不生育,已被医学鉴定了。立秋死了,留下的遗产也没来得及作交待。家一直和睦富有,立夏当户主,立秋做公司法人,立秋死后立夏只好接管公司法人。家里的一切自然由清明主持了。

清明的爸是老村长,哥哥是区里主要干部之一的实权人物,除此,她还是现任村妇女主任。立夏也不敢慢待。何况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当团支书那年跟立夏结婚,一直情深意笃。春分寡了,妯娌关系不能坏。从长计议,意在小满,百万资产,楼房、茶地、小车、公司,廿年之后归谁?再清楚不过了。

立夏和清明从小把小满当亲生。弟弟死后更是捧为掌上明珠。初中考试不佳,进不了重点中学。交三万一年的学费,进了市里私立中学。那学校只有大款们的孩子才能进。可见其宠了。常常是大爸小车接送,千金啊!

老太太管家不管事。有威无权。她说要等谷雨一天,只得等一天。迟一天开采也没多大损失。清明是个孝顺的媳妇。言可听计却不可轻从。

昨天过了。今天不得再等了。虽然她也期望谷雨早来。去年认了干妹妹哩,万一不来,岂不误事?她今天打算下地,当然也要把春分叫起来。妯娌俩不上山采茶又不雇人,邻居也要骂了。她家已经让旁人眼红了。

清明洗了脸,煮好了泡饭,买来了早点。在饭厅里叫:“小满,快起来,上学啦。大爸今天要出差,你自己搭128路去。春分,吃早饭啦!人家都上山啦,快点。我吃了先走。你来呀!立夏,不早啦。不是跟人家约好中午到,已经快六点半啦!”她没叫娘。

春分还在床上打呵欠,伸懒腰。她昨夜凌晨两点才归。在麻将桌上熬那孤身难眠的春夜。手气不错,赢了九百多。她不当家,手头从不缺钱花。她磨磨蹭蹭,直到小满上学,立夏出车,婆婆催了四五遍,她才上山去。

直到下午四点半,婆婆挑肥拣瘦,先后跟上门来的三个安徽姑娘洽谈过,一个也没看中。谷雨就是这时候如期而至的。她跳下128路车,扫了一眼满山坡的绿茶,星星点点的红杜鹃,弯弯山道上行走的采茶女人,拎起个大竹筐,背起个鼓斗斗的旅行包,熟门熟路,登上了常家的台阶。院门开着,大门敞着。她也就长驱直入,大大方方,把竹筐往客厅的沙发上轻轻一搁,旅行包往茶几上一放,舒了一口气。大有远道而归的轻松感。

清明和春分收工回来,婆婆正做晚饭。三个女人在厨房里议论迫在眉睫的雇工问题。春分累了一天,一肚子怨气说:“管她是骡子是马拉个来再说。这哪是挣钱,是要命。我昨晚和了一副大牌,足够雇一个女工干一个月哩。”

“你前两天一场输六百,忘了?”清明讥笑道。

“吃了晚饭,我再去街上找。人多哩,挑花眼啦!总觉得没谷雨顺眼。”婆婆也喜欢谷雨。这名字跟她儿子媳妇孙儿配套。叫起来顺口。也怪,立夏是立夏那天生的。清明的生日正好清明。春分也是。立秋是立秋前两天生的,差点儿,勉强叫立秋,短命了。她懊悔不该给老二取过欠数的名字。小满是小满那天中午生的。谷雨姓谷,她出生的那天下大雨爹把她取名雨儿。上学后,去掉“儿”字。跟常家是另一回事。天生的不如后碰的。远在安徽山村的谷雨,打工打到天堂来。连邻居都说:“谷雨跟立夏家有缘。”

“妈,我看你是留心等谷雨。”清明说。

“嘿嘿,我总觉得她马上就到。我的感觉往往蛮灵。”老太太是虔诚的佛教徒,初一十五三六九到天竺去敬香。老二死后,更加虔诚了。

“清明姐,二嫂,阿婆,我来了,不迟吧?”谷雨出现在厨房门口。

“谷雨,正等你哩。”清明抓住她的肩膀,摇着,好亲热。

“说曹操,曹操到。今天差点雇了别人哩!”春分应助道。

谷雨伸出巴掌露出一个纸团,说:“这是你们贴的招工启事。我抓了。对不起!”她把纸团扔进了厨房外的垃圾桶。

“嘿嘿,你倒是挺有把握的呀!今年的工价可没涨,十五块一天。当然,老规矩没变,包吃包住包来回车票。”春分冷冰冰地说。

“我不在乎。我当然有绝对把握。”谷雨口气很硬,硬得连清明听了也觉得不太舒服,话里好像有骨头卡喉咙。她去年对谷雨不错。除了工钱,来回车票,吃一样饭,睡一间房(她家房多。两幢并连的两层楼,还有炒茶房,车库,娱乐室,装璜不亚于三星级宾馆)。连毛巾、牙膏、卫生巾也全是免费供给。临走,还留她在杭州玩了三天。立夏开车带她进城,接她回来。立夏喜欢谷雨。谷雨是个有文化的人,高考落榜,下江南闯天下。年轻漂亮,能说会写,跟清明长得极像,只是小一轮。今年二十三岁。当了两三年打工妹。见过世面。人也勤,吃苦耐劳。春分怀疑立夏给谷雨小费。千儿八百在立夏手里芝麻一粒。

“来来来,一路辛苦了,擦把脸,饭就要熟了。”老太太拉过谷雨,递过毛巾。

小满放学回家,见到谷雨,连蹦带跳跑过来:“谷雨阿姨,你来啦!我们正在等你哩。”她拉着谷雨打量:“你比去年胖了,不瘦了。腰变粗了,脸变长了,更靓啦!”小满早熟该懂的怎么教也难弄懂,不该懂的无师自通。爸爸妈妈小时候就带她到那些儿童不宜的场合,耳濡目染。

“上初中了吧?”谷雨抱着小满的头问。

“私立中学。三万块的学费哩。”春分说。

“那可是贵族学校啊!”谷雨叹道。

“贵得吓死人,拿钱买字。一字千金。”老太太说,“买个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出了钱,不知学了个啥。”

“来,先吃饭,给谷雨接风洗尘。”清明摆好碗筷。

谷雨又饿又累,坐上桌吃了起来,问“立夏哥呢?”

“上海去了,今天回不来。”

“你惦记立夏哥呀?嘻嘻。”春分揶揄道。

“东家老板嘛。”谷雨不以为然。

饭刚吃得差不多了,突然听到客厅里婴儿“哇哇”大哭。

众人一惊。

谷雨连忙扔下碗筷,跑向客厅。边跑边说:“小东西,挺乖的。”

春分望望清明,清明看看婆婆,婆婆瞅瞅小满。小满惊奇道:“哪来的毛毛头?!”她放下碗,跟着跑过去。

三个女人都一脸狐疑,鱼贯而入。到了客厅。

只见谷雨揭开筐上的布帘,抠出一个用布裹着的刚满月的小毛毛头。婴儿圆圆的小脑袋上青青的胎毛油光闪亮。红红的脸,大大的眼。谷雨搂着孩子,扯起羊毛衫,落出一只丰硕的乳房,把奶头塞进婴儿的小嘴里。孩子止住哭,咬住奶头,还伸过一只小手抓乳房,十分逗人。“乖儿子,还没拉尿哩。”她从婴儿胯裆里抠出一块尿布,扔在茶几上。双手掰开孩子的小腿儿,胯下的小鸡鸡一翘,“唏——”洒水枪一般射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水花在大理石地板上蹦蹦跳跳,好不畅快。谷雨带着几分得意的微笑。似乎在向三个女人挑战,蓄意而为。

春分一蹙眉,没说,心想:“不知天高地厚,带个孩子来打工。岂有此理。”她睨了嫂子和婆婆,心想,“这菩萨请进来,看你们如何请出去。”

清明觉得有些蹊跷。说不出是啥滋味。

老太太则一点不忌讳:“哇!好有趣,一个儿子,小雀雀好大的劲哟,像个拉得起三尺高尿的男子汉。”她用指头摸了摸孩子带水的小鸡。沾了一手尿。她连忙拿拖把拖地。

婴儿“咕咕叭叭”一个劲地吮奶,两只小酒窝一深一浅地鼓动,爱煞人。

“好有趣的毛毛头哇,谷雨阿姨,是你生的?”

“当然,不是捡来的。”

“鬼丫头,好快呀!去年小满时节回去还没听说起结婚的事,今年清明来,孩子都出世哪。刚满月吧?”老太太问。

“昨天满月。他是惊蛰那天生的,我给他取名叫惊蛰。你们一定会赞成的。”

“哟,跟我们家的挺配套的哩。”小满扳着指头数,“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

清明的脸上掠过一层阴霾,心头一阵紧蹙,一种不祥之兆笼罩过来。她勉强地笑道:“谷雨,你没把干姐当姐。结婚也不给我写个信,怕我不送礼。姐不是小气人。你呀,两毛钱的邮花,寄张红贴儿来,我少说也三百哩。”

“是啊!二嫂少和一牌。三两百也会寄的。瞧你,一满月就带孩子出来打工,一月也就三四百元钱吗?你老公也不是个东西,穷得再厉害,也不该……”

“大姐,二嫂,大妈,你们别这样说,我领当不起。我一个穷山沟里来的打工妹,哪敢收这份情,也请不起酒。我倒是特来送你们一份礼的。”谷雨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凄哀。

“送我们什么礼?”四个老少三代人莫名其妙,惊诧。

谷雨把孩子从奶头上摘下来,像从树上摘下个成熟的苹果,递到老太太面前。她表情严峻地说:“我没结婚,也没老公。但生了个胖儿子。我在娘家是呆不住了。出来了,也不想再回去,永远不再回去。”她眼里噙着泪,那晶莹欲滴的泪珠,饱含着一个未婚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屈辱与痛苦。那美丽的脸有几分扭曲。“他是去年立夏怀的,今年惊蛰生的。”

老太太抱着孩子看了看清明又看了看春分。

三个女人心里明白。去年立夏,谷雨在她们家采茶。也就是说,在他们家怀上了孩子。她们家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立夏。立秋春节过后就死了。这孩子叫“惊蛰”。谷雨吐出的半截子话,已够份量了。

