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运动时期的诗文

  十九世纪中叶前后(道、咸),即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革命时期,统治阶级内部发生了分化,一部分比较开明的官僚文士,开始面对现实,发出改革内政,学习外国有用的知识,抵抗外国侵略的呼声,因而产生了进步的文学潮流。龚自珍、魏源和林则徐实开其先路。
  魏源(1794—1857),字默深,湖南邵阳人,和龚自珍齐名,他们是朋友,思想也相近。他“以经济名世”,不以诗人或文章家著名。实际他对诗文创作也是非常刻苦努力的。他“仿白香山体”作的一部分古体诗如《江南吟》“阿芙蓉”、《都中吟》“筹善后”等,以及数十首律诗《寰海》、《秋兴》等,反映了人民的疾苦,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无能,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表现了深厚的爱国主义感情。“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他的大量山水诗,不少篇章具有一种形象飞动、生机蓬勃的特点,如《湘江舟行》、《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三湘棹歌》等。魏源的散文,叙事说理,内容详实,条理明晰,语意明白畅达。这与龚自珍的奇诡以至艰深晦涩,恰好成为鲜明的对照。但龚、魏的散文,都是独书所见,不事模拟,与“桐城派”古文是对立的,对后来的新体散文有先驱示范作用。
  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福建侯官人,是关心国计民生,坚决主张抵抗英国侵略,并具有实际政治能力的政治家。他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一度参加过并不是进步知识分子结合的“宣南诗社”,实际他和“宣南诗社”众多的平凡官僚文士有显著的区别。他的诗主要是政余抒情和官场酬唱之作。在粤东查禁鸦片到谪戍伊犁时期的部分诗篇,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也表达了对投降派的指责和愤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这是他“常不去口”的著名诗句。他的描写西北关山形势诸作,如《出嘉峪关感赋》,气魄雄伟,格律严整,足以表现其深厚的功力。
  这个时期,许多诗人表现了爱国主义立场。张际亮(1799—1843,字亨甫,福建闽侯人)是这时享有盛名的作者。他尖锐地批评乾隆以来各派代表诗人和诗风,认为“或以议论考订为诗,或则轻佻浅鄙,无与于风雅之旨”;认为“其负盛名如沈归愚、朱竹君、袁子才、赵云崧、蒋心余、黄仲则、翁覃溪、张船山诸先达,固皆一时才人,然于风雅之旨正多未逮,袁佻、赵犷、蒋薄、黄轻,张介于黄、蒋之间”:对冲击腐朽诗坛,树立近代进步诗风有一定意义。他的《浴日亭》一诗较早地反映了外国侵略形势和国家民族的危机。老年诗人张维屏(1780—1859,字子树,广东番禺人),目睹英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激发了爱国热情,写出了一些格调高昂,歌颂广东人民英勇的抗敌斗争,揭露统治者妥协投降的诗篇。如有名的《三元里》:
  三元里前声若雷,千众万众同时来,同义生愤愤生勇,乡民合力强徒摧。家室田庐须保卫,不待鼓声群作气,妇女齐心亦健儿,犁锄在手皆兵器,乡分远近旗斑斓,什队百队沿奚山。众夷相视忽变色:“黑旗死仗难生还。”夷兵所恃惟枪炮,人心合处天心到,晴空骤雨忽倾盆,凶夷无所施其暴;岂特火器无所施,夷足不惯行滑泥,下者田塍苦踯躅,高者冈阜愁颠挤。中有夷酋貌尤丑,象皮作甲裹身厚。一戈已舂长狄喉,十日犹悬郅支首。纷然欲遁无双翅,歼厥渠魁真易事。不解何由巨网开,枯鱼竟得攸然逝,魏绛和戎且解忧,风人慷慨赋同仇。如何全盛金瓯日,却类金缯岁币谋。
  后一辈的诗人贝青乔(1810—1863,字子木,江苏吴县人)是一个“跌宕有奇气”,“生平具干济才”的爱国者。他参加过浙江沿海的抗英战争。他在奕经军中写的《咄咄吟》,因事作诗,就诗加注,是别具一格的史诗:
  瘾到材官定若僧,当前一任泰川崩。铅丸如雨烟如墨,尸卧穹庐吸一镫。
  天魔群舞骇心魂,儿戏从来笑棘门;漫说狄家铜面具,良宵飞骑夺昆仑。
  前首记奕经门生武官张应云,当敌人来攻时,犹卧吸鸦片;后首记宋国经军戴纸糊面具,装作鬼怪,跳舞而前,敌人以枪炮迎击,遂不战而溃散:这些严峻的讽刺诗,有力地揭露了清王朝腐朽的军事史和昏庸误国的罪状。后来诗人旅食四方,作诗更多,更广阔地反映了这个时期的现实主要矛盾。同时林昌彝(1803—?,字惠常,福建侯官人)作《射鹰楼诗话》一书,集中地搜集并评论了反帝爱国的诗篇,改变了从来的诗话面貌,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这部诗话也说明了作者对诗歌创作的现实主义观点:诗人必须关心国事,诗歌必须反映社会现象和重大的事件。他有一些诗正是这种观点的实践。此外姚燮、朱琦、陆蒿、黄燮清、金和等也都从不同角度写下了不少具有现实内容、表现爱国主义立场的诗。就散文说,张维屏和林昌彝都曾表示反对“桐城派”古文。稍后的冯桂芬(1809—1874,字景亭,江苏吴县人)、王韬(1828—1897,字仲涛,江苏吴县人),随着改良主义思潮的发展,不仅明白提出反对或抛弃“桐城派”古文,而且在写作实践上也开辟了新体政论散文的道路。冯桂芬的《校分庐抗议》和王韬的《涛园文录外编》实开近代政论散文的先例。王韬是我国早期的新闻工作者,他把所见所言“达之于日报”,那就是使文章社会化。他已顾不得什么“古文辞的门径”,而只求文章能够合乎一个简单的标准——“达”,明白清楚,人人能懂,毫无隔阂。他肯定社会化的报章日用散文,使文章通俗化,在散文发展史上是有划时代的意义的。
