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研究
《红楼梦》的近代续书
黄锦珠
(为网络阅读。行文段落与原稿有别)
一、前言
二、感情的圆满与时代的忧患
三、情节的荒谬与超越
四、人物的重生与变形
五、红楼美学的颠覆与创新
六、结语
一、前言
「近代」,是指由晚清鸦片战争至民国五四运动前夕(西元1840─1918年)这一段期
间,一般认为它是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之间的过渡。在这段期间,中国文学产生了
空前的转变。虽然转变的过程是点点滴滴逐步凝聚,有些甚至不易察觉,但结果却
改写了已有的历史,为中国文学缔造新页。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钜着,其影响之深远、受读者喜爱之程度,恐怕在目
前已知的小说作品中,再找不出第二部。它的影响与受喜爱情形,有一部分表现在
至今未绝的「续书」现象上。据李忠昌统计,《红楼梦》「狭义上的续书,就多达
四十二部。」(注1) 其中时代最早的,可能是逍遥子着的《后红楼梦》,乾、嘉间
就有刊本行世。(注2) 时代最晚的,是甫于1985年12月出版的萧赛着《红楼外
传》。(注3)《红楼梦》 行世二百余年,续书之风也绵续近二百年。在古今小说
中,《红楼梦》不但续书最多,续书的字数总量也最多。(注4)
续书是中国小说史上一个颇为常见的现象,虽然续书之作的艺术成就有很多比不上
原作,又因续作之举缺乏原创性,以致历来颇遭忽略,然而续书之多却是一项无法
否认的事实,续书之风也是历史上无法抹灭的现象。近年已有学者注意及此,曾发
表论文,并倡议对续书作深入研究。(注5) 本文即尝试以1840年至1918年之间的
《红楼梦》续书为研究对象,探讨续作与原作之间的对应关系,并以小说史的眼光
检视这些续书的价值与意义。
李忠昌《古代小说续书漫话》提到,续书的定义有广、狭之分。广义的续书是指受
原书启示而创作,对原书有增删、改写、补撰或仿作之关系;狭义的续书「就是以
原书的某些情节、人物为缘起,进而沿原书脉络作出种种不同的延伸扩展,从而创
作出与原书既相关联又不相同的小说。」(注6) 以《红楼梦》而言,《风月梦》、
《青楼梦》等,可谓为广义的续书;《红楼梦影》、《红楼幻梦》等,可谓为狭义
的续书。本文所选取的作品,都是狭义的续书。根据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
大辞典》的收录,1840年至1918年间刊行的《红楼梦》续书共有七种,另外还有一
种并未印行,但可能成书于此一时期的《续红楼梦》稿本,(注7) 合计八种。
如下表。其中惜花主人着《太虚幻境》与南武野蛮着《新石头记》二种,笔者未能
获见,只能根据前人叙录,约略提及,无法作详细讨论。
附表:西元1840─1918年刊行的《红楼梦》续书
(据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
西元 |
年代 |
书名 |
撰者 |
回数 |
版本 |
1843 |
道光23 |
红楼幻梦 |
花月痴人 |
24回 |
疏影斋刊本 |
1877 |
光绪3 |
红楼梦影 |
云槎外史 |
24回 |
北京聚珍堂活字刊本 |
? |
? |
续红楼梦 |
张曜孙 |