老太太把孩子抱到大门口,撩开布头,睁大老花眼,用指头搔了搔孩子的脸蛋,孩子笑了。天哪眉眼,下巴,嘴角,鼻头,笑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立夏。立夏刚满月就这样。“我的孩子”她心头一震,热血沸腾,盼了十多年,绝望处冒出了希望,她喉管里“嘿嘿”笑。心底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了主意。她实在忍不住,亲了孩子一口。那肉香奶香……

老太太把孩子递给春分。

春分一看,双眉顿时蹙起,双手颤抖,如捧着一只滚烫的烙铁。她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紧闭双唇,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她冷冷地一笑,把孩子捧到清明胸前。

清明从谷雨的话中已听出音来。“惊蛰”是一声春雷。她脑子里嗡嗡炸响。对丈夫跟干妹子过份的亲昵,她早已察觉。但时间那么短暂,一个外乡的打工妹,自己对她不薄,她估计不会有逾矩之行为。她有点懊悔了。女人啊闺门内容不得她人的。她太喜欢谷雨,让她在自己的房里出出进进,甚至连自己得的是先天性子宫幼稚病也让她知道了。

她接过了这个严酷的现实。从婆婆、弟媳、谷雨的脸色上已读到了几分事态的内涵。再端详襁褓中的婴儿。天哪那下巴,鼻头、人中的线条造型,完全是立夏的翻版。女人啊太伟大了,居然能将一滴水胎育成一个世界。她嫉妒地瞪着谷雨,眼光灼得谷雨浑身发烫,几乎要将谷雨眼角的泪珠点燃。谷雨低头抹去泪。清明见谷雨那副样子,心又软了几分。她也是女人,虽然没有生育的经历,但她能掂出这孩子的份量来。不过十来斤的毛毛头,如一块巨石,搁在她的胸脯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可想而知,最直接地受到威胁的是她。婴儿笑了,清明却想哭。

她把孩子往谷雨怀里一塞:“这就是你带来的礼物?!”

“清明姐……”谷雨欲言又止。

小满已观察出一点异样,从谷雨怀里抱过孩子,“我来看看毛毛头像谁。”她举起孩子惊讶地叫道:“哎呀!你的惊蛰好像我大爸!”

她毕竟是个孩子,不知这话的份量。她说出了大人们挂在嘴边吐不出的一句话。

“胡说!”春分声色严厉地吼女儿。

“是的嘛!”小满一点不怕她娘。抱着孩子摇了摇,“好可爱哟!笑起来更像哩。”

天黑了。常家特别静,平日婆媳妯娌说说笑笑全没了。

春分主动去收拾锅碗时,有人来邀春分去搓麻将。春分下楼,走到大门口焙炒房,停住:“嫂,我换你炒一锅。”她穿着打扮根本不像炒茶的样子。清明已经听到有人打电话叫春分。她昨天是赢家。今晚不去人家会骂的。村里家家有程控电话,远在千里近在咫尺均用电话传呼。

今天摘的茶,炒到半夜恐怕也炒不完。人家都是女人采。男人炒。男人们一年就清明谷雨立夏忙,关键时刻,几万元就靠手一把把在锅里抓起来。龙井茶不能用机器炒,全靠手炒,炒茶是一门工艺,而且有秘诀,不外传,也不是三天两头学得会的,全凭手感。同样的叶,不同的手炒出不同的等级。特级卖上千,一级就八百,二级三级,一档掉几百。清明会炒茶,是家传,她父亲是出名的焙茶艺人。真假火候,他一眼就辨得出来。

谷雨带了惊蛰来,清明方寸乱了,妯娌间的矛盾降到第二位。她无心跟春分计较。她也忘了劳累。惊蛰如一块磐石压在她心头。

“你去吧!别不好意思。”

“那我去应付两圈,输点给她们,就回来。谷雨真不是东西,有脸来。”春分讨好地说:“嫂,我去了。”

“谷雨带惊蛰的事,千万别跟人讲。”

“我知道。你这人太善。”

老太太也溜出去,在公用电话里打了个长途。叫立夏马上回来,有大事。口气很硬。

清明见婆婆和弟媳出去了。拔了电插头,停了锅,回到房里,给立夏打电话。立夏带着大哥大,一拨就通了。

“你给我马上回来。”

“什么事?”

“家里发火了,地震了,要死人啦!”

早上八点半,立夏从上海急匆匆赶回来。

“妈!出了什么事?”

“哼,狗杂种!”妈妈骂中带笑,递过刚吃饱的惊蛰,“瞧瞧!你仔细瞧瞧吧!”

立夏大吃一惊:“哪来的孩子,捡来的,买来的?谁的?怎么回事?”他不敢接。

老太太抱孩子往立夏怀里一塞,“你先仔细瞧瞧再说。”

立夏无可奈何地抱住孩子,仔细地看,看不出什么名堂。人啦!最陌生的莫过于自己了。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只有借助镜子,而镜子中的自己,终究是个影子。男人很少照镜子。立夏不太爱打扮,他也不爱照相。

“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的,哪里来的?”

“他叫惊蛰。”

“金志银字跟我什么相干?”

“谷雨生的。昨天带来的。她说是立夏时节怀的,惊蛰节生的。清明满月。”

“谷雨的人呢?”

“同清明、春分上山采茶去了。”

立夏把孩子抱到盥洗间的大镜子前,开亮灯,仔细瞧,举起来,跟自己对照。

老太太站在他身后,冷静地看反应。

“妈,我的。”

“你的什么?”

“我的儿子。”立夏十分激动了。

“真的有那事?”

“有。真的,是清明茶采完采谷雨茶,在山上。”

立夏明晰地回忆起那一天,他去看茶地……

时近中午,茶山上采摘雨前茶的女人们纷纷回家吃午饭,山地里空空只剩谷雨。谷雨想把那块两分地大的几棵茶树采完,免得下午再跑一趟。那十几棵茶树在一堵崖下。崖畔上青松野藤,开着几束映山红。左边是一片竹林。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山径穿林而过,通过这片绿茵茵茶地,往前,没路了。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立夏从竹林里钻出来,吓了谷雨一大跳。立夏不知道谷雨在这里。以为山野无人,扯开裤子撒尿,口里哼着什么调儿。谷雨吓得不敢起来,她凑巧地蹲在两棵茶树间方便。立夏的行为历历在目。立夏甩了甩玩艺,收起阵容,跨过去,惊呆了。

“谷雨?!”他叫了。

“立夏哥。”谷雨好羞,站起来。

立夏已经看到了谷雨的臀,她站起来差点撞到他怀里。立夏伸手将谷雨抱住了。谷雨还未来得及扎裤子……平日眉来眼去,今日一下子有了突破。谷雨没有推三下就就范了。口里还喊着“立夏哥立夏哥!”

“有了可是你的。”

“我正要得上哩。”

事完后还说了这话的。

立夏当时不以为然。只觉得太兴奋太震憾太不同凡响。谁知那一滴水浇上去,成为这个现实呢!他从猥琐中发现了自己的伟大。他喜欢谷雨。喜欢不等于爱上了,他爱的是清明。从那天起,他有点怕清明了。怕清明又想见谷雨。立夏过后到小满。立夏偷偷到山上去了三次。谷雨辞工走了,立夏心里老惦着。清明又到了,采茶姑娘燕子一般飞回来。他怕谷雨来,又盼谷雨来。

谷雨来,带来了惊蛰。说立夏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也不对。

他想发生又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母亲面前认了帐。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母亲想抱孙子,他想儿子,一回事。

老太太几次暗示立夏,为了常家不断香火,她十多年香火不断,只有清明跟立夏断了,另娶。立夏不肯跟清明断。除了情义难割之外,还有许多外部因素。清明的父亲虽然不再是大队书记,却余威尚在,可算一方土地神。村长、书记依然是高家的。她哥是区委干部了。立夏的公司是她哥一手扶植的。你若撤了她妹妹妻子的名分。等于拆了自己的台。除了外部因素还有内部困难。断了清明另娶一个女人,春分会跳出来唱反调。她倒不是同情清明,而是为自己着想。这份庞大的家业大部分是立秋创下的。立夏如果另娶女人来生儿子,春分就会找个老公进门来抚养儿女,将常家一劈两爿。另一半就不姓常了,赔了夫人,搭送侄女,拱手让出半壁江山,简直不可想象后果。春分发誓不出门,拿她没辙。老太太倒是有一良策,立夏跟清明离了,续了春分,伯伯弟媳合二为一,既可以再生一个儿子,又保住家产。婆婆已看出春分的用心。春分对立夏越来越粘糊,拿小满当桥。母女俩心照不宣,挤着清明。由于道德上有点障碍,尚不得大动手脚,立夏反对。伯伯娶弟媳虽有先例,毕竟不太文明,授人笑柄。他还当老板吗?老太太处心积虑,曾多次明修栈道,让春分与立夏暗渡陈仓。搞“一国两制”,让春分怀,清明去生。家里有钱,只要三人肯合作,怀上了,妯娌俩到外地去生,抱回来,就合法了。春分倒愿意敞开大门,清明却闭关自守。立夏两头难。这层纸惟妙惟肖挂在那两房之间的通道上。谷雨来,一脚给捅破了。

她捷足先登。先生了个“惊蛰”。

立夏抱着一颗炸弹,扔又扔不得。

“娘,你好好地照顾惊蛰,我慢慢跟清明、谷雨、春分商量。你千万别说我承认了这孩子是我的。”

“老娘晓得。”

“我先到城里去买婴儿用品。”

“拣高档的买吧:小床、小椅、尿布……”老太太开了一大串清单。

“您把东边的打牌室收拾干净,我今天就叫人来装修一下,买台空调回来。让谷雨和惊蛰住。”

“老娘不会亏待她娘儿俩的。”

“对外暂保密。”

“晓得,快去吧。”

立夏开了车去城里采购。他把给小满买回来的裙子也忘了拿出来。惊蛰一下子就占据了他的心。他把孩子给母亲,没忘记亲一口那可爱的脸蛋。

中午,三个女人从地里回来。三个人闷声不晌干了一个上午,连春分也没偷懒,一人一满篓春茶。

立夏刚好开车回来。

三个女人站在门口石桥上。

“你回来啦!”清明咬着牙,青着脸说。

“你才回来?”春分不热不冷地说。

“立夏哥!”谷雨羞赧地叫了一声。

清明已经看到车里堆满了婴儿用品,明白了。

“那么说,你心中有数了。”清明把茶蒌递给春分,走到汽车边。

“哼!”春分拎起两只篓,上台阶。

谷雨说不出是难堪还是温暖还是歉疚。她也看清了车内的婴儿用品。

“你快回屋去!”清明命令道。

谷雨只好走开。

“孩子你看过了?”清明小声问,口气阴冷。

立夏打了个寒颤,不敢正视清明。

清明拉开后座车门,搬出小床小被小摇篮。

立夏忙说,“我来我来!”

