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平作品集
像卫慧那样坦荡无畏
李修平
我是在读完了《上海宝贝》之后才去注意卫慧的。在这之前,关于“美女作家”
的文章和网上评论已经很多,卫慧是被关注得最多的一个。严格说来,那些文章
根本算不上评论,顶多属于喜笑怒骂似的杂文而已。卫慧的确年轻貌美,但貌美
似乎与创作无关。写作不是花拳秀腿的表演,要求真枪实弹,只要读过卫慧作品
的人就可以断定,即使她是一位丑女,也完全可以靠作品名世。人归人,作品归
作品,两者似乎没有必要混为一谈?
《上海宝贝》让我又一次享受到了阅读的快感。近几年只有渡边淳一的《失乐
园》、王跃文的《国画》让我产生过这种感觉。而且,卫慧的语言特别好,轻捷
透明,有质感,她把摩登的、浪漫的、冷漠的城市以及狂欢、迷茫、冲动、阴暗
的城市生活淋漓尽致地凸现在眼前。那是一种甜美但又充满困惑的红男绿女的生
活,是当代城市的一道迷乱的风景,是对“新新人类”的一种真实写照。尽管无
奈,却很精彩。
封面设计自然、典雅而大方,是出自卫慧自己之手。她让人把书名写在胸前、臂
膀,然后拍照,就用这样的玉照直接做了书的封面。对此,我有说不出的感慨。
迄今为止,在古今中外的作家中,有哪一个会像卫慧那样去献身般地追求封面的
艺术效果呢?卫慧绝不是沉醉于自身,而是醉心于文学。当我们在惊奇这个不同
凡响的女人的同时,真的会产生某种挫折感,真正地去把握她确实非常困难。卫
慧的思维太神奇了,卫慧的勇气令人钦佩。20年后再读《上海宝贝》,一定会有
更新的发现。也许,再过20年,那些谩骂过这部书的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浅薄、轻
率、武断而后悔、脸红。想一想罗丹的雕塑、毕加索的绘画,再想一想《查泰莱
夫人的情人》、《金瓶梅》,大凡超前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未能幸免于被讥
讽、谩骂甚至被封杀的厄运,然而到后来却都成了艺术的真品,体现出不朽的价
值。
这部被作者称为“半自传体”的小说,我想,除开卫慧作为饮食男女中的一员,
真实地体验过人生真味之外,更多的是来自于她对同时代同龄人生存状态的观察
与感受。用卫慧的话说,“小说里的我比现实生活中的我更聪明更能看穿世间万
物、爱恨情仇、星移斗转的内涵。而一些梦想的种子也悄悄地埋进了字里行间,
只要阳光一照耀即能发芽,炼金术般的工作意味着去芜存精,将消极、空洞的现
实冶炼成有本质的有意义的艺术,这样的艺术还可以冶炼成一件超级商品,出售
给所有愿意在上海花园里寻欢作乐,在世纪末的逆光里醉死梦生的脸蛋漂亮、身
体开放、思想前卫的年轻一代。”我想,单单用前卫来概括卫慧是很不准确的,
她的特点在于她的叛逆性。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也是实验品,她企图用自己独特
的观察与创作为人们展示一种有悖常理的生活、一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新新
人类”。她在实践她早有的梦想。“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就立下志
向,做一名激动人心的小说家,凶狠、阴谋、溃疡、匕首、情欲、毒药、疯狂、
月亮都是我精心准备的字眼儿。”“我野心勃勃,精力旺盛,世界在我眼里是个
芬芳的水果,随时等待被咬上一口。”“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在镜子里的脸
比着一朵有毒的花,并在我那一鸣惊人的小说里尽情泄露关于暴力、优雅、色
情、狂喜、谜语、机器、权力、死亡、人类的真相。”她真的这样做了,做得从
容而坦荡。她用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超常规的发现与思考,为我们提供了社会
的另一个侧面,而这个侧面又是无数人都在自觉与不自觉地参与、无数人鄙夷看
不惯但又的确存在的客观现实。别人不敢正视、面对的东西卫慧正视了、面对
了。卫慧的错在于她写了别人心中的东西,闯入了一方危险的禁区。
卫慧的叛逆是勇敢的、无畏的,也是可爱的、血腥的。爱,是她护身的短剑;而
