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ny Wong 作品集
在海滨
bennywong
夜深了,街上寂静萧然,空无一人。冰冷的风从街口直吹过来,稀疏的
街灯和寥落的星辰,都被它吹得明晃晃的。
二月里的这座海滨小城,已失去了盛夏时节旅游胜地的辉煌和喧闹,到
处都冷冷清清,不光是夜里,白天也一样。
这条街从市中心直通往海滩。下午的时候,就这么冷瑟瑟,空荡荡的。
余和白从沙滩往回走。一个男人提着水桶和拖把穿过路去。街道两旁皆是门
户紧闭的旅馆和招待所。
余来过海滨三次,不过前两次都是在夏天。他喜欢海浪,沙滩和明净的
生活,还有海鲜。白没来过海滨,他曾在一个港口度过了幼年时代。港口没
有沙滩,但这里冷清赤裸的街巷还是使他恍惚间回忆起什么。
“要是你从小在这儿长大,从没离开过这里,现在你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想过吗?”他问余。
“我会憎恨这些游客。”余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夏天把我的家乡搞的一团糟,冬天又让我没活干。”
“我要是从小长在这儿,现在肯定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白说。
这会儿夜深了,他俩从灯火通明的餐厅出来,走到又静又冷的街上。他
们都对晚餐感到满意,又因为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两个人边走边聊,路
过了黑洞洞的校园、灯光幽暗的医院和许多别的建筑。
余一路上激动地讲述着音乐带给他的改变。他回忆起李宗盛、罗大佑和
别的一些人。他们是他那一代人少年时的音乐教父。在路灯下,余低声吟唱
着那些难忘的段落。本来充满着激情,感伤和憧憬的歌谣,现在,在这临海
的旷夜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白一边吃着饼干,一边无声地乐着。他是决
不敢在黑暗里歌唱的,他深知这一点。
那瓶白酒差不多还是满的,鼓鼓地揣在兜里。可到了十字路口的指挥塔
上,他们却胡闹起来。寒气浸透了外衣,两个人却格外兴奋。一切都变得空
空荡荡了,一切都只剩下昏黄的十字路口,就象是回到了遥远的时代,或是
经历了另一次梦魇。
两个恋爱中的男女,躲的远远的,无声地从路口经过,消失在树荫里。
余和白没有回旅馆,他们径直去了海滩。在夜里,海变成了混沌无边的灰
色。它显出了冷酷暴虐的一面。四下里全是凛冽的风,和冥冥洪荒般浪涛的
沉诵。余嘴上的烟头,闪了又闪,烟还没有吐出来,就被冷风吹散了。
两个人在海滩上得不到什么,他们默默地站着,然后默默地离去。
白掏出凉冰冰的瓶子,想喝上一口,暖和身体。可入口的只是浓浓的苦
涩。自从上次呕吐,他就再也喝不了一点烈酒。他眨了眨眼。他只是个戴眼
镜的青年,走在街上,毫无特色。他一心只想当个作家。他时常感到绝望。
他收起瓶子,觉得这次旅游毫无道理。他是陪着余来的。余一年只有几
天假。他还记得他们在头一日中午到达海滨时的情景。余一见到沙滩,和海
水,就不能自制地冲下了堤岸。他已经来过三次,可还是这么情不自禁。他
俩快活地在海滩上撒欢,临了爬到巨大的礁石上,眺望大海。
水天一色。
余个子不高,白胖胖的,是个漂亮的男孩。他有信仰,爱生活,懂得讥
讽和缄默的力量。他极力想变得成熟,他的自卑是深埋着的。在阳光下,海
风拂动着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发亮,象是生了一层薄汗。
黑暗里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一辆轿车往海滨公路上疾驶过去,后面一
些私家旅店的伙计骑着摩托在追赶。他俩认识那些人。刚到海滨,他们就拉
着两人去住他们的旅馆。
不一会儿,追赶者悻悻归来。从他们的议论中,明白是有人没交店钱就逃掉
了。余冷笑了几声。他不能理解,既然那样看重钱,又何必来旅游呢?白反
复想象着,轿车在黑夜里翻下陡堤的样子。这两个年轻人,各自在心中暗
念,自己以后永远不会落到那步田地。
回到旅馆,客房部的门竟已锁了。余和白敲着门,半天才有小姐出来。
她穿着睡裤,光着脚,使人想入非非。
回到房间,余打开了电视。白坐在床上,还在不停地吃饼干。
“你没吃饱啊?”余问。
余很快沉浸在警匪片的情节里,不再说话。白突然想起他忘了给家里打
电话,只好又下楼。余哪儿也不去,他就是看电视。
“顺便也给我家打一个。”白临出门时他叮嘱道。
白关上门。楼道和大厅里都空荡荡的,整个旅馆只有他们一户客人。白
穿过黑漆漆的花园,去找有电话的饭馆。他怕黑,就又想起了余教他唱的那
些歌谣。能令别人感动的东西,却使他变的更为冷漠。
打完电话回来,见余还在那儿看电视,他感到腻烦,“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不论你看什么,多少总有启发。”余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们就这件事又争论了一番。过去两人有着相同的电影品味,但现在白