“是你干的?!”

“清明,请相信我,我们俩……”

“是我们俩还是你们俩?”

“我跟她……”

“你跟她……你跟她!好呀,常立夏,你惹了祸,还蛮得意,是不?还想拿我给你揩屁股?”

“不,不,不是的……”

“回屋再说。摆在门口让人家看热闹。”

“是。”立夏忙抱着东西,往屋里跑。

清明也拎过两大袋沉重的东西上台阶。

立夏、清明、春分三人坐在桌上吃午饭,往日的那种和谐气氛一扫而空。只听到筷碗叮咚响。尤其是春分,示威似的。

老太太煮好了一碗鲫鱼汤,端到房里去。

“开小灶,她是不是另交伙食费?”春分没好气地问,“她每天的工钱才十五块,买不了这碗鲫鱼汤的。”

“人家有孩子嘛,照顾点,以后再说。”立夏说。

“是人家的孩子,不是你家的孩子。你想去扶贫,搞希望工程?什么希望?希望什么?”

春分一推碗,“我命苦,但也没白吃你们的。立秋在时,我就提出要分家。他死了,家没分,你们(指立夏和清明)合伙搞什么阴谋?”春分泪如泉涌,摔碗回房。

春分第一个宣战。看来,她把矛头直指清明。本该是清明宣战的。听春分的话,好像是清明主谋,联合婆婆招来谷雨,弄出个惊蛰来,排挤她和小满。

清明强忍下这口气,没有回击。她心里明白春分会比谷雨更难对付。话已经让她挑明了五分。

清明放碗,她回自己房里,把门重重关上。

立夏把一口饭扒完。到房里敲了会儿门,清明含泪把门打开。

“清明。”

“谁是你的清明,谁是你的老婆。从去年到今年,我才算把你们家,把你,把你妈,把你弟媳看透了。各人心里都有把小算盘,这算盘打的都是我的主意。还有谷雨这小妖精,忘恩负义,拿她当妹妹待,她却偷偷地挖我的墙脚来了。我傻、我痴、我心肠太好了。”

“清明,别把话说得那么复杂。”

“还不复杂吗?你给我老实说,惊蛰是不是你的?”

“我没有说是我的呀?”

“你妈一见惊蛰,得了宝似的。”

“老人家久未见孩子。她发善心。她老敬菩萨,做善事,你不是不知道。谷雨可怜……”

“她可怜?她有恃无恐的那样子……抱着个在娘家生的孩子,直奔你家。”

“她投靠你这个干姐姐……”

“她投靠我还是投靠你?你自己弄灵清。你今天没跟我打招呼就买了好几百块婴儿用品,不就昭然若揭了吗?你也行善?养弟媳,养侄女,养情人,还养私生!行的什么善?!有了几个臭钱,作骚,天下就是你的了?”

“谁说天下是我的。靠你爸、靠你哥、靠你、我们兄弟俩打出这个局面来。我心中有数的。我不对,应该先跟你商量后再买。”

“跟我商量我想你一定跟你妈商量好了。”

“没有,没有。”

“你跟谷雨商量去吧你们蓄谋已久,好,我成全你吧,离婚。我不会生,命中注定。我竭尽全力弥补我的缺陷,人心啊!填不满的。”

清明嘤嘤而泣。

“不,我不同你离婚。”

“你已经先斩后奏,把替我的人都找来了。”

“我没请她,是她自己来的。”

“那孩子呢?我想你已经看过了,心中有数。”

“清明,请你看在我们从小相好,十五年夫妻的份上,原谅我吧!”

立夏跪下。

“这么说,孩子是你的无疑了。”清明昏倒了。

立夏忙爬起来,抱住清明:“清明,清明。”

清明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浑身瘫软。立夏捧着清明的脸,唤着“清明……”无反应。立夏把耳朵贴在她胸口上听,几乎感觉不到跳动。他又把耳朵贴到清明的鼻子上,听到有微微的出气没进气,他一下子慌得六神无主,抱着清明摇着喊着。几乎哭出声来。

“清……明……”

谷雨闻声上楼,推开门,见状,跑过去,“怎么啦,清明姐。”

立夏望了谷雨一眼。摇着清明的头。

“你把事情告诉了她?”

谷雨跪下:“清明姐,你醒醒,清明姐。”

清明终于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发现立夏紧紧地抱着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冰凉的肌体感到一丝温暖,丈夫还是爱她的。一看谷雨跪在面前,一阵火又攻上心头。

“清明姐。”

“我成全你们!”她推开立夏,摇晃着站起来。

“清明姐,我没那个意思,我向你发誓,绝无拆散你们的企图,我一个穷山沟来的姑娘,没那个奢望。”

“你不是把楔子都打进来了吗?一只破头楔子,牢牢地樨进来。”

“你叫我怎么说……”

“怪我一时冲动,十分偶然的……我该死!”

“你死了,常家有人传宗接代!”

“清明,你是明白人……我一时糊涂……”

“我明白,我不会生孩子,你糊涂,找个会生孩子的跟你生个儿子,抱来,叫我让位!”

“清明姐,我不会那样,立夏哥也不会。”

“不会,不会的全会了。摆在我眼前的。我走,我这就走!”

立夏和谷雨双双跪地,拦住清明。

春分从二楼通道过来,推开了清明的房门。见状,惊住了。

“你们在玩什么花样,密谋是不是?”她扯起立夏:“哥!你还像不像个男子汉当家的。嫂,这贱女人承认了是吗?”

“她承认什么?”清明反问。

“没认,那好。我也是这家的主要一员。我命令这贱女人马上给我滚,抱上你的私生子,滚!别在我们家拉稀屎!”

谷雨霍地从地板上站起来:“我要是不滚呢?苍天在上,后土在下,天生我,必养我,我也要生孩子。你们天生了个好地方,过好日子,凭什么?凭的天,凭的地,谁没你长得漂亮,谁没你能干。为什么你们做东家,当雇主,我文化不比你差,我要向天地讨个公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怕。上法庭也不怕。我生了你们家的孩子。立夏,有种的,吭一声,时间地点要不要我讲。要不要去做鉴定?春分,你别嫉妒,你也不早有预谋么?我不过抢先一步,做了你想做的事。”

“贱人,骚货!”春分一时怒起,打了谷雨一巴掌,“不知羞耻!”

谷雨也不让,欲举手还击。

立夏扯住了春分。清明拉住了谷雨。

老太太从楼上跑上来,一看又糊涂了。

怎么是春分和谷雨打架。本该是清明打谷雨呀?!

她吼道:“都给我上山采茶去!”

谷雨一抹泪,下楼,拿起小竹篓,走了。

清明也下楼。茶不等人,季节要紧。她支撑着,出了门。她毕竟还想维护这个家。

“好呀!你们安不得我,我偏要在这个家。”

春分回房去了。

老太太问立夏:“怎么回事?”

“怎么办啊?我们还没扯清楚,她又插进来。”

“有了孙子总比没有的好办。惹恼了,三个都赶走。”

“娘,你还嫌不热闹吗?再插一杠子。”

“你别被三个女人搅昏了头,主心骨在我这儿。”

娘俩去收拾谷雨和惊蛰住的房间。惊蛰吃饱了睡了。他可不管那么多,来了就来了。他的血统关系比谁都牢靠。中国文化中最精髓的就是这东西,尤其是农民。

下午四点。立夏正要出门雇一个人来采茶以顶替谷雨,让清明腾出手来炒茶。本想叫老岳丈来帮忙,家里出了大问题。清明没回娘家向泰山泰水国舅老爷奏一本,可见妻子正设法子想妙计力争内部解决,谷雨亦表态,没有拆散他们夫妻的企图。不必让岳丈大人涉入。母亲和春分已经介入了,再加上高家泰山压顶,他若受不了,也委屈了谷雨,坑了惊蛰。对高家暂时严格守密。他高度信任清明,凡事她都会拿出主张来。刚才她说“成全”、“让位”是气话。她没跑回娘家而是上山采茶这便传达出一个信息。春分虽不去采茶,毕竟没出门大闹,把事向外张扬。她娘家姓罗,在村里也很有实力。看来她也留了一手,静观事态发展。

常家在别别扭扭中过着。

第三天大清早。谷雨给孩子喂奶,到厨房里自己盛了一碗泡饭吃。老太太连忙端去一碗早已煮好的桂元烧鸡蛋,摆到她跟前,说:“快吃!”