20回 |
稿本 |
1907 |
光绪33 |
太虚幻境 |
惜花主人 |
4回 |
上海活版部刊本* |
1908 |
光绪34 |
新石头记 |
吴沃尧 |
40回 |
改良小说社"说部丛书"本 |
1909 |
宣统1 |
新石头记 |
南武野蛮 |
10回 |
上海小说进步社排印本* |
1916 |
民国5 |
红楼残梦 |
颖川秋水 |
短篇 |
《小说新报》第2年第8期 |
1917 |
民国6 |
红楼余梦 |
毗陵绮缘 |
短篇 |
《小说丛报》第3年第9号 |
注: 标 * 者为笔者未见
二、感情的圆满与时代的忧患
《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史上难得一见的悲剧性钜着,它以精湛的艺术手法,营造出
撼人心弦的人物形象和情节发展,赢得广大读者的共鸣与爱赏。其悲剧性情节,固
然激起多少「壮美之情」(注8),赢取读者多少赞叹与同情,却终究未能满足弥补
现实缺陷、获得精神圆满的一般心理需求。艺术创造(作者的)和审美活动(读者的)
都是人类的精神生产,悲剧和喜剧也都具有人类精神的审美意义。不过,圆满收场
的故事容易令读者寻获精神寄托和心理上的平衡,热烈悲壮的结局却往往留下心有
不甘的悬念。《红楼梦》正是令人在无以释怀的悬念中,勾起重续前缘、破涕为欢
的续作动机。
花月痴人在《红楼幻梦》〈叙〉中曾自述之所以撰作该书,是因为《红楼梦》里面
「欢洽之情太少,愁绪之情苦多」,「阅之伤心,适足令人酸鼻」,为使「世人破
涕为□,开颜作笑」,「于是幻作宝玉贵,黛玉华,晴雯生,妙玉存,湘莲回,三
姐复,鸳鸯尚在,袭人未去,诸般乐事,畅快人心。使读者解颐喷饭,无少欷
□。」(注9)
这种写作动机,大致上也是其他多数《红楼梦》续书之所以撰作的原因。这类作品
不论是从原书何处续起,也不论艺术氛围如何经营,它们的共同方向就是「补
恨」。《太虚幻境》的序文说:「彼为记恨,此为补恨。」(注10)《续红楼梦》稿
本说:「若要了当,须极天下古今人世之乐境,令其饱享而餍饫,使心满意足,更
无他念」。(注11)续作的内容,往往是要翻悲剧为喜剧,好让读者「心满意足」,
以勾消「他念」的。鲁枢元《文艺心理阐释》曾提到:「心理学上的实验表明,因
情感剥夺而引起的主体方面的『情感饥饿』,比食物不足、营养不良对于机体发育
成长造成的障碍还要大一些。」(注12)情感生活既是人类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
环,情感生活的圆满也将是人类日常的需求之一。何况,「现实生活和实际生活都
是人生的一种拘束」,「文化愈进步,生活愈繁复,约束也愈紧张,」「维持这种
紧张状况须费大量心力,所以是一件苦事。」(注13)文学作品的阅读则往往可以帮
助人们暂时摆脱约束、解除紧张;乃至现实的缺陷,亦不知不觉渴望藉由文学作品
来弥补。这是喜剧或圆满结局的作品之所以存在且深受读者喜爱的因素之一。
《红楼梦》的悲剧收场固然是文学史上一流的艺术结晶,令读者赞赏不已,然而书
中的黛玉饮恨而亡,宝玉出家为僧,悲凉之雾遍布人心,令读者的感情得不到圆
满,现实的缺陷不但不能弥补,反而有扬波助潮之势,这教读者情何以堪!花月痴
人和惜花主人正是认为「酸鼻」、「伤心」之感令读者难以消受,才想要「补
恨」,幻作「诸般乐事」,使「世人破涕为□,开颜作笑」。这些作者原是读者身
