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镜花缘及其他

  继承《西游补》以小说寄寓讥弹的余绪,这时还出现一些讽世小说。刘璋的《斩鬼传》(十回)写钟馗落弟,愤懑而死,被封为鬼王,专剿世间各种各色恶鬼。所谓捣大鬼、龌龊鬼、诓骗鬼、糟腐鬼等,实际是市井中腐败现象的化身。但作者并未深入揭发产生这些“恶鬼”的社会现实,书中多无意义的插科打诨和作者本人的借鬼说法,甚至连钟馗也被描写得相当轻狂,与民间传说中的正义凛然,诙谐憨直的形象很不相似。
  “天花藏主人”编次,无名氏所作的《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二十回),写济公活佛惩顽除暴的故事。书中对上层人物的种种丑行,颇多揭露、嘲笑和讽刺,风格诙谐有趣,因而在民间流传很广。但书中过多宣扬因果报应和神怪迷信的思想,文笔拉杂拖沓,不够洗炼,讽刺态度也极不严肃。
  嘉庆年间的《镜花缘》是继《红楼梦》后比较优秀的一部小说。作者李汝珍(1763?—1830?)直隶大兴(今北京市大兴县)人,曾任河南县丞,终身不达。他学问渊博,精通音韵,旁及杂艺,著有《李氏音鉴》。《镜花缘》是他晚年的作品,原拟写二百回,结果只完成一百回。
  作品写唐女皇武则天令百花寒天齐放;众花神不敢违旨,开花后遭到天谴,被谪为一百个女子。而花神领袖百花仙则托生为唐敖女小山。唐敖科举落第,心情沉郁,随妻弟林之洋泛海出游,经舵工多九公向导,历观海外诸国异人异事后入小蓬莱求仙不返。小山思亲心切,出海寻父,却意外地在小蓬莱泣红亭内录得一卷“天书”。回国后恰逢女试,录取百女,实则令被谪花神在人间重聚。众女及第后,拜谒宗师,连日饮宴、赋诗、游戏,尽欢而散,小山也重入仙山。最后中宗复辟,尊则天为“大圣皇帝”,而则天又下新诏,宣布明年重开女试。
  随着雍正七年(1729)“大开洋禁,西南洋诸国咸来互市”之后(王之春《柔远记》卷四),人们的眼界开始扩大,日益要求打破闭塞局面。这种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李汝珍,使他能根据《山海经》以及汉晋宋元以来笔记杂著的记载,驰骋想象,在《镜花缘》八至四十回中安排了许多海外奇国,着力描绘了这些国家的奇闻异见,一则以寄寓自己的社会理想,一则以讥弹当代的黑暗现象。
  这些类似《聊斋志异》中“罗刹海市”的国度,各有自己独特的风习。君子国好让不争,宁可损己,不能损人。大人国民风淳厚,待人宽大,都以假想的形式集中体现了作者“升平世界”的政治理想。而两面国则嫌贫爱富,欺诈成风,一张张亲切的笑脸迎人而来,藏在浩然巾后的本相却狰狞可怕。这正是封建社会虚伪、狡猾的写照。黑齿国人聪慧好学,两个女孩儿大谈音韵,竟然使多九公汗流浃背,可见自幼教育女子的重要。然而白民国却有学究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读成“切吾切,以反人之切”。淑士国假装斯文,酒保竟用“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去询问顾客。把醋当酒的老儒,咬文嚼字,一段日常对话竟连用了五十四个“之”字。这正是作者对儒林中的不学无术、酸腐不堪的学究进行尖刻的讽刺。他反对八股文,主张分科考试,量材录用,使有一技之长者各得其所。这种要求显然适应了社会分工日渐细密的发展趋向。此外作者还写了无肠国的刻薄腌赞,为富不仁,用粪便养活奴婢;毛民国的生性鄙吝,一毛不拔;结胸国的好吃懒做,翼民国的酷好奉承,豕喙国的善于撒谎。就这样,作者在这些虚构的国度里,以酣畅尖刻的笔触,相当生动地表达了自己对封建社会的残酷剥削和种种恶俗的憎恨,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镜花缘》竭力对一切社会问题发表意见,自“嫁娶、葬殡、饮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的“失之过侈”,风鉴、卜筮,讲属相、择风水等等迷信风俗的不近人情,都一一予以评论,提出了改革办法。但是罗列现象多,深入揭发少,更没有接触到问题的本质;而封建士大夫的气息很重:反八股而不反科举,反对风水迷信却以孝道为本;他的乌托邦思想仍然跳不出儒家范畴,而一切理想的海外乐土上依然有皇帝宰辅,它们的社会结构也依然是封建制度。