性,则是冲锋的长矛。每一次不同凡响的性爱尽管痛快淋漓却不断地让人产生遗
憾、困惑甚至憎恶。对于倪可,可以这样去设想,她的不可克制的膨胀的情欲,
正是她精神追求的显示,是她旺盛精力的施放,是她内心压抑情绪的展露。她的
心是向上的、积极的。梦是甜美的,而欲望却永远无法满足。她用写作的形式来
体现存在的价值,用温情来体现人生的美好,用本能的自由放荡的情爱去向这个
无奈的时代对抗。红尘凡世温柔而富丽,人世间无奈而精彩,上帝造人不是让我
们来受苦受难的,上帝赋予人的各种器官,都有它的原意。“人生苦短春梦无
痕,你没有理由不让我这般陶醉!”然而爱之愈深,肉体愈痛。这个社会充满着
许多的矛盾,总是无法圆满,精神怎么也找不到最终的寄托与归宿。灵与肉总是
分裂,想象与现实相悖不容。“我哭起来,这一切无法解释,我越来越对自己丧
失了信心。”“我别别忸忸,人格分裂得可怕,更可怕的是我还会不停地思考、
写作。”倪可心地善良,梦想美好,追求完美,而她的行为却不能被接纳,人们
不了解她眼中浮躁喧嚣的世界和难以形容的空虚。卫慧也是矛盾的,因此倪可也
是矛盾的。
而天天的形象则可被视为一种隐喻或象征。在他的身上具备某些超凡脱俗的品
性,充当着人文精神的化身。但他又是一个阳萎患者,一个毫无生命活力的废
人,一个可怜的吸毒者。他能给倪可带来精神上的温馨,却永远满足不了她肉体
的饥渴。天天代表着弱者一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对于弱者,卫慧充满着同情,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种种努力都改变不了他的悲
剧性结局。毒品代表邪恶。邪恶最终消失,而性则永远旺盛。毒品与性是两种意
象,邪恶不能存在,而性却不能完善。天天有爱无性,马克有性无爱,这是现实
的残酷,天天死亡了,毒品也消失了。天天的死亡不只是一个人的死亡,而是人
文精神的死亡。是邪恶、阴暗、懦弱的死亡,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我是谁?”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尾。卫慧写出了未来的不可知,写出了“我”的
明天的不可知。这是存在与虚无的关系。我们只了解今天和昨天的事情,对于明
天,只有等到了明天之后方可诠释。只是卫慧完全没有必要宣布这是一部“半自
传体”小说,标明“纯属虚构”,不是少了许多麻烦嘛。作为复旦大学的毕业
生、大器早成的女作家、正处豆蔻年华的单身女子,她不可能有那么复杂的经
历,尤其在性方面,她所寄寓的东西绝对不在于此。我敢说,很多人都没有真正
进入卫慧的思维领域。
然而恰恰是卫慧毫不隐讳的表白,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崇敬感,甚至想说:我爱
你,卫慧!爱她什么呢?唯有真诚与坦荡,没有别的。在网上我读到了她的一篇
散文,《我是一支烟》,那篇文章让我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女人的整个生
命,是一枝烟,头三口是新鲜的活泼,最后三口是凝重的醇厚,在这三口中间,
便是毫无激情地燃烧生命了。被人爱一次,便是那人点燃你这一支烟,爱燃烧完
了,哪怕过去他亲吻你抚摩你把你捧在手中含在嘴里,最后也要用手捺灭了毫不
悯惜地扔进躺满同样结局的烟头中间。”“通常的情况是,你的美丽你的肉体你
的气质最终不过是你们这些男孩子在追逐的游戏中的战利品,我们可以抛开矜
持,放弃我们被教育应当保留的一切给你们,可我们越‘慷慨’地奉献,你们就
越恣意地挥霍。女孩的财富很有限,每当一个男孩走到了她的心中,她便觉得拥
有了全世界,到头来,却发觉什么都没有了。”“因此,我觉得最安全的,就是
一夜情,你不要觉得我放荡惊世骇俗,要知道,在这样的关系中,你不用听什么
天长地久的谎话,不需要把你小心翼翼保藏的所有财富再交给谁去挥霍,也不需
要为一个诺言独自一人没来由地傻笑。肉体上的温存和疯狂虽然比起精神来要低
贱得多,是的,我没说错,是低贱,可是比起荒谬的感情游戏来,却是美好纯洁
上百倍。”请问,如今有哪一个人能够如此真城地面对世人倾吐自己的心声呢?