分──《红楼梦》的读者,他们的续作便是读者心理的反应。他们续作中的圆满局
面,也是读者补偿心理的投射。这一类续作,往往借助许多现实或超现实事件的铺
排,使贾府由否渐亨,使宝、黛由离散而聚合,以求扭转《红楼梦》原有的悲剧性
情节。
近代八种续书中的五种:花月痴人《红楼幻梦》、云槎外史《红楼梦影》、张曜孙
《续红楼梦》稿本、惜花主人《太虚幻境》、毗陵绮缘《红楼余梦》等,均属此类
之作。近代的《红楼梦》续书还有另一类作品,既不提风月情浓,也不谈贾府兴
衰,而变成纯为讽刺当代社会现象,或寄寓作者政治理想的小说。计有吴沃尧《新
石头记》、南武野蛮《新石头记》和颖川秋水《红楼残梦》等三种。
吴沃尧《新石头记》第四十回有一首歌说:
……戴发兮含齿,蒿目时艰兮触发其热诚。悲复悲兮世事,哀复哀兮后生。补天乏
术兮岁不我与,群鼠满目兮恣其纵横。吾欲吾耳之无闻兮吾耳其能听,吾欲吾目之
无睹兮吾目其不瞑。气郁郁而不得抒兮吾宁喑以死,付稗史兮以鸣其不平。( 注14)
这是作者的忧时心声,说明创作缘起。吴沃尧生当晚清末世,眼见列
强肆横,国家任人侵凌。在上位的清廷庸碌颟顸,无力振衰起弊。社会上的一般民
众又愚顽不灵,只图眼前短利。自己虽有一番热诚,却补天乏术。在郁闷难抒的情
形下,于是借小说创作以鸣发心中的不平。这样的创作动机使得《新石头记》虽然
也以贾宝玉为主要人物,却完全摆脱《红楼梦》原书的儿女情态,变成纯粹抒发
「自家怀抱」(注15)的作品。这是《红楼梦》续书史上极为奇特的现象,而这个现
象是时代促成的。
晚清自鸦片战争起,迭遭内忧外患。政治不安,社会动汤。为了挽救危亡,有识之
士纷纷提出救国主张。从早期的自强运动,到后来的维新变法,乃至革命共和等都
是。就在戊戌维新失败,又经义和团之变后,在日本办报的梁启超,提出了「小说
界革命」的号召,呼吁文坛藉小说创作来灌输思想,唤醒民众。因而掀起小说界的
热潮。吴沃尧和南武野蛮的《新石头记》都是「小说界革命」之后的产物,他们的
作品都响应了「小说界革命」的号召。作品中的政治或社会思想都是企图灌输给民
众,以便挽救晚清变局的。吴沃尧《新石头记》前半部讽刺晚清朝廷颟顸、主权沦
丧、民众无知、崇洋媚外等现象,后半部藉描绘「文明境界」,传达理想的救国主
张──昌明科学、普及德育、发扬传统文化、采行「文明专制」。
南武野蛮《新石头记》笔者未见,但根据阿英所述,应该是表达了开导民智和留学
报国的理想。(注16)晚清时期,为学习西方长处,开启了留学之风。南武野蛮之
作,即反应了此一时代现象。颖川秋水的《红楼残梦》虽刊行于民国初年,讽刺的
对象却是自清末绵延而来的新名词泛滥与鸦片为害问题。(注17)辛亥革命之后,政
治体制一朝改换,可惜,社会风气却不是短期间容易更改,作者藉续作之举,对社
会风气表达不满并提出警示。
总之,这一类作品中,充满了时代忧患之感,与《红楼梦》原作的情愁内容,或另
一类续作的欢乐气氛绝不相类。它们脱离续书的传统路线,另开辟了新内容与新写
法。
三、情节的荒谬与超越
近代时期的《红楼梦》续书,无论以补恨为宗或以忧时为旨,其写作方向既已不同
于原作,情节的安排势必与原作相异。
第一类作品中,《红楼余梦》因属短篇形制,仅以蜻蜓点水的笔法,写袭人、宝钗
被逐,暗示金玉姻缘消解,宝、黛结合有望,并未具实敷衍情节。其余《红楼幻
梦》二十四回、《红楼梦影》二十四回、《续红楼梦》稿本二十回(《太虚幻境》
十回未见),都是写贾府复盛,宝玉显达,一团和乐圆满景象。
