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堂 于上海liyao-b@online.sh.cn 大学生 张国平是我中学和小学时代的同学,现在外语学院深造。我却以五分之差落选堕入 五里深渊,成了“闲散人员”,象幽魂一样在社会上到处游荡。我一直佩服他的机灵。 我们几个老同学中数他最伶俐善辩。不过最令人羡慕的还是他有个争气的父亲——一个 顶替回城的工商所长。老子精明有才干,又有通天的门路,宾客便络绎不绝,花花绿绿 大包小包的礼物源源不断,把个大橱都塞得扑扑满,住在老房子时,常常听到国平因开 橱门时自动滚出来的东西打脚的怨声。那时我们都还小,国平经常趁父亲不在时神秘兮 兮地拉开那百宝门让我看,哇,犹如“芝麻”开门一样令人眼花了乱,一句话,琳琅满 目。老实说国平要不是有这样一位争气的好爸爸——龙父的出面摆平,就是本领再大也 难以成材的。 张国平原来住在我家隔壁的前厢房里,一家七口同住二十平方米,头上是半个不可 抬头的阁楼,那时除了他爷爷奶奶,全部睡在阁楼上,下面接客。一家人爬上爬下好不 热闹而且从不叠被。如今鸟枪换炮,单位里因他父亲表现好、能力强、贡献大已前后三 次为他配房,现在工商所特地为他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高级地段公寓房,按一级标准装 潢得富丽堂皇。我家财气未到,原封未动,还是老样子。 象龙父一样,张国平平时从外表看属于普通一兵并无特别之处。衣着、声音、举 止、腔调跟你们每天会遇到的平常人并无什么两样。生人面前常常只说些客套话应付应 付。在你们印象中这种人最平谈无奇了。他穿人人都穿的拉练衫,牛仔裤,不轻易戴领 带。人人都说他一表人材作风正派前途无量。但如果缝到生意,你将惊奇地发现他是多 么机智,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牵涉到钱的时候更是老练得几乎叫人无法摆脱。 那天我去告别,他的新家早已搬至上只角,横过一条灯红酒绿的大马路,在一条闹 中取静的小路上正座落着那幢不太高、外饰精美的大楼。跟一个三十几岁的女门管打过 招呼后直接走进自动电梯,按下按纽,那电梯便直奔十二层,不知不觉中转眼便到,找 到门,刚想搞,只听得张国平在里面吼道: “为什么我就不行!十万块算什么,不就十万,要不要我带个同学让你们瞧瞧,人 家二十万也没嫌高级呢。” “我没钱!”是他父亲的怒吼声。 “我不管,你每天喝虎骨酒倒有钱,说出去让大家评评这理。” “你爸没开印抄厂。老头子,算了算了。唉,算我没生到个争气的好儿子,真是前 世作孽。我明天把咱上次买的公司股票卖了算了。”是他母亲打圆场的声音。 “不能让他养成好吃懒做的坏习惯。我在他那年龄赤脚挑粪也不一样过来了?他象 个无底洞。还是艰苦一点好。” 我感到尴尬一直不敢敲门,听到里边沉默下来才敲。 张国平一见是我便把我迎了进去。他的父母满脸堆笑,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我也是什么没听见。我跟他父母喧寒了几句便跟进了国平的卧室。张国平伸手在门 边按亮了那盏精致而光泽柔和的吸顶灯,油木地板,进口墙纸和谐地映入眼帘,一套全 进口组合音响和大彩电黑黝黝地放在一长溜矮酒柜上显得庄重而高雅,特别有气派;紫 降红窗帘一直垂到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掩盖了整个窗面,就好象是一堵幕墙。整个卧室整 洁而大方。张国平指示我坐在电视机前的三人沙法上,随手从一个高级罐头里抓了一把 茶叶,按一下自动热水瓶,“唰”一声就把一杯滚烫的茶递给我。然后打开电视机,用 摇控板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节目里挑了一个浑身闪光的歌星后自己才坐了下来。 我们都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好。我呷了口茶,一股清香直扑脑门,让人打心眼里佩 服。我知道,现在再象从前一样谈论形势、文艺、史地、科学等无用的东西一定会叫人 扫兴。我知道他是个麻将迷,如果有四个人在一起,总是他第一个提出“砌墙”挑战, 在牌桌边他镇静无比,可以毫无倦容地坐上一整夜而且话不离口,脸色不会象有些人那 样有如孩儿脸,因输赢而阴晴变化不定,有时哈哈大笑有时默不作声紧盯骨牌,似乎生 怕“老母鸡变鸭”。我对此道则一窍不通。还有,一谈起女人他就红光满面而我却引以 为耻不敢多言。虽然他曾经几次友好地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这个缺点,甚至毫不客气地 骂我为孔夫子,我还是不行,改不了。 歌星正拿着话筒象蛇一样浑身扭动,尽力伸长脖子用广东话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什 么。我有话没话地找话题。 “你们学校近来怎样。” “得过且过,现在谁认真读书?六十分就是满分,混到文凭万事大吉。” “一直听到说六十分万岁。” “我回家从不看书,考试后大概不出一个月就都还给老师了。说实话,书本里的东 西确实也无用,也怨不得学生,这一点老师也知道,他们其实也完全体谅我们。这社会 嘛现在大家都在混,只要不侵犯自己利益,谁也不管谁。一切只有一个字:‘钱’”。 “这样也会及格? ”我不解地问。 “到时老师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都不及格他们有什么脸。顺顺利利皆大欢喜,即 然是三得利何乐而不为呢,何必过不去。又不侵犯他利益。现在大家都聪明了。”真是 精彩的一番世故之谈,知已知彼实在太透彻了。 电视里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个女的在那里扭,也是浑身闪光伸长了脖子。马上又变 成广告:一个戴眼镜的古人宽衣博带从一辆高级轿车里出来。 我们把话题转向老同学。他告诉我某甲正在做水产生意还欠着他五百元躲着不敢见他。 我有好些时不见甲了,想不到他竟变化得如此之快,真是不可思议。见我疑惑张国平便 源源本本告诉了我其中纠葛。原来当初某甲开营业执照时条件不合格,就来求国平帮 忙。“路归路桥归桥。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借给他一万元,只要他五百元鞋袜钿,你说这 还不够朋友么?如今连个影都不见,枪也打不到,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我看他以后还 有什么脸再来要我帮忙。 他又问我近来见到了乙没有。我近来因忙于出国之事跟他们都好久不见面了,没等 我回答他便接着说: “他还要多,欠我一千块。那个忙难度大,要不是老朋友谁会理这种事,我奔走了 大概一个月,还瞒着我老爸托人才帮他搞定了的。如果换了外人,请客费用也不止一千 块,现在倒好,见了我就哭穷,真他妈的。” “那你就做一次雷锋算了。”我感到好笑,便开玩笑地说。 “也算买个教训吧。越是要好的越是难缠,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点意义都没 有。”又提到几个同学,奇怪的是大大小小都免不了有些瓜葛,或本托或转托,有了 的,也有至今未了的,我很诧异: “你简直就是王世仁了。”不想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老兄你真不合时宜,这年代就时兴王世仁,以王世仁为荣。女人也只跟王世仁相 好,即使满脸麻子的老头子也没关系。如今什么年代,你还翻老皇历忆苦思甜?你当现 在还是什么文化大革命?上次我校上演《白毛女》谁不认为杨白佬罪该万死?他喝毒药 了跟谁相干?借债还债才是天经地义。否则这市场经济还怎么个搞法。怎么搞活?怎么 会有效益?”我一时被他批得哑口无言。“这种人幸亏生在中国,在国外早就吃官司 了,人家才叫做法制社会过得硬呢。” 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强烈铜味,他的每一个动作神态和每一句话都是“拜金主义”者 的表现,深深震动了我的心灵,贪欲已充塞了他的灵魂,多么可怕。如果再发展下去将 会变得怎样呢,我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从谈话中我还得知他正在做家教赚外块,辅导中小学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能让 这张金字招牌白白浪费,他说起码值几十万,叫做无形资产。 电视里一个裸女的背影在洗澡,浑身堆满肥皂泡沫。 即然扯到国外,我这时正好把我这次访问目的告诉了他,我说我是特意来向他这个 老同学打个招呼告别的。 他沉默了半晌惋惜道: “国内不是一样赚钱,何必定要到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去吃苦受累呢?还要受人 家歧视的闲气。就是请我也不去。呆在自已国家总比在外国好,金窠银窠不如自已草窠 好。” 我此刻十分感激他的真诚袒率友情,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千言万语一时说不清。 我们还能谈什么呢?于是我告别了国平全家。 走出大门不久就到了那条灯红酒绿的闻名饮食大街。路边停满了轿车。整条街都是 卡拉OK,从近处一扇开着的酒楼窗户里传来歌声,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在唱着,有气无 力、绵长、阴郁,似乎死了什么人,隐隐有呜咽的乐声伴奏。又象是狼在寂寞的荒原里 嚎叫。 夜气非常潮湿。 秋堂 于上海 5月 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