这些精致的言论正好做了《上海宝贝》的注释。
其实作者在写《上海宝贝》之前就已意识到了结果。“我对这部小说产生了某种
隐忧,我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在读者面前最大程度地藏起来,换句话说,我不想把
小说与自己的生活混为一谈,而事实上我更担心随着这部小说情节的发展会对我
以后的生活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影响。”但她又是真诚的,坦荡的。“我放弃了
修饰和说谎的技巧,我想把自己的生活以百分之百的原来面貌推到公众视线面
前。不需要过多的勇气,只需要顺应那股暗中潜行的力量,只要有快感可言就行
了。不要扮天真,也不要扮酷。我以这种方式发现自己的真实存在,克服对孤
独、贫穷、死亡和其它可能出现的糟糕事的恐惧。”“所以我写出所有我想表述
的意思,不想设防。”“我不知道这本书的最终命运会被引向何方,但我知道它
一旦完成,就会走出我的视线,不再由我控制,它会被放在你的手上,代替它的
作者与你交流,和你倾诉。”卫慧是希望在读者中寻找知音的,然而,对准她的
几乎是所有的重轻武器,当然也不乏善意的批评和呵护,但更多的则是恶意攻
击,有人甚至讥讽她是在“用身体写作”、是在卖弄肉体与私处,叫人不忍卒
读,此类人最为可恶。卫慧简直就被看成了倪可,而倪可又有什么不好呢?卫慧
被归到“另类”,说成“疯子”,但“疯子只因其聪明之处不被理解才会被认为
是疯子,美的东西只有与死亡、绝望甚至罪恶联系在一起才是可靠的美。”我
想,卫慧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就已具备了被棒杀的心理承受能力。
能简单地说卫慧是在“用身体写作”吗?其实这个概念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臆
断,是某个人的标新立异。在性的方面卫慧寄寓的是更高的层面。作为女性,她
向女性角色最大的禁区——性一—进行挑战。就如卫慧借笔下人物谈读《蝴蝶的
尖叫》那种感觉一样,《上海宝贝》“读后感到很奇妙,好像走进了一间四面墙
上和天花板、地板都装着镜子的房间,映像不停地从这面镜子进入那面镜子,四
周的光线就像一条被围住的蛇一样来回游击。在精神混乱的内核中有匪夷所思的
清晰动人的真实感,还有语言上的那种黑色的妖媚气质,看你的小说就像经历了
一场……”
虽然没有产生卫慧幽默的那种感觉,但我读了之后的确感到很美好,至于有人说
“恶心”、“呕吐”,那只能说明他的胃不好。毕竟卫慧值得庆幸,她赶上了一
个言论自由,创作自由的太平盛世,大惊小怪时时躲在阴暗角落充当传统卫道士
的只有少数,而《上海宝贝》又是出现在一个人们有足够气度和力量去容纳和承
受多元化文化价值和生存观的时代,这就有它存在生长的空间。凡是存在的,都
是合理的。我相信,卫慧的探索最终是会被理解的。我为卫慧的坦荡无畏而叫
好。
2000年6月何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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