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


秋堂
于上海
 

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遗忘了田野,大片的稻田似乎已在我
心中消失,还有那些鱼塘、小河,甚至那片广阔的蓝天。

新年过后不久,读书人都被关进学校,父母也从新开始上班,家里又灰复了往
日的那种寂寞,只剩下我与祖母捡豆子。穿中山装的大人灰着脸来去匆匆,全
镇又象过年前一样重新变得死气沉沉,加倍了无聊和落寞,于是我不得不出来
溜溜,四处逛逛,这才想起那片荒凉的田野。当我走进田野时却惊喜地发现田
埂边居然已开出许多小野花,犹如点点繁星,使我双眼一亮, 心里顿时充满惊
喜和对新一年朦朦胧胧的憧憬和希翼。

远处,一带防护林已微微发绿,湿润温柔清朗的天空中荡着柔丽的白云,仿佛
在梦中。在这渐渐返暖的初春时节,田野在期待,万物在萌芽,处处蒸发出希
望之朝气。

往年这时节,我们--我和秋生曾经默默无言地怀着渴望的心情期待过春天降
临,随着风筝在天上袅袅翻起筋斗,就会有成群鸟雀叽叽喳喳歌唱,不久母鸡
开始孵出它们一队队毛绒绒小不点子并带着它们到处股觅食....。我们耐心等
待着盼望着繁花似锦的奇迹出现,但它们似乎故意与我们为难,姗姗来迟,却
在我们不经意中忽然来临,往往一夜之间让我们惊愕地发现田垅已经开满各种
各样的花,令人措手不及,这些小花似乎有出奇制胜的策略,给你带来一阵惊
喜。它们好象有意在回避我们,不跟我们亲近,好象怕我们会发现他们秘密似
的,我们不知道幼芽是如何挣脱发脆的外壳吐出嫩绿的;最后又是怎样撑破菩
蕾开出来;杨柳一下子抽出绿条。我们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这么多鸟雀和在空
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的燕子。这一切都是忽然出显的。紧接着人们四处活跃忙碌
起来,受到鼓舞,我们也赶紧在抽屉里翻出去年鱼钩,迫不及待地奔到游满蝌
蚪的池边比赛钓技,看谁的运气更佳。有一次秋生居然钓到条一斤多重的青
鱼,使我的柳条鱼相形见拙,那天我真气得要死,看着他乐不可支得意记忘形
的神气我真想揍他一顿呢。他手背上有一块大黑痣,我理所当然把他的运气归
功于他块令人羡慕的黑痣。

初夏时节我们最爱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玩耍奔跑,陶醉在夹竹桃带着露珠的清
馨中,并用它的花朵插满我们的口袋、钮扣和鞋口上,秋生则喜欢再在帽缘下
插满一圈。

打谷场后面的小河也是我们附近唯一的一条小河,河床很深水却很浅,河岸高
而陡,河床上布满了光滑的大小石块,女人们都来此洗衣服。这条河也是我跟
秋生常爱光顾的地方,有时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坐就是老半天,仔细而耐心
地观察浊流中小鱼小虾游戏,它们仿佛在我们面前卖弄着机灵和游技。有一次
把我惹痒了,想跳下去把它们统统逮住。秋生很严肃地告诉我说这些小鱼小虾
是不能随便杀死的,因为它们是死人投胎的。不过钓鱼是允许的。那时无聊的
时侯我们还一起爬树,摇着树枝呐喊,或者干脆在打谷场摔交、打滚直到大喘
方休,然后互相为对方扑打尽身上泥土。街坊笑呵呵地欣赏着我们这对好朋
友,充满怜爱。今年只剩下我一个孤魂在回野里漫游了,可怜的秋生卧床已有
将近有半年之久,从去年我们房前菊花盛开时起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我们的房间用一块布一分为二,晚上我跟祖母睡在一起,听着她均称的鼾声难
以入眠。月亮从东窗直射到我的脸上,我想着秋生,想着野外,双目炯炯毫无
睡意,翻过来又转过去,虽觉无聊得难过但不敢造次起来。帘幕那一边传来母
亲和父亲在床上的骚动和压仰的喘气,我真担心出了什么事。但又不敢问。天
上一大块乌云以吞没一切之势正向月亮迫近,惨白的月亮在颤抖,天空中充满
恐惧,似乎一场灾难就要来临。

