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汪中及其他骈文家

  唐宋的古文运动,打击了骈文的泛滥,开拓了散文的广阔领域,恢复了散文的传统地位。但要知道,骈、散文并没有绝对严格的界线,骈文所以受到非难,根本在于它“饰其词而遗其意”的形式主义倾向,并不是这种形式本身绝对不可以应用。所以骈文虽一再受打击,被排斥于文苑之外,它依然成为官僚文士一种应用文形式。唐宋以来,骈文并未绝迹。明末“复社”作家提倡并写作骈文。清初亦有不少作家写骈文,著名的如陈维崧等。到了清中叶,出现了更多的骈文作家,呈现“中兴”的气象,成为与“桐城派”古文尖锐对立的一个文派。
  汪中(1744—1794),字容甫,江苏江都人,是这时一个特出的学者和骈文家。他“少苦孤露,长苦奔走,晚苦疾疚”,一生“未尝有生人之乐”,境遇是很惨的。他早年“私淑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六经之旨以合于世用”;后来又“为考古之学,实事求是,不尚墨守”(以上引文均见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终于能从一个书店的学徒,成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他的许多学术论著,合学术与文章为一,别具一格。特别是对先秦诸子的研究,有独创性,实开近代诸子研究的风气。他的思想有显明的进步倾向,“不信释老阴阳神怪之说,又不喜宋儒性命之学,……见人邀福祀祷者,辄骂不休”(江藩《汉学师承记》)。他“生平多谐谑,凌轹时辈,人以故短之”(阮元《淮海英灵集小传》)。实际他“疾恶如风,而乐道人善”,与庸俗的官僚士流社会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因此他被目为狂人,一生坎坷不遇。
  汪中早年即以词赋知名,曾有《麋俊文钞》一册行世。又“尝选《哀江南》以下数十篇为《伤心集》”。他的骈文打破向来形式主义作风,“状难写之情,含不尽之意”,悲愤抑郁,沉博绝丽。著名的《哀盐船文》,描写扬州江面盐船失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的经过及惨状,当时主讲扬州安定书院的杭世骏认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
  ……夜漏始下,惊风勃发。万窍怒号,地脉荡决。大声发于空廓,而水波山立。于斯时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炎炎,票若沃雪。蒸风气以为霞,炙阴崖而焦热。始连楫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没。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暴田田,狂乎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诀。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君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入雷渊,并为波臣。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济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守哭屯颤,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沈波,终狐祥而无主。……
  作者带着悲愤的心情,对罹难者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文笔明丽自然,凄婉动人。《吊黄祖文》,借祢衡“虽枉天年,竟获知己”的无辜遭遇写自己的“飞辩骋辞,未闻心赏”的不平感慨,“苟吾生得一遇兮,虽报以死而何辞”,是对庸俗的官僚士流社会的尖锐讽刺。《狐父之盗颂》,明目张胆地歌颂“大盗”,“吁嗟子盗,孰如其仁?用子之道,薄夫可敦”:显系无穷愤慨,自鸣不平。《经旧苑吊马守真文》,以被损害的妓女自比,实写“一从操翰,数更府主,俯仰异趣,哀乐由人”的苦衷,“事有伤心,不嫌非偶”:是对官僚士流社会的沉痛的控诉。又如《自序》、《广陵对》、《黄鹤楼铭》等,都是传诵一时的名文。
  汪中的骈文所以特出于当世,不仅在于他有学问、词采,更重要的在于他有真实的思想感情。他的每一篇作品,都不是率意而为,也不是无所为而为,而是经过长期的准备酝酿、发抒其不得不言的产物。他的骈文,确实如刘台拱《遗诗题辞》所说的“钩贯经史,熔铸汉唐,宏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
  乾嘉之际著名的骈文家还有袁枚、胡天游、洪亮吉、孙星衍、李兆洛等。但成就都有限。
  清中叶的传统文学,虽然作家众多,作品丰富,但总的趋势仍可以说是衰落的。诗的流派,愈变愈多;文有骈、散的对立,有文笔之争;词亦出现了新派别。这些不同的流派同时并起,各树旗帜,表面上很繁盛,却始终找不到出路,正是封建时代文学回光反照、渐趋没落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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