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 秋堂 于上海liyao-b@online.sh.cn ----------------------------------------------------------------- 虽然已是小阳春天气,张文薰还戴着他那顶呢制人民帽,穿着那套已变灰、 塌拉下来的麦尔登呢中山装,目光呆滞地拄着竹拐杖独自踽踽独行。马路上 车水马龙一片肮脏混乱,他不时要避开人行道上的痰迹、乱石堆、建筑材料 和临时建筑绕行,显得十分龙钟费力。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傍晚,五点左右,华灯尚未上,大一点的商店正在拉上铁 链,小店有的已开亮了日光灯。正逢下班高峰,人人行色匆匆,管自从他身 边侧身穿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谁也不想去理他。掐指算来他在这条路上 已走了将近七十年了,从童年时代起父亲就每天带他逛这条马路了,当时还 铺着石卵,他目睹了这条马路上的每一个变化,对于这条马路的沿街分布状 况和历史变迁了如指掌。苍茫的暮色笼罩着这条马路,一片昏幽迷茫,行人 憧憧犹如鬼魅,他似乎已被这世界遗忘,有一种在梦中的幻觉。 张文薰今年七十五,老太婆死了已将近十年,否则的话今天正好是金婚纪念 日。他俩又都是教师,经夫唱妇随度过了相当和睦的四十年,曾是一对为邻 人所称羡模范夫妻。张文薰一直误认为老伴之死罪魁祸首乃是隔壁的那家工 厂,因为它每天排出的大量怪气让她得了支气管炎,是后引发心了脏病而 亡。 老太婆的逝去使他完全变了样,衣寇不整而且一下子用起了拐杖。从前他一 向爱走动,满面红光,在这之后他一下子变老了,也干瘪了,象一棵病枯的 松树,双眼凹陷下去,失去光泽,显得过于大而浑浊,双手颤抖,头发也白 了大半。如今他整日沉默寡言,枯坐在后厢房后半间没有窗户的暗间里的一 把老椅子上,一盏八支光的日光灯整日开着,就象是他的生命之灯,手里拿 着嘶哑的半导体收音机。对任何东西都无动于衷,即使对于最可爱的小孩也 是如此。他倒底在想什么谁也无从知道。 张文曛夫妇一共有五个儿女,在他那样岁数的老头这也并不算太多,如今有 的在新缰,有的在黑龙江,还有一个在云南,皆因住房问题至今未能回原 城。本市的一个女儿自从有了一个有房对象后便勉强成了家。老伴一去小儿 子张大伟和媳妇胡明慧不失时机,说是为了防止外人入侵,一下子把分隔墙 向后推进了三四米,趁机把自已那一间贴上墙纸,装修得象宾馆一样精致舒 适。这本是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用一道纤维板隔开才算作两间,一家唯 一的一只马桶放在老头的那小半间暗间里,十几户合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 小间,只有一个水龙头,天花板布满了厚厚一层油腻,肮脏的走道里堆满了 用来抢地盘的破烂。一到开饭时间大家磨肩擦背你争我夺,小吵天天有,大 吵月月有,每年至少总得有一两个争个头破血流而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唯 独张文曛一声不响最太平。最“阴阳怪气”。 张伟国和李明慧多年来一直挤在前面十平方米房间里管自过活倒也相安无 事。自从刮起知青回城风他们一直担心外地势力侵入本房,为了防止意外已 屡次对父母作过警告并采取了必要的措施,还藏起了户口簿以做到万无一 失。果然不出其所料,新缰大哥打算把大儿子搞回来,但已被他一口回绝。 当晚就得到李明慧的表扬和爱抚。结婚前李明慧就曾经为住房问题犹豫了很 长一段时间以至差点吹掉,后来禁不住张伟国那时的“奴隶”相扮得象才心 软,挽回了赔夫人又折兵的败局。 虽然工人阶级已不是理想选择,除了几个一见面就一直不停看表的讨厌的大 学生臭老九,李明慧也已谈过一打以上的对象,还是不尽人意,不是住房问 题就是相貌庸俗。一蹉跎就是七八年,弹指间就到非嫁不可的年龄,李明慧 想了很长时间才忍心同意这桩婚事。她认为自已坎坷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新 房的第一天她就把一尊白磁观音恭恭敬敬放在五斗橱正中。不管怎么说她总 算有了一个家,由于住房还没有最后着落,所以她还不想要孩子,任凭张伟 国苦口婆心噜索她就是硬不理,对付张伟国的硬磨她常以离婚针锋相对。 对于老头子的变“死”他俩已习惯,不去干涉他的自由,除了迫不得已也不 去理采他,大家管自,相安无事。自从李明慧搞到长病假呆家时间一长,一 股无名火就无缘无故从她心头升起,等别是那架令人厌恶的半导体,整天开 着,也不知这死老头想听什么,尽造些噪音来折磨人,李明慧每天向丈夫抱 怨老头故意叫她不得安宁,嫌她,跟她过不去。张伟国也无可奈何,只能听 之任之。 “这老家伙怎么还不死,快成人精了,我会死在他前面的。”一天晚上 她在被窝内对张伟国说。 “我保证你活一百岁” “喔哟,我只要活到他一半就够了,”“管得了吗?”张伟国温和地劝 说道,“开销上他对我们从不斤斤计较,他又不是房客,以后这房间不都是 你的?” “我可没这福气能活这么长,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怨自己。” “对,当初要是嫁给当官的,现在你微孙子也该有房了。” 一天下去集市买菜,李明慧发现一家新开张的家俱店,这本是家书店,还扩 大了许多,几乎比原来大了一倍多,里面新家俱堆得满满的。李明慧出于新 奇想去看看热闹,但一想起自己住房又迟疑了,一间住房配一套漂亮的家俱 在她脑子里萦绕似乎已有几十年了。不知不觉朝里走,一进入商店就立刻被 一套五件套迷上了,她羡慕地看了很久不舍离去,衣橱的大玻璃上用白粉标 着价,她正细细欣赏着它那优雅而大方的款式,突然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她 一跳: “想买什么,还可优惠。你不相信的话可到大商店去看看再来也没关系,我 们起码便宜一半,是真正跳楼价,再加上开张的优惠,可别错过哇。” “噢,不…不…不,只是随便看看。”她尴尬地说着退向门口。 “你家面积多少?”那青年店员紧追不舍地问。 “不大不大…嗯…不大”李明慧且说且向门口跳去。 “小姐,这个价只是捞回本钱,真的是血本,我一点都不骗你。” 此时李明慧想起张文薰这老不死的东西一股无名火就从心底升起抑制不住。 这天她胡乱买了一些东西便无精打彩地回家了,头脑里充满各种家俱和一间 带阳台和全套煤卫的新公房屋子。此刻他越想越心灰意懒。 “伟国,咱到底哪天能有自已的住房,我等了三年了。你是不想要孩子 了。”这天丈夫一回家李明慧就不停地咕哝埋怨,连饭也没有烧。 “新公房有的是,还卖不完呢。你有钱么?”张伟国也火了。 李明慧哭了起来。张伟国摸出“飞马”闷声不响抽起来。 “你叫我怎办?” “你可叫你姐姐宁花帮帮忙嘛。” “咱生下孩子看他们分不分房,只能怎样。只有这一个办法。” “难道让孩子也跟我们一起受罪?” 他俩一个晚上没说话。 第二天张文薰死在马桶上。 一个星期后公安分局来找李明慧谈话,她从此就“失踪”了。 沈隐 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