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孽海花及其他

  在数以千计的晚清小说中,《孽海花》的成就是比较高的。作者曾朴(1871—1935),字孟朴,江苏常熟人。早年受西方资本主义思想文化的影响,在同文馆学法文,翻译过雨果等人的作品。后来参加康、梁的维新运动,在清政府杀害革命家秋瑾时,还参加过联名抗议。一九四年创办小说林书社,开始《孽海花》的创作。后期在政治上堕落了,在江浙一带搞过“预备立宪会”,辛亥革命前夕,作了两江总督端方的幕宾。在北洋军阀混战期间,他又周旋于孙传芳、卢永祥、张宗昌等军阀之间,成为一名反动政客。大革命失败后,在上海开书店,并继续写小说。《孽海花》也就在这时续写并修改完成。
  《孽海花》初印本原署“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东亚病夫”即曾朴,“爱自由者”是他好友吴江金天翮,小说是由金天翮先开始写了四、五回,才由曾朴接过来一面修改一面续写的。原计划六十回,没有完成。小说的前十回是一九五年发表的。翌年续出十回。一九七年又发表二十一至二十五回。一九二七年作者再赓续十一回,又修改全书,于一九二八年出版了十五卷三十回的修改本。最后修改,虽然艺术上有所提高,但删去了不少激烈的言论,削弱了原本的思想内容。
  《孽海花》和别的小说不同,书中人物,无不有所影射。作品以金雯青和傅彩云的故事为主要线索,通过当时京城内外官僚名士、封建文人的思想生活和社会风气,展现了清末的政治、经济、外交和社会生活的情况,对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窳败和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作了一定程度的揭露和批判。
  作品用了不少篇幅,描写了当时上层社会的风尚,揭露了官僚名士们的生活。外表看来,这些人都很“高雅斯文”,但灵魂很卑劣,生活很腐朽。他们身居要位,在内忧外患十分严重的情况下,却整日考据版本,赏鉴古玩,饮酒狎妓,争名夺利,勾心斗角。小说中的男主角金雯青就是这类人物的代表。他出身状元,后任外交使节,是国家的“方面大员”,表现上道貌岸然,俨然是“国家的栋梁”,实质上是个虚伪丑恶、腐朽无能的废物。他在母亲热丧中纳妓为妾。在出洋的轮船上见俄国虚无党员夏丽雅漂亮,就指使毕叶用魔术暗中戏弄她。后来在夏丽雅的严词责问和手枪的威迫之下,又张口结舌、狼狈不堪。当他听说虚无党人要推翻政府,破坏法律时,竟“大惊失色”。后又听说在这些革命党人中还有女子,就咕噜道:“男的还罢了,怎么女人家不谨守闺门,也出来胡闹?”他一生研究历史舆地之学,却用重价买了一张画错疆界的中俄交界地图献给总理衙门,白白断送了国家八百里土地。此外,象鱼阳伯为了买红缺,不惜坑陷孤儿寡妇,夺取王石谷的古画送给炙手可热的庄小燕。龚平身为重臣,在甲午战争的紧急关头,却为了一只失鹤,特地写了一篇“失鹤零丁”出去张贴,连他的弟子闻韵高也感到气愤说:“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
  曾朴在批判这些官僚名士的同时,也指出科举制度是专制君主用来使“一般国民,有头无魂,有血无气”,以便“维持他们专制政体的工具”。
  《孽海花》比起其他谴责小说来思想水平要高,这表现在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种种罪恶的时候,有时能把批判的矛头一直指向最高封建统治者。如在作品的第一回里就大胆指斥了清代帝王们,说他们是“暴也暴到吕政、奥古斯都、成吉斯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查理士、路易十六的地位”。并勾划了慈禧这一阴险专横、凶顽贪暴的嘴脸,揭露了她公然受贿,荒淫享乐,以致把“一国命脉所系”的海军经费修了颐和园。其次,作品还揭露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意图,并把它和批判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联系起来。作者通过谢淑云的口驳斥了“列强无野心”的谬论,指出帝国主义的侵略是“出自天然”的本性。当时正处在日俄战争的前夕,作者已预感到帝国主义对中国有新的侵略意图,焦急地喊出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十八省早已不得了”。作者以愤慨的心情,揭示出“朝中歌舞升平,而海外失地失藩”的现实,批判了在中法、中日战争中封建统治者所表现的种种丑态,特别对卖国贼李鸿章作了猛烈的抨击,描画了他对外屈膝、对内镇压的洋奴嘴脸。此外,小说不仅歌颂了冯子材、刘永福等抗敌英雄,还表现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要求,认为奴乐岛(隐指中国)缺乏自由,而“不自由毋宁死”,通过毕叶的口,肯定并宣扬了“天赋人权,万物平等”的民主主义启蒙思想。歌颂了孙中山、陈千秋等的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在他们身上寄托了拯救祖国的希望。