  太平天国的革命文学,更有其特出的进步意义。洪仁干等发布的《戒浮文巧言谕》,是彻底打击“桐城派”古文乃至一切虚伪的封建文学的历史文献。它提出文章革新的明确主张。认为文章的产生本来是为了社会实用,而“一应奏章文谕,尤属政治所关”。因此它提倡“文以纪实”,“一一叙明,语语确凿,不得一词娇艳,毋庸半字虚浮”,以期“朴实明晓”,人人易懂。它反对“古典之言”,特别是那些不伦不类、荒诞无稽、饱含封建毒素的陈词滥调。从革新的实际看,太平天国领袖们的叙事议论,自觉运用通俗的语言和形式,确实是向着“朴实明晓”的文风努力的。他们的诗,如洪秀全的《述志》(注:原诗见《洪仁干自述》,无题,此编者所拟。):“眼通西北江山外,声振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杨秀清的《果然英雄》:“拔地参天皆勇将,安邦定国尽忠臣;冲锋恐后常虞我,遇事争先讵让人?”都充满着革命英雄主义的政治内容。他们用诗宣布清王朝的滔天罪状,鼓舞千百万起义人民的杀敌意志和胜利信心,宣扬“吊民伐罪”的革命理想和翻天覆地的雄图大志。他们的诗的语言亦通俗易懂,生动有力。
  和上述进步的诗文潮流同时,传统诗文也还出现另一种局面,这就是宋诗运动和“桐城派”古文的“中兴”。
  明代作家在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的影响下,一般鄙薄宋诗。清初以来,宋诗逐渐成为部分诗人研究和学习的对象,但影响不大。乾隆嘉庆间,提倡宋诗,扩大宋诗的影响,关键人物是翁方纲。近代宋诗运动的发生同他有密切的关系。这个运动是作为模仿汉魏盛唐的反对派而出现的一种诗坛风尚。它主要区别于“神韵派”和“格律派”。它的模仿对象是杜、韩、苏、黄,是传统诗坛的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新发展。程恩泽(1785—1837)、祁隽藻(1793—1866)是这个诗派的早期人物。他们都是大官僚和考据家。程恩泽诗学昌黎、山谷,所谓“率排忧妥帖,力健声宏,琅琅乎若鸾凤之啸于穷霄也”,实际是他远离现实,无视于现实生活中的斗争内容,不得不努力走着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道路。祁隽澡主张作诗要有“学识”和“性情”,而且态度总要“温柔敦厚”,显系清中叶主要诗派的调和论调。他的诗主要学韩,也偶然学杜、学白,大都是形式、语言的模拟,很少触及现实社会内容。无非是“感恩”、“扈从”、赴官旅行、官场应酬等等堆砌文字的庸俗纪录,是典型的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作品。何绍基(1799—1873)、郑珍(1806—1864)、莫友芝(1811—1871)是这个诗派的重要作家。他们都是正统派考据家。他们都和程恩泽、祁隽藻有师友或幕僚的关系。何绍基“诗宗李杜韩苏诸大家”,所作大都是书画题跋、山水景物描写和官场应酬之作。郑珍诗主要学韩,所作大多是描写山水风土和自己的贫困生活。晚年作风转向学杜,也写了一些较有现实意义的诗。莫友芝诗风与郑珍相近,枯槁乏味,更在郑珍下。反动头子曾国藩(1811—1872)也学杜韩,而特尊黄山谷,给这个诗派的影响更大。
  “桐城派”古文,在乾嘉时代,由于考据家的排斥和骈文家的对抗,只是师弟相传,影响并不很大。近代使“桐城派”古文“中兴”的重要人物,首先是梅曾亮(1786—1856)。他的古文,具有“清淡简朴”的特点,但一般缺乏现实内容,成就不大。少数写景文,如《小盘谷记》等,篇幅短小,句句落实,而又多曲折变化,有一定的文学意味。后来曾国藩既详叙桐城派古文家源流,树立大小旗帜;又利用官僚买办势力,网罗幕府人材,扩大反动影响,从而使“桐城派”古文形成了“中兴”的局面。他利用“桐城派”古文维护封建统治,反对太平天国革命;他的古文成为屠杀人民最反动的工具。同时的吴敏树(1805—1873)不肯参加曾国藩幕府,也不承认自己是“桐城派”,实际他是在“桐城派”影响下刻苦自修的一个作家。他的古文,同样缺乏现实内容,成就不大。有些作品如《说钓》等,讽刺世态,刻意描写,有自己的特点。
  词在这个时期,以蒋春霖(1818—1868)为代表作家。他倾倒一时,名气很大,所谓“咸丰兵变,天挺此才”。实际他的某些著名作品,如〈木兰花慢〉《甲寅四月客有自金陵来者,感赋此阕》、〈虞美人〉《金陵失秦淮女子高蕊……》、〈淡黄柳〉《扬州兵后……》、〈台城路〉《全丽生自金陵围城出……》等等,诬蔑太平天国革命,凄苦哀怨,表现了地主阶级的没落情绪和反动立场,完全是封建糟粕,应该坚决抛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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