过一会父亲说话了:“张怀德被打成右派押去劳改了。”
“可怜的秋生怎么办呢,拖了将近半年了,说是慢性病,县医院拒绝他再住下
去,看样子是熬不过这一两个月的。偏偏他爹又出这各倒霉事。祸不单行。他
母亲一个女人家也真够惨的,嗨。”母亲接着叹息地说。
“这种时侯谁敢和他们接近。听说他老婆刚堕了胎。只能怨命苦,还能怎样。
”父亲平静地说道。
“倒底犯了什么罪?”
“主要是地主成份,他父亲已被人民政俯镇压枪决,他又不知趣,正好凑
数。”
“怎么个不知趣?”
“他乱笑。”
“笑什么。”
“去年支书训话时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是马克斯主义者,而不是牛克斯。’
张怀德当场笑了起来。事后就有人揭发他,说他反党。”
“这也算反党?就笑了一笑?咱以后千万得小心,不要多说话。特别你们年级
组太复杂。”
沉默了一会母亲又说:
“要不要让小冬去看看秋生?怪可怜的。”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父亲才开口:“随你便吧。”又改口道:“算了吧,小孩懂
什么呢?这年头小心点吧。”
“小家伙真可怜,就让小冬去看看秋生吧,我就不去了。”
“也好,小孩不招人耳目,听听怎样了。何况这病也不会传染。”母亲说。
父母的话我虽不太懂,但我已听出秋生他们一家似乎大祸临头就要完蛋。我为
秋生担心可怜,但一想到明天已被允许去看秋生心里就高兴。

秋生的父亲张怀德和我父亲都是镇中学教师,我们俩家住在同一栋大楼里,我
们时常一起玩,常常是形影不离;他有一张胖乎乎的脸蛋,脑袋上按着一顶灯
芯绒帽子,老是喜欢把帽舌转向脑后。与同龄小孩相比,他的脑袋显然大了一
些,所以他的那顶帽子在差不多年龄小孩中如有谁如抢去都是徒然无用的。因
此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头”。平时出来玩,口袋里总要装个苹果或
梨、蕃茄之类东西。他喜欢出点子,想出种种新花样鬼玩法,但其中最叫我佩
服是他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而且学着大人口气煞有介事,他认识的字也比我
多,还可以数到一千,他往往叫我羞愧又羡慕。不过打架爬树他就不是我的对
手了,木头木脑。我比他胆大,比他爬得高;博斗时我会出其不意巧妙将他摔
倒在地,甚至叫他嘴啃泥。还有,他时常穿一条漂亮背带裤,朔料背带的颜色
显得十分鲜艳,这常常使我嫉妒得要命。我从前一直以为他胆小懦弱,有一次
居然掴了面条摊老板娘小儿子一记耳光,因为那家伙敢嘲笑他歪戴帽子,做出
滑稽而猬锁的样子。那时秋生不知怎的真动了火,脸色发青叫人看了害怕。他
们家有一缸金鱼,去年一条最讨人喜欢的水泡眼翻起了白肚皮,秋生小心翼翼
地把它埋葬了,带着悲哀,仿佛死了祖宗似的学电影里战士牺牲后那套把戏,
我们一起为它举行了最简化的葬礼,秋生板着脸,振振有词,显得很滑稽,引
得我表妹哈哈大笑。秋生火了,踢了她一脚,可爱的表妹便“哇”地哭了起
来,这使我大动肝火狠狠地回揍了他一顿,那次葬礼就这样不欢而散。后来他
的贴隔壁邻居一个六岁小孩叫“狗儿”的见到我告诉我说他很后悔那天他的粗
鲁,希望能与我修好,还请我和表妹去他家看书。于是我们去了。他果然拿出
大堆图画书招待我们,他母亲对我们也很热情,特意削了三个苹果分给我们。
那天我和表妹都玩得很开心。从此他跟我表妹也亲热起来。

我们的友谊和经历在我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事。最叫我不会忘记的是
去年夏后一场倾盆大雨,我们蹲在打谷场谷仓的屋檐下挤在一起,静静地倾听
着大雨咆哮和雷的轰鸣,谛视雷雨的肆虐倾泻,铺天盖地,掩盖了我们谈话
声,以至我们不得不直着喉咙才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打谷场上雨水很快形成一
处处小湖泊,不断溢出变换形状,又演变成一片海洋。忽然一只麻雀挣扎着想
飞过这片“汪洋”,但羽毛吃透了水,身子沉如铅,越飞越低,最后终于陷入
这片“汪洋”。是秋水脑子灵先冲过去,我也接着紧追其后。秋水迫不及待地
扑向这可怜的小东西,那小东西似乎不甘心被它逮住,猛一跳从他裆下飞出去
却正好落入我手中,秋生急了对我嚷道:
“是我先看见的,是从我手中滑掉的。”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它?”我得意地反驳道。秋生无可奈何,转而用可惜的语
气说:“你家没有鸟笼,它会马上死的。”