谷雨望了老太太一眼。也不客气吃了起来。

立夏跟清明昨晚争一争,吵一吵,说一说,哭一哭。夫妻俩为了处理这件事绞尽脑汁,你提方案我否决,我提办法你又不赞成。半夜过后,还没有个一致的意见。

春分昨天下午怄气没上山采茶,为了消愁解闷,打了一整夜麻将,凌晨三点才回家。

谷雨吃了早饭,什么也没说,上山去了。她毕竟是采茶工。

小满一下子像懂事了许多。家里的人都是满脸悒郁,少言寡语,没有了往日撒娇的气氛。往日奶奶见她起来,儿前宝后地叫,又是打水洗脸,又是牛奶点心送到面前。直到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今日只见奶奶抱着惊蛰,“啊哦呜哇”地。昨夜她妈怄气连晚饭也没吃好,还独自关在房里哭了一会儿,赌气去打麻将,也不知是输还是赢。大爸和大妈争争吵吵,她也听见了,内容是为了谷雨和惊蛰。她似乎懂了一点,但又不太懂。谷雨带了毛毛头来打工,专找她们家。听说是大爸跟她有点扯不清的瓜葛。惊蛰没有爸爸,是私生子,那男人可能是大爸。一是惊蛰长得像大爸,她看在眼里;二是一家人陡然变了情绪;三是大爸买了那么多婴儿用品,还把娱乐室腾出来要给谷雨住。这哪里是雇工的待遇呢谷雨是大爸的情人,如今有钱的老板都有情人。她从书刊上、电视、录像带上见得多哩。她爸没死时,跟公司的何小姐就有那么一点儿。妈妈还派她当间谍哩。爸爸一死,何小姐也哭过。大爸接管了公司,辞了何小姐,给了她一笔钱。大妈说,留下她有麻烦。大爸听大妈的。妈妈老早说想赶走何小姐。

妈妈要赶走谷雨,谷雨有恃无恐,因为她有惊蛰。她既想撵走谷雨,又很欣赏谷雨的性子,对惊蛰她开初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喜欢。第二天有些疑虑,第三天就有些嫉妒了。

见奶奶没给打洗脸水,又没冲奶粉,抱着惊蛰。她赌气了,洗了脸,背起书包就走。

“小满,吃早点呀!”奶奶叫。

“我自己会到街上买早点。”

小满跑下台阶,冲向车站。128路刚进站,搭这趟车上班上学的人很多。

“注意安全!”奶奶在台阶上叫。

小满头也不回。老太太忙踅回去。

清明下楼,见惊蛰哭声渐大,婆婆和谷雨不在,就抱起惊蛰。哭得惊天动地怕人听见,事情还没处理好,她不想张扬。她把孩子搂住摇了摇,惊蛰立刻破啼为笑,睁眼盯住她。盯得她心里发慌,撩动她母性的情怀。太可爱了,太像她梦中想象的儿子。她不由得把自己的脸贴近婴儿的嫩脸,一股奶香沁人肺腑,婴儿伸出嘴舔她的脸,她觉得浑身痒酥,如流过一股幸福的暖流。一个念头闪过她脑际“收养他为自己的儿子。只要谷雨同意,她提什么条件都答应”。她会把他当亲生,何况他本一半是亲生,是常家嫡脉呢!

老太太进门,见清明抱着孩子亲,心头一喜。

“妈,谷雨呢?”

“采茶去了。”

立夏刚到楼梯口,见婆媳俩在和和气气抱着孩子说话,不由得驻足静观。

见春分过来。清明连忙把惊蛰给了婆婆。

春分已看在眼里了“哼!”了一声,到厨房去。

吃早饭时,四人无言以对。

春分以为公婆和立夏夫妇达成某种协议,背着她。她忍不住了,提出发难。

“娘、哥嫂,你们都在,谷雨不在正好,我有话要说。”

立夏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好了。”

“我和小满和你们分开过。”

“春分,”清明觉得这太突然。弟弟刚死,就孤儿寡母甩出去,村里人首先要议论她。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嫂,是我自愿,由我提出来,不让你背过就是了。当然,分家,我也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婆婆问。

“好在房子原本是当两户盖的,只有一面墙是连着的。把院子里打一堵墙,再开一门。把中门封了,眼不见,心不烦。茶地各半。公司的帐清一清,也各半分,请公证处公证。”

“这样,你孤儿寡母怎么生活?”立夏反对。

“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婆婆有点心慌了。

“我才三十五岁,当然不会为你们常家守寡,何况守的是个女儿哩。”

“你要改嫁!我不反对。”婆婆巴不得。

“不。我招公坐堂,抚养女儿。找个三十多四十岁没有孩子的男人,凭这份产业,不怕没人上门来。按政策,我还可以生一个儿子哩!”

老太太和立夏给这话震住了。这无疑是要把常家一半财产拱手白送给人家。

清明很冷静。春分这一席话份量不轻。但又是合理合法的。真要如此,那局面不堪设想。

老太太跳起来:“你守不住,你走!你休想招个男的来占我常家的便宜。我三十岁守寡,把立夏立秋拉扯成人,立秋手下的这份家业,决不让给外来人。”

“你们不是招了个谷雨来了。是小老婆、是情妇,还是保姆临时工?名份怎么摆,哪怕她生了个儿子,摆出半个主人的样子,法律上怎么说?我招个男人来,有法可依。正正堂堂。”

“你休想,这家不是你的!”婆婆吼道。

“不是我的!是我丈夫的,他丢下女儿没抚养大,我有义务责任养她,也有资格得到他的遗产。”

“他女儿不要你养,我常家人又没死光。要走你走。家具你全搬走,你有多少存款我也不过问。”老太太口气很硬。

“春分,你要仔细考虑。”立夏劝说,“妈,你别说了,好不好。都别冲动。”

“不分可以,叫谷雨带着孩子走。给她点钱,我也没意见。否则,我请律师打官司。”

“春分,咱们妯娌十多年,家里出了事,先还是好好商量吧,上有老下有小,一刀砍不断的。谷雨的事,是立夏惹出来的。惊蛰来了,孩子无罪,我们还是心平气和的想办法吧!别闹得沸沸扬扬。你有你的权利,我们也不能干涉你作出自己的选择。”

“嫂,你忍量大,你就让位给那小贱人吧!我可不让一份。”春分挑拨道。

“她都没赶谷雨,与你什么相干。”老太太说。

“你们别闹,闹翻了我死给你们看。”立夏说。

“立夏,别说没志气的话。你别拿死威胁人。”清明冷静地说,“我想再跟谷雨谈谈。”

“嫂,你也太好了,跟她谈。引狼入室,该团结起来,打狼。不撵她,这家必破。”

“我了解过,发生这事,一年来,我们被蒙在鼓里。”

“我也不知道她怀了孩子,居然生了带来。”立夏辩解。昨夜,他已把去年发生的事详细地向妻子坦白交待了。并表示忏悔,保证不再做那事。立夏比立秋老实,除了跟谷雨发生了两三次关系外,再没有其他的女人。如今在大都市生意场中混,拥有庞大个人资本的男人,玩女人已是司空见惯,立夏的秘书是男的,足以见他并不花。清明见他如实交待,事出偶然,有悔改之意。有了原谅他的意思。但没料到春分这么一杀手锏,把一家人都打懵了头。

老太太说:“生了就生了,养起来,怕什么?”

清明忍住气,“妈,这不怕你财大气粗,作为妻子,我已经够受屈了。为了这个家,我顾全大局。”

“难道你一妻一妾一明一暗,儿子也有了,家产也保住了。等小满长大,你们把她嫁出去。我怎么办?我在你们家也当了十四年媳妇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告诉你,别做梦,你们想留下谷雨,就犯重婚。”

“谁犯重婚,谁想留谷雨,你别嚷。”立夏有点忍不住了。

“好哇,你们婆媳、母子、小老婆绞在一起撵我出门?没那么便宜。”春分一摔碗筷,上楼去,关上房门嚎啕大哭起来。

立夏开车到城里去,公司里的事一天也少不得他。他心里很乱。神情恍惚。

“你就别开车了,叫出租吧。”清明夺下他手中的车钥匙,“你要是再闯祸,你妈就活不成了。别把一家老小扔给我。”

“好,我叫出租上班。你去劝劝春分。”他转身对母亲说:“您就别说什么了。已经够乱了。”

“好吧,让你们去乱,我只管惊蛰。”

老太太回房去管孩子。

清明上楼,推开春分的房门。

春分已止住了哭。

清明抚着春分的肩头,“春分,别伤心,也别闹,家里出了事,还是周全一点考虑,设法化解吧。”

“你想怎么办?婆婆早就有逼我改嫁的意思。今日终于说出来了。我命苦,挑了个短命鬼。”

“不。我也实话跟你说吧,婆婆倒不一定望你改嫁,她倒是当立夏说过,让她儿子同我离婚。”

“同你离婚?你跟哥从小就好。”

“我想你也不傻,如果我离开这个家,这个家谁是主妇。”

“清明,你这么说……”

“我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我们在常家,十多年妯娌,没红过脸吧?”

“也是。你比我脾气好。常家的许多大事都是你和你娘家的关系办成的。”

“可我不会生孩子好像是罪过,将功赎罪似的。我也屈呀!”

“立夏哥跟谷雨不是你放的活路,开的后门?”

“春分,你冤枉我了。我再没德行也不会做这种事呀,法不依,情不容。立夏一向对我好,谁料他也会做这种事呢?谷雨生了他的孩子,突然抱来,他也慌了手脚。”

“瞧他妈得了宝贝一样。”

“也难怪老人家,旧思想。她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也有苦衷。”

“我比她命还苦哩,没有了男人,拖着个女儿。”

“但现在不比过去,那时穿衣吃饭都困难,穷日子,现在谁愁生计。”

“有钱了作烧。原以为这么过倒也不错,我们把小满抚大,招个女婿进门。可如今有了个惊蛰。所以我不得不考虑我娘俩的未来。”

“你还有未来,我呢?这件事最惨的是我呀!”

“你为什么不把她赶走?”

“赶走?就那么容易。老太太会放掉孙子吗?立夏也不会让他的儿子跟别人去受苦的。让谷雨抱个私生子,娘家回不去,到处流浪?她生下这孩子就不容易。老太太死了儿子,媳妇招个老公来,劈开半个家白送人家,她非气死不可。本来嘛,你死了丈夫,嫁人,合情合理,我也是支持的。但要做好老太太的工作。把公司和茶地分一半给外来的男人,立夏也不会同意。上法庭,打官司,闹得亲友成仇,今后怎么相处。不在一锅吃饭,也还是隔墙邻居哩。这房子你用箱子也提不动。何况还有小满。她可是常家人啦!春分,这些你都仔细想过吗?”

“嫂,我没想过这么多。”

“所以,我劝你多想想。前天昨天,我也跟立夏赌气,提出离婚。”

“你为什么不跟他离?也分他一半去。”

“我谅解他。因为惊蛰。惊蛰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总要让他做人啦!”

“你也就谅解谷雨。”

“谷雨究竟是什么心事,我也不了解。我想,她有她的苦处。她把孩子抱来也有她的道理。”

“这小贱人用心足哩。”

“她说过,不想破坏这个家庭。”

“她已经破坏了。插足进来,生了根。”

“所以,我们应该先了解谷雨。安抚好她。”

“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长期下去吧?”