  但上述进步的思想内容,在整个作品中不是很突出的。小说思想上的缺憾在于,写当时上层社会的轶闻艳情过多,而且缺乏应有的批判。特别是围绕女主人公傅彩云所出现的很多低级色情的描写,大大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成就。其次作者的进步观点有时是很不明确的。如作者一方面要求资产阶级革命,对资产阶级的革命领袖歌颂备至;同时对光绪皇帝又充满同情,对他寄托着希望。对俄国虚无党人的恐怖活动没有一点批判,把虚无党员夏丽雅描绘成为一个舍己为公的女英雄。对资本主义制度所标榜的自由民主口号的虚伪性更是毫无认识,作了过分的美化。
  《孽海花》艺术上有一定成就。小说在结构上很有特色。以作者的话说:“《孽海花》和《儒林外史》虽然同是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的方式,然组织法彼此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琏。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交西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从头开去,谢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我是散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推展出各种形色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小说擅长于刻划作态的名士。十九回中写李纯客的一段就是很典型的。
  小燕一笑。进门一个影壁,绕影壁而东,朝北三间倒厅,沿倒厅廊下一直进去,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森,满院种着木芙蓉,红艳娇酣,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湘帘,悄无人声。那当儿恰好一阵微风,小燕觉得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清香沁鼻。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椎髻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见小燕进来,正要立起,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着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上发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燕翁来了。老夫病体,竟不能起迓。怎好?”小燕道:“纯老清恙几时起的?怎么兄弟连影儿也不知?”纯客道:“就是诸公定议替老夫做寿那天起的。可见老夫福薄,不克当诸公盛意。云卧园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风寒小疾,服药后当可小痊,还望先生速驾,以慰诸君渴望。”小燕说话时,却把眼偷瞧,只见榻上枕边,拖出一幅长笺,满纸都是抬头。那抬头却奇怪,不是阁下台端,也非长者左右,一叠连三全是“妄人”两字。……
  这时期,在小说创作领域中也出现了不少消极、落后的东西,“鸳鸯蝴蝶派”小说和大批“黑幕小说”的出现,是这一情况的集中表现。
  “鸳鸯蝴蝶派”小说起于一九八年左右,辛亥革命后开始兴盛。它反映了当时封建阶级和买办势力对文学创作的要求,是和半殖民地的上海社会风尚相适应的。它本身并非是一个文学团体,只是由于这些作者的文学主张、作品的内容和风格大抵相同,因而形成的一种文学流派。诚如鲁迅所描绘的那样:“佳人和才子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阴花下,象一对蝴蝶,一双鸳鸯一样”(《鲁迅全集》卷四《上海文艺之一瞥》)。其中较著名的有包天笑、周瘦鹃、陈蝶仙、徐枕亚等。大都是既编辑又创作,有的更兼翻译。
  “鸳鸯蝴蝶派”的文学主张是趣味第一,主要描写婚姻问题,但他们所写的婚姻问题决非为了揭露和批判封建制度的不合理;而是玩弄爱情,虽然在少数作品中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内容,但就它们总的倾向看是很腐朽的。“鸳鸯蝴蝶派”中的有些作家在翻译外国作品上,倒是做出了一定成绩。
  一九一七年左右,出现了大批黑幕小说,它们的宗旨是揭露所谓社会各方面的黑暗,实际是不加批判地记录各种犯罪作恶的材料。它们“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中国小说史略》),因此可说是谴责小说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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