“我会去借一个。”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正为此犯愁,过了一
会他看看没有希望,又哀求道:“小冬,我用两本书跟你换怎样?不过你不能
对我妈说。”我拗不过他可怜巴巴的请求当场答应了。但也提出一个条件,必
须每天让我看一次。他立即表示同意,这桩交易一言敲定,雷阵雨很快过去,
待到雨下得小了我们才小心翼翼地握着小麻雀到秋生家,投进笼子。她母亲不
在家,我们一起快乐地看着小东西在笼里活奔乱跳。后来它居然活到九月。有
一次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探望它了,秋生把笼子拿到我家放在桌上,我把指
头伸进笼子开玩笑地诱它:“来吧,来吧。咬呀,咬。”不料它真的狠狠啄了
一记,我被惹火了拿起一根筷子就想捅它一下,秋生连忙用身体把我和笼子隔
开:“是你自己惹它的,能怪它吗。”
我自知理亏只得作罢,决定以后找机会报复。秋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提着
鸟笼就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小东西。听说秋生给它吃得太多给撑死
了。

后来我们又在一起玩过,还吵过架,不过很快又和好了。窗台上菊花盛开的时
侯他就卧床不起,倒现在只见过他二次。听说是白血病。虽然父亲告诫我不许
去打扰他,我还是背着他偷偷去过二次:第一次他脸色苍白,赖洋洋,但看见
我还很愉快,微笑着和我点头。背着他的母亲我把那两本与他交换麻雀的书还
给了他。第二次,大约一个月前我去看他,他一言不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
乎一下子老练了很多,脸色发青而且瘦了很多,我们彼此似乎变得陌生起来,
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隔阂,尽管他母亲很客气地给了我一粒糖果,我仍然觉得无
聊闷郁。打那以后我就再没去过。

我在回忆和纷乱思绪中渐渐进入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侯母亲用爱怜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全身,好象我已消失后又重
新回来似的。

“你不想去看看秋生了?”她温和地抚摸看我的头说道。

“爸爸同意吗?”我反问道,我明知故问,装出并没偷听的样子,好象那是一
种什么罪恶似的。

母亲点点头叹口气道:“本来你们秋天可一起上学去的。你想去看他的话就去
吧。”

“他到底怎么了?”我不安地问。
“你看了就知道。但愿他好起来。”母亲说话吞吞吐吐显得有些忧伤。虽然我
有点害怕,但出于好奇和对老朋友的友情我还是非常想去的。我点点头表示赞
同,母亲又严肃地告诫我:
“记住,秋生病的非常严重,你不能打扰他,最多说几句话。”
我点头允诺表示牢记,母亲亲了我一下,就去上班了。望着她的背影,昨夜呻
呤又在我耳边浮响,我替她遭受的痛苦难过,也因此更爱她可怜她,但我没有
勇气问,因为不孩偷听大人讲话是不允许的。祖母为我盛好饭,我匆匆扒完就
向秋生家走去。

秋生家与我们同住一幢职工家属楼,我们住在底楼最后一间,而她家在三楼第
二间,几乎成对角。我在他家门前站着犹豫了一会,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我
不敢冒然推门,对着门缝喊“秋生”,开门的是她母亲,听父亲说,她是个美
女,人人背后称她为“西施”,秋生的双眼皮跟她的一模一样,温柔美丽而明
亮。她站在我面前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惊讶地发
现她变了,一下子竟老了许多,本是光滑雪嫩的额上失去了往日光泽,陡增许
多隐隐绉纹,她用低沉而带着沙哑的声音问我:
“你是来看秋生的吧?”