感到厌倦了,他觉着美国电影全部是垃圾。他列出几部或许还勉强值得一看
的片子,但都被余认为是血腥和无聊的。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关于信仰和
女孩的话题。在大多数时候余都沉默不语。他把酒倒在烟缸里,点燃了取
暖。白感到很难说服他。
由于旅馆里只有他们一户客人,所以暖气并没有开,这会儿越来越冷
了。事实上他们当初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圈,才找到这一家愿意在冬天接客的
正经旅馆。
各式各样,红砖碧瓦,干净漂亮的小洋楼布满在海滨公路一侧的松柏园
林之中,,在冬日里门窗紧闭。它们全是各种单位和部门设在海滨的别墅疗
养院。在白看来,差不多全国的单位都在这儿划了地盘。在夕阳的光辉里,
它们倒也赏心悦目。
先是在沙滩上,后来是沿着公路,两个年轻人走得太远了。他们看见渔
民把巨大的木船搁在沙滩上,在龟裂的船底重新油上红漆。余在海浪冲刷过
的岸边拾到了一些完好的贝壳。
“这就是咱们昨天吃过的牡蛎。”他摊开手给白看,“生着吃最鲜了。
”他说,“可惜冬天没有螃蟹。”
“九十五块一斤有的吃。”白说。那相当于他们一天的住宿费。
实在找不到地方,白就躲在木船后小便了一次。几个当地的孩子尖声叫
着,在木船的另一边放飞风筝。余和他们在一起。
太阳离海面越来越近了。天空,陆地,和水波,被映得一片霞红。那样
绵长的一条海岸上,就只剩下余和白两个人,他们的影子在沙滩上越拖越
长。
两个人互相拍了些照片,他们在镜头前变得乖了。太阳很快便沉入到远
处水陆交融的地方,气温骤然降了下来。
在快要回到镇上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在火车上与他们临座的那对情
侣,这时竟远远地出现在码头的那边。
两个人都感到惊讶。
“没见他们和咱俩一起下车呀?”
“是啊......他们没准也看见咱们了,过去聊聊吗?”
可是不论他俩走到哪儿,那对情侣永远在更远的地方出现。他们始终是
两个偶人似的小个儿,时而依偎,时而追赶,时而古怪地扭动着身体。如果
你曾在草丛里看到两只蚂蚁,如果你突然明白它们不仅能思维,而且有憧
憬,会幻想,而且仅仅因为是两两相悦,就能得到幸福、力量和永久的安全
感......在无边的世界上,你看着它们,感到窒息。
余和白走到情侣刚刚呆过的地方。平滑的沙滩上,有一些用木棍划过的
字迹。尽是些幼稚和荒唐的句子,还有两个心形的图案。
字迹深深地嵌在沙地里,深深地,象是活的。但当余和白谈笑着走远之
后,在黑暗中,一浪,又一浪,海水渐渐漫过沙滩。山盟海誓,连同他们深
浅不一的脚印,全被淘得一干二净。
沙滩是平的。
整整一个下午,余和白都在谈论姑娘。临了,夜深了,他们躺在床上,
又以此结束了这一天。谈的多了,余就渐渐显出了他纯洁的一面。他和白都
或多或少重新认识了对方。“我觉得你是个圣人。”白最后说道。余躺在床
上,背朝着白,不再吭气了。白象往常一样睡不着觉,一直看书看到很晚。
第二天一清早,他就醒来,上到阳台上。能听见海涛起伏的奏鸣。他深
深地呼吸着海滨的气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由于院子里的松林,和前面的
另一栋建筑,他不能看到海。
他催促余起床,但他很快放弃了。他决定自己去看海。“已经来不及看日出
了......”他说, “我不明白你跑到海边来成天睡觉有什么意
思?”
“我追求的就是这个。”余在被窝里说。
可是当白一个人来到海滩上,除去寒冷,并没有得到额外的乐趣。回到
旅馆,两人便一起出门,到城里闲逛。晚上那些明亮神秘的小店铺,这会儿
显得乏味难耐。
中午,二人又回到前一晚用餐的那个饭店。这是他们几日来所能找到的
最好的一家饭店了。令人难以置信,一到冬天,连这里的饭店也大都歇业
了。离开海滨前的最后几餐,他们都选择了这里。
两人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余点了菜,又额外叮嘱服务生来一碟上好的
鲜虾酱。他先点了支烟,然后和白一起喝酒。他们喝光了几瓶当地产的啤
酒。白把昨晚剩的酒也带来了。于是两个人又从桌子的隔板下面取了新杯
子,改喝白酒。这时恰好是正午,窗外阳光刺目,街道显得白花花的。两个
人聊得投机,一致认为回去后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了。有那么一会
儿他们轻飘飘的,突然变得无忧无虑起来,似乎一切都并不可怕了。这家餐
馆的环境让他们感到舒适和放松。起码菜肴新鲜可口,而且地面干净,桌椅
讲究,玻璃窗通天到地。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你都会喜欢一个有这种窗户的
餐厅。尤其到了晚上,灯光明亮柔和,客人不多也不少,恰好适于谈话。服
务生温顺随和,随叫随到,不管你抽不抽烟,他都送你一个透明的塑料打火
机。
这大概就一个人希冀的全部内容?END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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