“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一提打官司,立夏就六神无主了。他毕竟跟我是同床共枕十五年的夫妻了。人啦,不能光顾自己。”

“嫂,你也太好了,太善了。”

“帮助立夏处理好这事,对家庭对个人对社会都有好处的。村里有些人早就对我们家眼红,巴不得出事有戏看,看戏的人是不怕台高的。你打官司分家,公司完蛋。我跟他离婚,落井下石。谷雨也去告他。他一倒,万一出了不测,老太太也活不了。那样,别说惊蛰成了弃儿,小满也成了孤儿。那局面你想想。”

“嫂,让我想想吧!”

“那好,我们上山采茶去,春茶不等人的。”

妯娌俩换了衣裳,上山去。

 

星期六,学校不上课,小满在家做作业。立夏从城里找来俩木工,“叮叮啷啷”在改装二楼的娱乐室,吵得小满做不了老师布置的那篇作文,她本来就不安心,本来见做作文就头痛。昨晚妈妈跟她唠叨了半夜,泪水涟涟的,怀念她爸,叹未来的日子,很委婉地把惊蛰是大爸的亲生儿子的事告诉了女儿。

“你别再这么娇,你已经不是掌上明珠了。你要学点本领,妈将来要靠你的。”

这话她牢牢地记住了,她已经感觉到。她知道木工在装修婴儿室。心里烦。小东西一来,闹得家里不安宁。奶奶和大爸的注意力转移到小家伙那方去了。一向轻松快活的娘,心思忡忡起来,就像去年死了丈夫那样。可爱的大妈好像四面受气,忍气吞声,在那里调停,生怕外人知道。大妈今天出门时给她下道禁令:“不许到外边去玩,不许到舅舅家去,两家舅舅都不许去,不许对外人说惊蛰的事。”

她写了三句话,再也写不下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尽是大人的事。大爸怎么跟谷雨?大妈怎么办,会离婚吗?妈妈为什么怕?妈妈会嫁人吗?……她不敢想下去……她爸爸留下的小汽车、公司、楼房……惊蛰如果真是大爸的儿子……她扔下了笔,给城里的同学打电话。连续打了五六个,每个聊十多分钟,混时光玩。

立夏过来问:“小满,你没做作业,跟谁在打电话,打了这么多时光?”

小满没有好气地回答:“跟同学打,问作业怎么做,不行吗?这么关心我?还是去关心你的惊蛰吧?”

“谁跟你说,惊蛰是我的?我不跟你说,他是客人吗?”

“别哄小孩啦!谷雨是你情妇。”

“小满,你胡说什么!当心我打你!”立夏被激怒了。气势汹汹,“你知道什么叫情妇!”

“你当然不会疼我罗!你有儿子了。”

“住嘴!是你妈教的?”

“不是。我又不是瞎子聋子哩。”小满一点不惧,她从小就任性惯了,“你搞情妇,生孩子,瞒,瞒谁?”

立夏反而软下来:“小满,听大爸的话,乖女儿,千万别瞎说。大爸这几天心里够烦的了。”他摸着小满的头央求道。

“大爸,是谷雨要害你,抱个私生子来找我们家麻烦。她准是见我们家有钱,找茬儿挖一笔去。”

“小孩子,少多嘴多舌,这是大人的事。做你的作业。这事千万别向外说,惹祸的。”

立夏心里又多了一层疙瘩。原来,他以为出了这冤头债。只要能说服妻子,安抚好谷雨,不惊动娘舅高家,花个三五万总会解决问题。化险为夷,因祸得福。儿子养大了,终归是自己的嫡脉。没料到春分提出招公抚女,平分家财,更没料到小满会直截了当参与。话说得比她娘还难听。他焦头烂额。

中午,清明采茶回来。立夏把她拉到房里,问道:“这事你说该怎么办呀,不能老蒙着吧?刚才你爸打电话来问,要不要他过来炒茶。我说,暂不要,茶还不多。谷雨那里,你讨了口气没有,她总是不开口,一个劲儿地采茶,究竟什么条件?”

“祸是你惹的,我没跟你闹翻天,就算对得起常家祖宗了。难道你找个姘头来,反要我给她去求情作弊吗?”

“清明,看在夫妻份上……

“你当初扒下裤子时,怎没想到夫妻情份?”

“我是一时糊涂呀!”

“你不是连她母子的住房都在装吗?还要我费什么神,劳什么力。你娘把孙子照料得好好的。我给你们暂当几天屏风好了,尽我的一定情义吧,等你们合计好了,告诉我吧!”

“清明,你千万不能离开这个家。春分已经咄咄逼人了。”

“你不是有谷雨和惊蛰吗?还有你妈做后盾。”

“大改组绝对是行不通的。我求求你。”

“你自己去跟谷雨谈吧!她提啥要求我全答应。”

“我跟她不好谈,她是受害者。”

“你是获利者罗!搞了人家女孩子,白得了个儿子,要老婆去赔礼赔罪,天下哪有这种老公。”

“那我只有一条路好走了。”

“说,走哪条路,离婚,我不怕。”

“我不离。”

“你要怎样。”

“我去自首吧。重婚罪,坦白从宽,也就一到两年。全部罪过我一人承担,然后由法院裁定。”

“你真的有勇气这样做,那倒像个男子汉!”

“你不肯合作,我别无选择,三个女人外加侄女,我谁也不想得罪到底,我自作自受吧!”立夏无可奈何地说,“我进去,谷雨要索赔,要儿子的抚养费,算到十八岁,也得十万以上吧。我去。公司的事就交给你。春分改嫁也好,招公入堂也好,由她。”

立夏说完,转过身去,“你别撵走谷雨,孩子太小,容她在这儿住两年,等我出来再说吧!”

“你那儿去?”

“去自首。”

“你站住!回来!”

谷雨和春分已经在房门外挡住了。她们已经听到了。小满也在她妈身后。

立夏这一招也够厉害的。

“立夏哥,你不能这样。我们并没有犯重婚罪。我不让你去。”谷雨堵住立夏,“如果是这样,你们把惊蛰留下,我走。”

“那也好,我们给你钱,多给点,你把惊蛰也带走。”春分说。

老太太也上楼来,说:“不行,惊蛰不能走。”

“那还是我走。就一年半,我认了。我惹下的事,我受罪。”

“放屁!”老太太吼道,“谁想闹事谁给我滚!”

“娘!你这话就错了。不闹个言正名顺,蒙着这么过。蒙得今天蒙不过明天,孩子总要长大的。”清明冷静地说。

楼下,惊蛰哭起来。老太太和谷雨下去。

春分和小满也从中门过去回自己房间。

“小满,作业做了没有,晚上我要检查的。”清明出门对小满说。

“他们敲敲打打吵死人。我做不好。”

“那就到我房里来做。”她接着对立夏说,“你到公司上班去吧!我跟谷雨谈。”

 

第五天。

上午。春分去城里卖新茶。立秋原来的一些老关系户要今年特级贡品茶当公关礼物。

清明和谷雨上山采茶。往日都是各干各的,妯娌有隔阂,对谷雨有敌意。惊蛰像一块石头搁在心头,没话。今日只剩下南山坡坳里那块茶地未摘头茶。清明和谷雨就到那块地上去。

清明和谷雨两个女人同时采摘一株茶。

清明问谷雨:“去年是在这儿吧?”

谷雨也不回避:“是的。”

“你是第一次?”

“是的,第一次。”

“你爱他?”

“不不!我只是——只是喜欢他,他人很好,不像东家老板,对我这个外来的打工妹……”

“他喜欢你,爱你?”

“我没问,也不想问。我看他很爱你的。”

“你既然知道他爱我,我对你也不薄,你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我对不住你,清明姐。”

“你们当时说过什么?”

“我说要是有了怎么办?”

“他怎么说。”

“他说正要得上哩。”

“我不会生。”

“我晓得的。”

“你明知,钻我的空子,取而代之。”

“不,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有了为什么不打掉呢?哪怕告诉我,我会补偿你的。”

“我觉得太可怜。清明姐,我回去后才发觉有了,不是没有斗争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大姑娘,在娘家……”谷雨拭泪。

“我想得到的。你究竟为了什么冒这种风险,受这份屈辱呢?并且把孩子送来。”

“我想你们家正要个孩子……而且是你们家的。”

“你就这么好,为常家接香火。”

“他既然来了,为什么扼杀他呢?”

“你没有婚姻目的?”

“清明姐,我发誓没有。”

“拿了身家性命,名誉来孤注一掷,甘心奉献,仅仅是喜欢一个男人?”

“清明姐,我只好当你讲实话了。”

“你讲,我会理解,也会帮助你的。离婚也是可以的。”

“你千万别提离婚,那我就遭罪了。”

“你说吧,为什么?”

“当我发现我怀上了,又喜又怕。怕的是可想而知,我已经挺了过来,不能回头了。惊蛰来到这世上,是人,不能再叫他变成鬼。他有一个很富有正需要他的父亲。虽然他母亲穷困而又处于难堪境地。”

“你靠他可以讨回一笔损失,远比打工强。”

“清明姐,你好尖刻。我并非拿孩子来换钱。”

“既没有婚姻目的,又不为钱,你疯了?仅仅为了一时痛快,吃那大的苦头。”

“不。我还年轻,我觉得这痛苦的选择对我也是天赐的一次难得的机会。”

“什么机会?”