《红楼幻梦》自原书第九十八回处续起,写黛玉死后魂游阴间与太虚幻境,而后复
生回阳,整顿贾家经济,宝玉则考上举人、进士,官至侍读学士,不但娶黛玉、宝
钗同为正室,更娶晴雯(借五儿尸身还魂)、紫鹃、鸳鸯、袭人等十余位小妾,享尽
人间富贵风流。《红楼梦影》书接第一百二十回,写贾政于□陵驿遇见宝玉后,从
一僧一道手中救出宝玉,并经地方知县审讯得实,原来一僧一道均与马道婆暗中串
通,数次兴弄妖法作害宝玉。僧、道伏法,宝玉救治以后,贾府阖家喜庆。其后宝
钗生子,宝玉、贾兰同中进士,贾政拜相,贾府日常生活全以说笑为主。功名如
愿,家庭和气,再无丝毫悲愁痴怨之绪。
《续红楼梦》稿本也在第一百二十回处续起,写一僧一道接引宝玉至青埂峰下,授
以「明心见性之法」,又携至「墚□福地」,授以「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
(注18)黛玉则蒙警幻仙姑救至太虚幻境,为之驱除烦愁疾病,调身理元,而后送至
扬州老家,并命侍女青棠陪伴侍候,随时指点。最后在黛玉管家经营之下,贾府、
林府同时振兴,宝玉不但娶得钗、黛同为正配,钗、黛并打算成全宝玉与所喜众丫
鬟。这些情节安排,有的重在挽回贾府衰败局面,如《红楼梦影》;有的重在弥合
宝、黛情缘,如《红楼幻梦》与《续红楼梦》稿本。最重要的,它们都一心涤荡
《红楼梦》原作中那春怨秋啼、悲凄恨苦的情节,极力铺展富贵欢娱、和谐圆满的
气氛。相对于原书,不啻南辕北辙,异如天壤。
如此变化原书情节,当然是为了超越原来的悲剧氛围。可是让死后之人重生回阳,
衰落的贾府权势、经济复盛,宝、黛终成眷属;或让悟道出家的宝玉变成受迷被
拐,最后失而复得;甚至运用超现实的人、物、事件,帮助作品成功地转换情节,
读来总有那么一点荒诞之感。
《红楼幻梦》与《续红楼梦》稿本混淆现实与超现实领域,破坏原书的写实风格,
予人的荒谬之感更形严重。《红楼梦》本为写实作品,虽有神话结构、前世因缘的
背景,作者却谨守现实与超现实界限,不涉入神怪仙鬼的描写。虽有警幻、一僧、
一道等角色,却并不阑入现实界域,或仅在梦中出现,或保持神秘姿态,神龙见首
不见尾,不令超现实人物混淆现实界人物,故事中也不让超现实情节混淆现实情
节。
但续作者为使宝、黛结合,以致混淆仙界、人界以及鬼界,总觉得唐突了原作。此
外,续作的情节张力也往往有不如原作之处。如《红楼梦影》第十七回叙邢岫烟割
肉孝亲的情形:
这日正是九月初一,邢岫烟拿着包药到佛堂去。众人只道是祷告神佛,也不理会。
过了半天,见他用小银盘托着一盅药,走到薛姨妈床前侍立。
薛姨妈睁眼看见,说道:「你们又要我吃这苦水。」岫烟含泪道:「太太吃了这药
就好了。」宝钗在旁劝道:「妈妈吃了这药罢!好了是我们大家的造化。」说着上
床扶起头来,就岫烟手里一饮而尽。
香菱拿过漱口水来漱了口,依然睡下,合上眼便昏昏沉沉睡去。有四刻工夫,醒来
见宝钗、宝琴、香菱、岫烟四个人在床前屏息坐守,便向他们说道:「这一觉睡的
好舒服,倒像有点饿。」同喜伺候嗽了口,众人齐问道:「想点什么吃呢?」薛姨
妈笑向宝钗道:「想点有味儿的吃。」宝钗说:「还是喝点粳米粥,等过两天再吃
荤的。」于是妯娌两个服侍喝了几匙粥,嫌口淡,宝钗撕了一点笋尖喂了。便说
道:「我才梦见一位白发老婆婆对我说:『你原该寿终,因你侄妇行孝借寿,再延
你二十年寿数。』」说着向邢岫烟点点头儿说:「你快给菩萨烧香去。」岫烟答应
自去烧香。从此日见其好,不到半月精神复原,倒比从前健壮,一家人十分欢喜。