我点点头。她轻轻说了声“来”便亲热地搀着我的手臂朝屋里走,我有点惶惑
地被她拉着走向秋生的床边,与上次一样,这是个又小又暗的房间,朝西有一
扇窗,正对着大街,房间里死一样沉寂但很整洁干净。秋生听到动静向我转过
脸来,他的圆脸已变得又长又尖,两眼比以前大而突出。但因失去了光彩而显
得呆滞陌生,他朝我微微一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干枯瘦骨嶙嶙的手,微颤着
拿起床边椅子上一只苹果递给我。我接过苹果又放回椅子上,摇头示意他留着
自己吃。他也不勉强。

“麻雀死了。”他难过地说。
“我上次来的时侯就已知道。”我平静地回答。为了安慰他我又加了一句:
“以后下大雨再去逮一个。”我想要是马上能再逮到一个该多好,同时我为自
已上次交换感到后悔,虽然我已把书还他。秋生愉快的脸上浮起了甜蜜的笑
容,我也跟着高兴起来,他母亲坐在一傍看着也愉快,放心地走开了。

“你觉得怎样。”
“浑身乏力。是你父亲让你来的吧。”
“是母亲。”
他也不再问话,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神色黯然,脸色好象也更白了。我想起昨晚
父母的话,想到将永远看不见他,不觉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你怎么啦?有什么好哭的。妈妈说我会起来,医生也说过。等我好了我们一
齐去西海头玩。”我点点头,心里更酸,哭得更伤心了。

秋生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你哭什么呢,小冬。”

他母亲听到动静急忙走进来,一言不发把我领了出去,到门口抚着我的脑门嘱
咐道:“乖孩子,以后再来吧,听话,呵。”

回到家我独自躺在床上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死亡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
死呢,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以及对生的强烈的渴望,我想我不要死,永远
这样活着,跟祖母和父母在一起,永不分离。晚上我无精打彩,父母也没问我
什么,只劝我早点睡觉,与往常一样,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转眼已日四月,树木又吐出了嫩叶,蓝天上又飘起了风筝,春的孤寂、无聊、
慵懒、疲倦缠绵着每一个人,我每天闷得慌,母亲似乎觉察了我的苦闷,为了
给我解闷她在一个星期六下午散会后提早回家,带了一瓶泥鰍回家,我欢天喜
地迎上去接过大口瓶趣味十足地欣赏起来,我立刻想出了一个妙主意:如果秋
生平安无事,我一定要把它们养成大泥鳅作礼物送给他,他一定会高兴,我同
时告诉了母亲并得到了她的支持,于是我每天小心伺侯,希望它们迅速成长成
材,有时竟恨铁不成钢。我甚至有一种奇怪的不可告人的想法和比拟,我把它
们看作就是我朋友的命运,一种象征。似乎他们是同存共亡的一体。于是奉如
神灵,充满真诚的期望和忧虑,不敢稍有怠懈和不周。我虔诚地相信,只要小
泥鳅能成材,我的朋友一定能康复,去西海观涛。假如是由于我的疏忽造成小
泥鳅不幸死亡,那未就是我害了秋生,将是不可饶恕的。

在秋生死前大约一星期,我又去探过他一次,当我看见他时不免吃了一惊,我
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已不是从前钓鱼的秋生了,根本不是,但又还能是谁呢?
似乎只有手背上的那颗黑痣还证明着那个秋生。他脑袋硕大,曾经胖乎乎的脸
颊如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煞白,颧骨突出。他一言不发,甚至一点表示都没
有,他象木头人一样没有一丝笑意或点头的意思。只用呆滞无光的呆眼看我,
平静得象一池死水,毫无反映。床边椅子上有一只又绉又瘦的苹果,染着西窗
腊黄的夕阳,投下一道拉长了的浓黑的夜影,它似乎在那里顾影自怜,纹丝不
动。这种死一样的寂静令人难堪、恐惧。我暗暗伤心难过,象站在冰天雪里一
样。

我默默离去,这次一点都不想哭。

一个星期后,我们全家一起吃晚饭时父亲漫不经心地说秋生已于昨晚死在县医
院,他母亲出奇地平静。父亲并叹息地说他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不想会有如此不
幸下场。

秋生往事历历在目,我想起了他的白骨精故事和死麻雀。

匆匆扒完饭后我捧着那缸泥鳅向池塘走去,把它们统统倒进池塘,心里有说不
出的滋味,同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转眼夏节来临,七月里的黄昏攸长而落寞,闷热得没有一丝风信,嗡嗡营营的
市廛赖洋洋催人欲眠。郁闷中冲起一阵箫声,尖利绵长粘耳如阵阵雨丝。一个
满头尖垢的女人披头散发乳铃双挂,素手轻持纤纤洞箫,垂现在对门一扇肮脏
破屋里,一如一轮鲜红的红太阳破云而出,光芒万丈。一头狂泻长发掩着一双
奇怪的大眼和脏脸。她啃够了疯萧仰天大笑,狂笑。我一阵惊怖,终于认出她
就是秋生的母亲,大家闺秀“西施”。

啊,可怜的母亲,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秋堂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