“我一个穷山村的女子,也算读了几年书,做过进城市过好日子的梦。我没钱没门路,在城里打过工,但我没法改变我出生的命运。上帝既然派了惊蛰来,他是天堂的人,我想你们为了他,不会让我呆在地狱。我毕竟是他的母亲。我只要同他在这地方,改变我那无法改变的命运。”

“你的意思是到杭州来。”

“所以我把孩子抱来,也不打算回去了。”

“常家把孩子收下来,给你找个永久的生计。安排你未来。”

“常家有这个能力和条件。”

“你蛮有把握。”

“我也不想把事闹大。”

“我明白了。”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采茶,不说话。

一只杜鹃飞来,歇在茶地边的竹枝上啼鸣。

“谷雨。”

“嗯。”

“我可以领养你的孩子吗?让我做惊蛰的妈妈,我会把他当亲生的。”

“清明姐!”谷雨跪下了,“我愿意。”

清明搀起谷雨,“当然,这对我也是一个痛苦,甚至是一个长久的痛苦的选择。比你十月怀胎更苦。惊蛰长大认不认我,他父亲,还有你,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蠢事。眼下,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只有这样才顺理成章,不致于大乱。”

“他会认你的。我会教他永远认你。”

“我们出一份嫁资,给你在城里或者在郊区找个婆家。你去过你的日子。我们不再来往。领养的法律手续我去办。村里人都还不知道你带了孩子来,更不知道孩子是立夏的,只当是孤儿院抱来的。我们定一个协定,找律师事务所办。”

“不让我再见惊蛰?”

“你能答应吗?让我做他妈!他爸也不会让我亏待他,还有他奶奶。”

“我同意。”谷雨咬着嘴唇说。

昨天夜里下了场雨,春雷滚滚,惊天动地。惊蛰吵夜了。老太太和谷雨怎么也哄不好。清明和立夏便下楼来看有啥毛病。说也怪,惊蛰一抱到清明怀里就不哭了,清明一逗他就笑。于是清明让谷雨喂足了奶,把他抱到自己床上去睡,惊蛰居然在清明怀里甜甜地睡了。

谷雨倒是悄悄地哭了半夜。

清明把跟谷雨谈判的结果告诉了立夏,立夏转忧为喜,不知怎么感谢清明才好。他搂着清明和惊蛰,真像个喜得贵子的丈夫。

天亮放晴。她把孩子还给谷雨去喂奶。

“惊蛰很乖,睡了三个多小时没吵哩。”

“也许他跟你有缘。”谷雨含泪说。

谷雨跟老太太也讲了。老太太甭提有多高兴。

清明说:“谷雨,你想好了没有,手续还得你和我们一起去办的。你如果再没别的要求,我早饭过后就到律师事务所去咨询,看要办哪些手续。”

“你去吧。清明姐,能不能一年让我看一次。我向你保证,决不会说我是他娘。”谷雨把奶头塞孩子嘴里,含泪恳求道。

老太太说:“看看也没关系嘛!”

“唉,脚在你身上我拦得住?你也生了他一场。人啦,难保他长大了认我。为了大家,我做蠢人吧。我还要去征求娘家父母哥嫂的意见。孩子要认他们外公外婆娘舅的。千万别把这事张扬出去。要是我娘家知底了,准会反对的。”

“办好了,我就走。”谷雨说。

“我跟立夏说好了,先让你到公司去看守仓库。”

“那好。”

“我们也不逼你。你自己找,我们也帮你找。找到合适的,就办。这事暂还没有跟春分商量。先咨询一下再说。”

“跟她商量个么事。你领养儿子是你们的事。”老太太说。她对春分提出分家,招老公一肚子火。

“娘,你千万别发火。这虽然是我们的权利,但许多事也会涉及到她的切身利益。再说,她也知根底了,嚷出去,事情就复杂了。我们必须征求她的意见。她是家里人,能撇开吗?”

“她改嫁,我陪嫁七万八万让她走。她要是招老公来,我老命就跟她拼了,她死我死,落得子孙安逸。”

“娘,你别搅场啦由我跟她慢慢说吧真的打起官司来,她娘家也不会让,理在她那边。”

“好吧,我不说,只要她不招老公来。她找个野男人我也睁只眼闭只眼。”

吃过早饭。清明跟立夏开车进城去了。

晚上,清明决定开个家庭会。她已经从律师那里拿来了有关文件,连申请表也拿来了。准备摊到桌面上谈。取得所有成员的共识。当然是成年人的一致认可。有些协议是要大家签字的。就这机会,也想试探一下春分的未来生活安排。这是清明的想法,总不能让春分守寡到老呀招公坐堂,老太太会以死相拼,分家而治对立夏的生意大受损失。再说小满不会认继父的。让春分带些资产改嫁留下小满是上策,但春分不会甘心。领养惊蛰只是办个合法手续而已,惊蛰本来就是常家嫡脉,对清明来说是养子,对立夏来说是亲生。亏了的是清明。春分是知内情的,她的小满在常家无法跟惊蛰抗衡。小满没有父亲,今后主家的是立夏。虽然排除了谷雨,但谷雨留下的是未来。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五口之家,太复杂了。要稳定家庭,保持这富裕的局面,必须有人作出牺牲。清明自谷雨来后六天,劳累焦虑,人也瘦了一圈,眼角都黑了。好不容易说服了谷雨,对谷雨让了步,方才得出这一策。不知春分会不会又发难。

晚饭之后,清明帮婆婆收了碗筷,抹了桌子。谷雨欲去喂孩子,春分想去洗澡。

清明说:“你们都别走,开个家庭会吧,有些事要当全家人说说,各人发表个意见,统一了,好办。”

春分和谷雨也就坐下来。五天来,春分跟谷雨没搭过腔。

春分气鼓鼓地说,“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清明看了每个人的脸色一眼,和立夏交换了个眼色。心平气和地说:“我想以母亲的名义,收养惊蛰。”她一句打住,静候春分的回答,望着春分。

春分发出了一声冷笑,说,“惊蛰不是哥的亲生儿子吗?谷雨不是认了么?这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很不友好,话中带刺,扎清明的心。

清明心里一阵难受,强忍住。

小满并没有回房。她站在阳台上旁听。阳台刚好对着饭厅。听大妈说认惊蛰做儿子,她心头一震。听妈说“脱了裤子放屁”她差点笑出声来。她明确了,惊蛰是大爸的儿子。大爸昨天还不承认。今天不作声,不反对,肯定无疑了。大爸有了亲生儿子,大妈也认了。他们还会把我当宝贝吗?小满皱起了眉头。

清明再次打破沉默,说道:“我是说我认他做儿子,由我来抚养,我已经到律师事务所咨询过了,申请领养要办法律手续,要合法。表也带回来了。惊蛰是谷雨生的,如果她愿意放弃做母亲的权利的话。当然,要办法律手续,还要请律师。”

“我愿意。”谷雨表态。

“嘿!”春分又冷笑,“你甘心奉献罗?”

“当然,谷雨把孩子给我们,我们乐意接受。”立夏说。

没等立夏说完,春分抢过来说:“那就功德圆满,合家欢了。一张领养书,包住了堆臭狗屎,内外光彩。你们商量好了,跟我打个招呼,是不?领养个儿子,是你们夫妻的合法权利,我无权干涉。”

“你明白就好了。”老太太说。

“妈。”清明阻止婆婆。

“哦!我明白了,你们母子、夫妻、情妇统一了来对付我的。”

“这当然是我们的权利,但你是家里的一员,有些事必须跟你协商。”

“你们不已经协商好了吗想封我的口,家丑不外扬,悄悄让私生子转正如果你们到孤儿院抱个无名无姓或者到街上捡上丢弃的孩子来,我不仅不反对,还会高兴。前天汽车站不就有人扔下两女婴么?”

“总不能叫谷雨把孩子扔到街上去吧。”老太太又忍不住了。

“对,你挺心疼哩,因为他是你的亲生孙子。”

“是又怎样,养定了。”老太太不让步。

“妈。让春分说吧。”

“我说什么?我死了男人,守着个女儿。你们认了这外来女人带的野种,还把我和小满放在心上吗?立秋劳累半生,腿一伸,丢了我娘儿俩,原打算有这份家业,靠了你们,日子也好过下去的。”

“谁也不赶你呀,日子照样过。”立夏说。

春分哭起来,“你们有了儿子,家你们当着,往后,嫁了我女儿,我能在这家守下去吗?一切都是惊蛰的了。我命苦啊我恐怕连谷雨都不如哩。”

“你怎么不如谷雨呢?立秋留下的一份家业是你的。只要你不招个人来,不拆公司的台,我会好待你的。小满我也不会另眼相待呀!”立夏说。

“你打算如何回报谷雨?难道她能长期这样住下去?”

“当然,这也是要跟你商量的主要问题。我们征得了谷雨的同意,先让她到公司去守一截日子仓库,待她找到了合适的对象,我们出钱,帮她成家。”立夏坦率地说。

“我同意这样,我还是娘,没死,这家我还得当着。”

“你们这是借肚皮生儿子,还付工钱。”春分冷笑道。

“你要另外成家,我也给七万八万!”老太太说。

“哼,拿我跟谷雨比?我是什么人,是你们常家堂堂正正娶进门的媳妇。她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给常家生了儿子,打工的也是人。”

“你这工也打得太有水平了。打进来了,偷鸡摸狗。你会生,谁不会?”

清明涨红了脸,“我不会生,好了,我好心成全,你们反倒矛头对我。那好吧!我离婚。”

“不。”立夏站起来,“春分,你要什么条件,今天也说个清楚吧!”

“你们要认惊蛰,接常家的香火,我哪敢反对。拿家里的钱去给一个野女人做陪嫁,我可不赞成。我要是找个野汉子,你们赞成吗?”

“你去找。”老太太赌着气。

“我找,哼,我有名有姓,不干那事。我要找,就言正名顺。你们把家底盘盘,给我多少万我带女儿走。”

“不行,小满决不能跟你。”立夏说。

“我娘儿俩走了,你们不是更干净吗?”

“春分,你再婚是合情合理的,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小满也有这么大了,娇生惯养,富日子过惯了,寄人篱下当养女,她受得了吗?一年上万的学费,谁供得起。如今男人讨女人,哪个肯要包袱的。何况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供不了。我和立夏,从小把她看作亲生。你再婚,女儿给我。”

“我招老公。”

“我跟你死。”老太太一拍桌子。

“我才不怕哩。打官司吧。我罗春分也不是好欺负的。罗家有的是人。”

“好啦不要扯了。”立夏见事态不妙。摆手摇头,阻止道:“惊蛰我是认定了的。私生子又怎样呢?法律上也确定非婚生子有合法继承权。”

“立夏,你这话太叫人伤心了。出了事,你本该向家人认个错。我跟你一包袱包了拎着,忍辱负重,设法化解,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做得蛮有理是不,养了个儿子,很值得骄傲是不?值得去登报做广告?”