又兼薛蟠生子,自然有许多亲友庆贺。此时二位姑奶奶各自回家,才知道邢岫烟割
肉煎药,姊妹二人十分感激。(注19)
这一段写邢岫烟割肉疗亲,对话本身缺乏感情,表情、动作的描述又过于简略,不
易引起联想,构筑形象。事件的发展过程中,虽亦有伏线安排──「邢岫烟拿着包
药到佛堂去」,整个事件的经营却显得过于粗疏。
割肉之后的邢岫烟竟没有露出任何疼痛不适或勉力遮掩的痕迹。薛姨妈叙述梦境,
邢岫烟究竟如何「行孝借寿」,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解与询问。
「白发老婆婆」是谁,延寿二十年之事是否可信,也无人在意、谈论。后来如何得
知割肉之事,更不见交代细节。事情的进展往往三言两语就叙述完毕,缺乏细腻曲
折的敷演。情节的营造实显得粗率,艺术氛围上的经营颇觉不足。更有等而下之者
如《红楼幻梦》,写宝玉与钗、黛之间的相处,多涉及房帏中事,乃至试用春药、
谈论妻妾衾枕欢情,致沦入艳情淫秽之流,与原作迥不相侔。
大体说来,这一类续书的创作成绩,相对于《红楼梦》原有的艺术之美,往往是一
种矮化、俗化的结果。读者很难从续作中,获得与原作并驾齐驱的审美快感;原作
的悲剧美,也始终没有足与匹敌的喜剧美可以抗衡。虽然续作者努力超越愁云惨
雾,追求完美的红楼结局,却反而留下小丑跳梁式的荒谬和可笑。不过,这类续作
倒并非一无是处,至少《续红楼梦》稿本的情节安排和艺术处理就有可取之处。如
第十二回述王夫人为贾政觅妾:
王夫人见贾政无人伺候,即派玉钏去伺候老爷。玉钏急得无法,又不敢驳回,只得
来找彩云。彩云道:「这怎么样呢?这也是大喜的事,你何必一定不愿意呢。」玉
钏道:「你为什么不去?」彩云道:「我是不去的。」玉钏道:「可又来!要去,
我们回了太太,两个都去。」彩云道:「这何苦来呢!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拉扯我
做什么!拉扯了我,于你何益呢!」玉钏道:「你不替人家想个主意,倒拿人开
心,我怎么不拉扯你哩!」彩云道:「这教我怎样呢!我们且去同琏二奶奶商量商
量。」遂同玉钏来找平儿。
平儿见他神色慌张,面有泪痕,不晓得有什么事,忙道:「你们两位姊姊想是有
事,坐下来说。」彩云把玉钏的事说了一遍,说道:「二奶奶替他想个法儿,解了
这个结罢。不然又要送一条性命了,那才是亲姊妹一样的命哩。」平儿亦恻然,
道:「你且莫慌。但是太太房中现再并无大丫头,除了你们两个,还有那个可以伺
候老爷!难道叫老爷乾着没得个人伺候么?这要先斟酌了才好说哩。」彩云道:
「还有新进来的彩文、翠钿两个,都十五六岁了,老太太屋里玻璃、琥珀,也大
了,都可以的。」平儿道:「你晓得他们都愿意?」彩云道:「玻璃、琥珀不晓
得;这两个必是愿意的。」平儿道:「我姑且替你们碰一下子去。」说着,即起身
到王夫人那里。
……平儿答应着,来找琥珀、玻璃。见玻璃在屋里,问道:「琥珀姊姊呢?」玻璃
道:「宝二爷屋里去了,二奶奶找他做什么?」平儿道:「太太叫我问他一句
话。」遂将这话告诉了玻璃。玻璃摇手道:「不必问他,他是第二个鸳鸯。」平儿
道:「既如此,你去了罢。」玻璃道:「太太叫的是他,与我什么相干!」平儿
道:「大喜,大喜!你快跟我来!」一把拉了玻璃,来至王夫人跟前道:「快谢了
太太!」玻璃心中明白,只得磕了个头。(注20)
这一段描述王夫人为贾政选侍妾,众丫头意中各有所思,后来平儿代为周旋,作好