  要求提高妇女地位是《镜花缘》十分突出的主题思想。这和当时资本主义因素的进一步发展,以及追求个性解放的社会启蒙思想的抬头是有关系的。作者在四十八回《泣红亭记》里说:“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这多少流露出作者为妇女扬眉吐气的创作动机。所以小说一开始就写“女魁星北斗垂景象”,“百花获谴降红尘”的神话,借以说明“今日灵秀”乃在女子的缘故。他要求女子自幼有读书机会,长大了和男子同样参加考试,反对男子垄断文化。因而笔下的一百才女,有的文采惊人,有的深通医理,有的精于数学,有的有胆识,有的有侠肠,一句话,都是些巾帼奇才。他尤其反对缠足、穿耳这些戕害人身的恶习;反对卜婚、娶妾这些强加给妇女的不平待遇;甚至连封建史家、文人一概否定的女皇武则天,对她提高妇女地位的德政也予赞扬。这种同情妇女,尊重女权的思想,集中体现在“女儿国”的描写中。这里,“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以治外事”。而封建社会中女子身受的一切摧残都转嫁到男人头上。林之洋入宫缠足的描写,实际是让男人设身处地去体验女子的苦楚。这种朦胧的民主主义思想,和《红楼梦》有相通之处。但《镜花缘》中的女性已经不再是爱情故事中的主角,而是社会活动的参与者了。在古典小说中,这是破天荒的。
  然而作者毕竟生活在封建时代,他的观点依然有很多封建色彩。妇女当权,他依然不能接受,武则天和女儿国王,他都不是当正面人物来写的。武则天当政是“心月狐”“错乱阴阳”;徐敬业叛乱失败,作者却深表同情。那些及第的才女也都不曾干预政治,只是陪伴皇帝的雅客罢了。父母包办婚姻,男女授受不亲,这些封建习俗,作者并未反对。由此可见作者的反封建是不彻底的。
  清中叶以后,考据学风更加盛行,作者“于学无所不窥”,深受影响,以致连创作也遵循“小学家”的要求:那些幻想的国度固然大多有前人著述为本,而那些生活细节的描绘也都充满了学术研究的气味。许多地方,议论说教代替了形象刻划。全书一百几十个人物,只有林之洋、多九公粗具轮廓,骆红蕖、廉锦枫有限几个女性稍见特色。其他许多的“才女”,则大多形象苍白,她们实际上仅仅是作者矜才炫学的代言人。作品后半部,竟有二十七回写书画琴棋,医卜韵算,以及酒令、灯谜、双陆、马吊、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大大掩没了现实生活的描写。应当指出,《镜花缘》的艺术价值是并不高的。又因书中的不少幻想,缺乏生活依据,往往夸张失实。例如君子国为贵买贱卖,让他人得利,竟至相打,这就自相矛盾,给人向壁虚造的感觉。对一些反面现象,往往斥骂多而讽刺少,辞意浅露。虽似有心学习《儒林外史》,却给人以《斩鬼传》的印象。
  《镜花缘》的精华主要在前半部,后半部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借小说以夸耀学问和知识。但在道咸之间《野叟曝言》、《螵史》等庸俗反动小说充斥文坛的时代,它就不能不算是一部较好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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