“嫂,你也太能容忍了。你常立夏有什么了不起。靠了高家的扶植,得了弟弟的遗产,当大老板啦要拆你的台容易得很,戳烂你两笔生意,曝了你养私生子的光。你娘儿俩企图独吞家产,赶我出门。高、罗两娘家亲弟兄七八个打上门来,扒了你的楼房,不到十天,你立夏就立不起来了,谷雨你也是过街老鼠。”

小满在楼上听了也觉得胆寒了。

清明拉住春分:“春分,春分,好坏兄弟妯娌婆媳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多年饭,撑出如今这个局面哩,燕子垒巢,一口口衔起来,要拆太容易了。公司生意正好。茶,今年收成也不错。败家容易兴家难呐,还是顾全大局吧。你有小满,我有谁?认了惊蛰,养大是个孝子还是逆子,难说。”

立夏低下头,蔫了。假如三个女人一较真,他马上完蛋。“看在兄弟份上,看在夫妻份上。春分,清明,还有谷雨,我认错。看在惊蛰,小满两个孩子的份上,大家都宽容我吧!公司现在生意正顺利,千万乱不得的。”立夏一下子可怜兮兮的。

老太太也无话可说。

“春分,只要你不拆散公司,不招个人进常家,要什么,我满足。要怎办怎办,你的自由我们不干涉。”这话的含意也够明白了。

“日后的事,总会商量好的。眼下,惊蛰摆在家里,尽快得有了说法。可不能再拖了。明天我先跟娘家通个气。后天请律师帮助办。办了再请几桌酒,把罗家高家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请来。小满出世做满月摆了十多桌。领养惊蛰,只摆两三桌就够了。春分,你说呢?”清明和解道。

“我没职没权,你们办吧我不说就是了。我一个守寡的弟媳妇。”春分抹着泪回房去了。

小满呆呆地站在阳台上,望看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

清明和立夏去炒茶。

谷雨去喂孩子。

老太太收洗碗筷。

家里暂时平静下来。

春分把小满叫到自己房里,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小满,大爸大妈奶奶要认惊蛰做儿子。”

“惊蛰本来就是大爸的儿子嘛。”

“你怎么知道?”

“你们刚才开家庭会我全听到了。”

“你也该懂事了啊!”

“你要好好读书,跟你爸你妈争口气呀要是惊蛰长大比你行,他又是儿子……”

“听说私生子都聪明,读书我是比不过他的。”

“这话是哪里学来的。没志气!”

“妈,你还年轻,找个情人,也生一个,跟他比。”

“小满,你!尽会胡说八道。”春分大惊。

“什么了不起。他想来夺我的幸福。哼!”

春分对女儿的早熟又多了几分不安。

小满一下子变得自觉起来。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屋后林里传来一声声杜鹃的啼鸣。

“哥哥救我——哥哥救我——”她越听越像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在哀唤在呼救。她忘了是在哪本民间故事里看到的,她清楚的记得这个故事。她简直怀疑她脑子一夜之间开了窍。她一向成绩不佳,除了能记一些流行歌曲,和那些歌星尤其是那些小帅哥之外,老师讲的知识左耳进右耳出,最好的科目成绩从来没超过75分。她升级升学,全靠爸爸和大爸给老师送礼给学校送钱。她怎么突然如此清晰地记得“杜鹃鸟”的故事。据说杜鹃鸟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变成的。那漂亮的小女孩死了父亲,她母亲成了寡妇。父亲的哥哥拿了媒人的钱,逼母亲改嫁,而且要母亲把女儿也带走。独霸那份遗产。母亲无可奈何带着女儿改嫁了,她做了继父的养女。母亲跟继父生了个儿子,继父把她当成使唤丫头,八九岁就上山打柴,到井台挑水。洗衣做饭,喂猪、放牛,起五更睡半夜。弟弟三岁,母亲死了,继父又讨了个后娘,小姑娘就更苦了。后娘又生了儿子,宝贝似的。后娘又懒又馋又凶又狠,常常打她,不给饭吃。想法子折磨她。她领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一哭,后娘就打她。她实在受不了,跑回大伯家。大伯大妈有了儿子,也不要她。小姑娘走投无路,受尽了折磨,投井死了。死后她化作一只杜鹃,看见山坡上一个放牛的牧童,朝那牧童叫“哥哥救我——哥哥救我——”领着牧童来到井边。牧童把小姑娘从井里捞起来,已经断气了。牧童把她埋到山坡上。从此,杜鹃就满山遍野,不停地呼叫,嘴都叫出了血。血染红了山上的野花,那花也叫杜鹃花了。

杜鹃把小满呼醒了,醒来前,她正做着一个恶梦。梦见妈妈改嫁。梦见大妈离婚。惊蛰长得又高又大。谷雨成了大爸的老婆。奶奶死了。她还是个小姑娘。惊蛰开着爸爸留下的轿车,当了老板。她要爬上车去上学,眼看就要迟到了。惊蛰不让她上车,她偏要上,说车是爸爸买的,骂惊蛰是野种。惊蛰发怒了,一把拎起她,把她扔到了后边竹林中的古井里……她叫喊呼救……醒了,听到是杜鹃在啼。

她没有要妈妈叫,没要大妈喊,悄悄地起了床。她洗脸刷牙梳头。奶奶起来做早点,发现了她。

“唷,小满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乖啦?”

小满不理睬。她还在那恶梦的困扰中,杜鹃还在屋后竹林里啼叫。她在回味那个悲惨的故事。

“乖乖,煮鸡蛋冲牛奶你吃吧!”奶奶高兴地征求她的意见。

“我自己会。”

“到底是大姐姐。”

“我不是谁的姐姐。”

她往日早晨上学,总要忙坏一家人。牙膏要人挤,洗脸水要人端,头发也要人梳,穿什么衣,穿什么鞋,几个女人也要讨论一番。惊蛰来了之后,这些科目无形之中免了。这几天,大爸一次也没有用轿车接送她了。奶奶一心扑在惊蛰上。茶地里活儿也忙。大妈为处理惊蛰的事在操心。妈妈气鼓鼓的不愉快。

小满收拾好,拎起书包,一声不响地出了厅,向车站走去。老太太也没有像往日那样,三叮咛四嘱告。她听见惊蛰哭,跑到房里去了。

小满今天要考试,不能迟到。她爬上128路头班车,走了。

按照预定的计划,采茶的采茶,上班的上班,老太太管孩子。清明打算下午去娘家向父母通气。当然不是直说。只说在孤儿院看上了一个刚出生几天的孩子。想领养。

昨夜,春分回房后,清明和谷雨两人单独谈了很久,拟定了一个协议,并双方签了字。立夏当然无话说,完全同意。今天跟父亲说了,明天就办。申请表也填了,谷雨也签了字。

下午五点。

惊蛰乖乖地睡着了。老太太把他放在摇篮里,盖上纱帐。出门,想到村头小市场看看,有没有小菜贩子来。往日这个时候,总有小菜贩子来村头兜售未卖完的鲜鱼小菜。价钱要比早场便宜。晚饭菜不够了。

老太太刚出门,小满放学回来,今天她心情不好,昨晚的家庭会把她撇开,惟独不问问她乐意不乐意。家庭会哭哭闹闹,不欢而散了。妈妈的哭诉,大妈的决定,大爸由硬到软,奶奶和妈妈的争吵,谷雨有恃无恐,全看在眼中。一周来,这个家简直摇摇欲坠。她感觉到的是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冷遇。今天考试又不及格,这书是读不好的。原以为混个高中毕业,买也买个毕业文凭,好日子有得过。人家大学毕业也不是到她家公司里打工么?她将来当女老板,小车、洋房现成的。怕什么读什么大学。可现在情况变了,未来的老板未必是她。

那恶梦中惊蛰把她扔进屋后古井中一幕,一天来抹不去。她一进门,又听到杜鹃的叫声。继而,听到惊蛰在哭。

她放下书包,见家里空无一人。她不由得走到惊蛰的房中。

惊蛰刚装修好的小房比她的小房还漂亮。

她心底里一股嫉火往上升。

她走到婴儿床前,摇了摇,惊蛰不哭了,闭眼睡去。

“你这小杂种。”她骂了一句。

心想,这小东西是偷偷地来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她听说过街上丢弃女婴和偷走男孩子的事。报纸上,电视里也有这类新闻。

为什么没人把他偷走?要是有人偷走他,家里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谷雨也有苦说不出。

她抱起孩子,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闪出来,扔掉他,祸害。这个家,有了他就没有我的一切了。他秘密来,让他秘密地走。

她把睡着了的孩子用小毯子裹好,抱出房间。奶奶不在。

她下楼,走到院子里。没人。扔到街上去吧不,马上会有人发现,说不定奶奶捡回来。她折身回屋,打开后门。她想穿后山的小路,把孩子扔远一点,山梁那边又是一个村,有一条盘山公路。

她抱着孩子出了后门,走进了竹林。

孩子在小毛毯中睡着了。

杜鹃鸟在树林里叫“哥哥救我——”

她路过那口古井。站住了。

这口古井不知是哪朝哪代哪年哪月掘的。据说有好几百年上千年了,过去,已经是很久的过去,村里一半人都吃这口井的水。全村有两口这样的古井,一口早填了,剩下这一口,虽然没填,水也没枯,却早已荒废不用了。村里三十年前就用上了自来水,人们早把这古井遗忘了。它寂寞地留着数百年来井绳留下的光溜溜的勒痕。壁上长满青苔。

小满走上井,往井里一看,一洼清水,水面上漂着几片落叶,井壁上长满了凤尾草。

她看了一眼惊蛰。这小毛毛头,他什么也不知道呀到世上来,害苦许多人。她把孩子放在井台上,看了看四周。心里很害怕。要是奶奶,大爷,谷雨知道我扔了他……扔到哪里去呢?

她抱着孩子。把那纱帐系了系。井台很窄,小包儿顺看刚好放着。她犹豫着。

“你为什么到我家来呢你妈是个害人精。大爸怎么跟她玩上的?不就是玩玩吗?电视录像里的那种玩法她看过。她爸跟何小姐也玩过,有一次,被她看见了。何小姐倒玩得清爽,没给她爸留个孽种。前不久,她看见一部名叫《孽债》的电视剧。那些孩子不如当时生来就死了才好。活下来,长大了,活受罪,弄得大家全没好日子过。

惊蛰不该生,不该来。惊蛰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玩的后果,害人。

一阵冷风呼呼吹来,孩子惊了一下,小腿一蹬,小满一阵心虚胆颤,手一松,孩子滚了下去。

“啊!”她惊叫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听到“啪——”地一声孩子顺着井壁,掉进井中。她吓白了脸,不敢再看那深幽的古井。跑出竹林,只听到两声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

她回到屋里,关了后门。见奶奶还没有回来,连忙拎起书包,到自己的小房里,把门关上。呆坐在床上。她又听见杜鹃叫“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杜鹃飞到她窗口外的那株樟树上,朝她的窗口叫。

她屏气细听,听不见孩子的哭声。

惊蛰完了!她想,她害怕。

奶奶回来,不见惊蛰,楼上楼下跑,叫着。

“小满,”她推开了小满的门。

小满坐在桌上做作业。她听到奶奶叫,装佯,掩饰内心的恐惧。

“你看见惊蛰吗?”

“没有……”小满不敢回头。

“你啥时回来的?”

“刚才。”她仍没回头,佯装写着字,笔在乱画。心里怦怦乱跳。

老太太没问第三句,去打电话。

立夏接到电话,一听惊蛰被人偷走了,二话没说,打“110”报警。开了车赶回来。前不久发生过盗男孩案。

老太太刚要出门去寻找。清明从娘家回来。她拎着个茶篓儿。顺路转回娘家的,“清明,你抱了惊蛰没有?”

“怎么啦?妈,我采茶去了,刚转到我爹家去了。没回来过呀!惊蛰怎么啦?”

“他睡着了,我出去买了点葱。十多分钟,回来,惊蛰不见人。准是被人偷去了。”

“不会吧,谷雨回来了。”

“没有,家里没人。小满也是刚回来。”

清明觉得十分蹊跷。她们家有男孩,谁也不知道呀。

“你出门时,院门锁了吗?”

“院子门、大门都锁着的。”

“十多分钟,翻墙、撬锁、上楼,没这快呀!是贼,家里值钱的东西多哩。”清明进屋上楼观察。

“小满是在你之前还是之后回来的?”春分和谷雨在茶地里,回来没这么快。她想。

“小满先回来,她在做作业哩。我问过她回来没见过。”

清明跑上楼,叫小满,小满关着门。她敲了四五下,小满才开。

很是反常。

“小满。见到惊蛰没有?”她盯着小满的脸问。

“没…有…”小满声音发抖。

“听到孩子哭声没有?”

“没……有……我在……做作业……”

清明心里一阵恐惧引起痉挛,太可怕,简直不敢往下想。像一只魔爪抓住了她的心脏,血往外喷,头目眩晕。

“你连哭声也没听到?”

“没有。”这次她回答得很果断。她想,惊蛰已经死了,沉到古井底了,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了。现在只能守住这个秘密,保全自己。

“门是你开的锁?”小满有钥匙。

“不是。我回来,院门开着,我就直接上楼做作业。”她撒了个谎。

看来是问不出名堂来了。要偷要扔十多分钟也走不远。她叫婆婆往街上找,她往屋后去找。屋后小路通邻村。隐蔽。

老太太刚下台阶。谷雨回来,后面不远是春分,一人拎着一篓青茶回来。

“谷雨,快找孩子。”

“孩子怎么啦?”

“你没叫人来家抱惊蛰吧?”老太太多生一分心地问。

“什么?惊蛰在家,你看着的。”

“惊蛰被人偷走了!”老太太哭着。

谷雨脑子里“嘣”地一响。一根鲜血名誉拧成的线断了。她发疯地跑上台阶,扔掉茶篓,茶篓从台阶上滚下来,青茶洒满台阶。她冲到屋里,见空空的婴儿床。

春分走过来问:“妈,怎么啦?”

“惊蛰被人偷走了。快帮着找呀,才十几分钟!”

春分一听,心暗喜,偷走了,倒省事。但她没有表露,故作惊慌:“这是真的?了得!”她跑上台阶,顺手把谷雨的茶篓拾起。回屋,旋即,跟在谷雨后,跑出来。

谷雨哭叫:“孩子,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她跑到街上,大呼大叫。惊动了村里许多人。

“救救我的孩子吧!父老乡亲们!”她向村那边风景点的民警室跑去。跑着喊着,“有人偷了我的孩子——一个多月的男孩——救救孩子!大伯大婶们,帮我找找——救救孩子。”

村里爆出大新闻。打工妹抱个孩子在立夏家打工,孩子被人偷跑了。

看热闹的人都围过来,围住立夏娘和春分,七嘴八舌乱问。

她们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老太太哭着说:“看啥笑话,帮我找孩子吧!”

她冲开人群。

好心的人忙分头去找。更多的人在古樟树下议论,觉得挺奇怪,挺好笑。

立夏开车回来。人们又围住立夏。

立夏发怒了:“我儿子丢了,狗日,你们不帮着找,问个鬼!”

有几个青年男女大笑起来:“立夏哥,什么时候生了儿子?哈哈哈……”

立夏不理睬,冲进屋去。

派出所的人开着摩托车过来。他们到常家看现场。

人们拥到常家院子里。

再说清明顺着屋后的小路,穿进竹林。她一眼就看到那口古井。也许是受了小满神色的启示,她原想顺着小路去山那边,脚不由自主拐进了崖边的荒草地,走近井台。她隐隐听到了婴儿的啼声,像是从井口冒出来。她跑几步,跨上井台,拨开荒草,往下一瞧,天哪惊蛰的襁褓浮在井水中,尚未沉下去。井上的凤尾草有动过的痕迹。井壁临水处有棵小树,裹婴儿的纱帐一角挂在一棵小树上,毛毯因此没沉下去,婴儿的脸幸好朝上。几根枯枝托着他,眼看就托不住,挂纱帐的那株小树才尺多长,嫩杆快断了。

清明心里一急,往井里跨进一只脚,连忙又收回,这样下去,自己也爬不起来的。喊人,来不及了。来回几分钟,隔着屋子隔着山崖,人家也听不到。

她急中生智,想掰断一根长丈余的竹来勾吊。心里急,活竹掰不断。她发现了一根长长的枯死竹,奔过去一扳,断了。她心里一喜,拖着枯竹跑过来。把枯竹往井里放下去。竹触动了那棵挂襁褓的小树,断了。毛毯早已吃足了水,眼看要沉,孩子浸到水,“哇哇”哭了,清明捞了两下,勾不住。她索性把枯竹全放到井下,打到井底,枯竹靠在井口,还剩下一米多长。

她毫不犹豫,双脚伸进井口,双手握住竹竿,顺着井壁滑下去。

“啪!”地一声,枯竹折成两截。

清明掉到井里了。

她一下沉到了井底,手里抓住那根断竹。

她清醒了一下,抓住竹竿,浮出水面,抓住了孩子。

她叫了几声:“救命!”

井底传出的声音太小。家里乱哄哄,哪里听得见。

“惊蛰儿呀,娘死也要救出你。”她下了决心。

她一手抠住井壁的缝隙,一手举着惊蛰。井水冰冷,她没感觉到。一股阴森凄凉向她袭来。

“哥哥救我……”杜鹃在井边啼。

她终于把包着孩子的襁褓,挂在枯竹一端。让自己沉入井底,屏住气,把孩子举出了井口。

她感觉到孩子挂在井台外,手一放,那半截枯竹滑出。斜挑在井中。

她冒出水面,什么也抓不到。折断的上半截枯竹因有竹枝,悬挂在井口上,卡在半空中。下半截因顶出惊蛰,她抓不住下端,即使抓得住,也怕把孩子再拉回井中。

“哇!哇!”她听见惊蛰在井外宏亮的哭声。

孩子死里逃生了。

“我也算做了一场娘,生他的虽不是我,给他第二生命的是我。叫妈也不亏了。惊蛰儿,大声哭吧!唤爸爸来救妈妈吧!”清明又沉入井底。她想抓住井壁浮出水面,一抓一手泥。井也不过丈把深。怎么像无底深渊呢?井壁也不过几尺宽,怎么这样无边无际捞不着岸呢?

她感到坠入了无限的黑暗,到了另一个世界。

“退出这人世的角逐啦!为成全别人而献出自己吧!”她绝望地想。

“谷雨,你就别走啦!带着孩子和立夏好好过吧!惊蛰儿呀!长大了,每年清明给娘扫扫墓,娘叫清明,清明是娘的生日。清明谷雨你不会忘的。”她抓住井壁,手指抠进了石缝,却仍不见天日。其实,她再往上抓一把就出了水面,但她喝了许多水,呛昏了,凭着本性乱抓,反而沉了下去。

她感到绝望的恐惧。临死,她想到的是小满。小满脸蛋上的两个可爱的酒窝,化成两个无形扩张的大漩涡。她被填进去,把惊蛰推出去。漩涡扩展,形成无底的黑洞。小车、楼房、家人、财产、旁人、社会全被填进了,消逝,依然不见满。生于安乐坐享其成的下一代,如千万个涡汇成暗流。吞噬着物资财富,吞噬着人伦道德。可爱的笑靥啊!但愿她的替死能拯救小满幼小的灵魂。大妈生前是何等的爱她呀!

她在深渊里作最后的挣扎,一片茫然。

小满在窗前听到了惊蛰洪亮的啼哭。这孩子好像受了神灵的启示,哭声惊天动地。

小满冲出了屋子,打开后门。因为她从窗口看到大妈走向后山,入了竹林,一定是大妈救起了惊蛰,她的罪恶感一下减轻了许多。事态使她震惊了。良知终于唤醒了她蒙昧的灵魂。惊蛰的哭声,呼唤她去赎罪。

“惊蛰在后山!”她大叫,奔跑。

立夏、谷雨、春分、老太太、民警纷纷跟着小满跑向竹林,跑向古井。

许多人也跟着跑过去。

惊蛰挂在枯竹竿头,像个灯笼。

原载《芳草》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