最令人满意的安排。文中绝大部分皆为对话,情节即在一来一往的对话中逐步进
行。对话内容含蓄,却恰如其分地表达说话者的心声──玉钏、彩云皆不愿伺候贾
政,玻璃则不排斥。有些话当事人不便自陈,作者也巧妙地安排由另一人代为表白
──彩云与玉钏同见平儿,说话者乃彩云;平儿欲询问琥珀意愿,琥珀恰不在家,
由玻璃代为表意。藉由这些细微的处置,维持了文章始终一致的含蓄风格,情节也
因此以委婉曲折的方式进行。
聪明干练的平儿不但处事周到──事先斟酌侍妾的适当人选,而且心思机灵──三
言两语掌握住玻璃的心意,并紧接话锋,带她去叩谢王夫人。是整个事件中最重要
的穿针引线人物,经由她的慧口巧心,情节得以顺利推展。透过她的处理方式,读
者还不时可以领略到言语意趣或人物性格的讯息。成功的情节安排,不只传达故
事,还应该透露人物性格,并让读者获得阅读快感,这一段叙述应当都达到了这些
任务。即使同类的《红楼梦》续书,并非每一本都能达到如此成绩,至少《续红楼
梦》稿本的写作水准值得肯定。以忧时为旨的另一类续书,由于主角们往往被安排
跳脱红楼生活,故事情节脱离原有的家庭琐事、风月情愁而且简直匪夷所思,读者
从中感受到的荒谬程度往往更甚于前一类续书。但是相对地,这一类续书的情节故
事也往往更不受传统(续书传统)局限,而产生空前的超越与突破。
吴沃尧的《新石头记》接于《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之后,写宝玉、薛蟠、焙茗等
三人复生于晚清,经历晚清诸多怪现状。之后薛蟠投靠义和团,事败避祸,逃到一
处名叫「自由村」的地方。来信盛赞「自由村」之好,邀宝玉前去。宝玉却在半途
误闯「文明境界」。「文明境界」内科技发达,器物新奇,有飞车、潜水艇、地下
电车等等,生活方式与他处迥异。且居民文明,风俗淳厚,无异一美好乌托邦。
宝玉游历叹赏之后,发现「文明境界」原来是故人甄宝玉创建。境内也有一处名叫
「自由村」的地方,但不是薛蟠所居的「自由村」。薛蟠所居的「自由村」是野蛮
自由,「文明境界」的「自由村」才是真正的文明自由,最后宝玉也隐居到「文明
境界」中的「自由村」,做一个真正文明自由的老百姓。
这部作品只延续了《红楼梦》中四个人物──贾宝玉、薛蟠、焙茗和甄宝玉,故事
情节则完全舍弃原来的红楼生活。作者在第一回就表明,只要写「贾宝玉不死,干
了一番正经事业」。(注21)所以书中全然不涉儿女私情,只叙晚清的社会现状,并
刻划科幻的理想国──「文明境界」。除了那四位红楼旧人以外,书中的时空、场
景、情节,无一不脱离《红楼梦》的范畴。思想、感情、艺术氛围更完全独立发
展。虽处处照应前书,却犹然一个新生的艺术个体。
南武野蛮《新石头记》写林黛玉留学日本,在「大同学校」担任英文与哲学教授,
并翻译《万国全史》。宝玉从上海找到日本,找到黛玉以后,黛玉绝不以儿女私情
为念,反要宝玉也在日本留学,学得知识,以备将来返国开导民智,唤醒同胞。后
来幸亏宝玉的儿子贾桂、侄儿贾兰被派到日本做钦使,(此时宝、黛返老还童,贾
桂、贾兰已白发苍苍。)奏请大清皇后赐婚,另外大同校长也呈请日本皇帝赐婚,
才完成了宝、黛婚事。这样的内容,显见也是错置时空,借宝、黛写晚清社会,描
摹时代现象。
颖川秋水的《红楼残梦》的写法是从第七十九回岔出,增补一段「逸事」,然后又
归回《红楼梦》原文。话说宝玉祭过晴雯,又与黛玉讨论过〈芙蓉诔〉之后,回到
怡红院安歇,梦中随着手持「阿芙蓉」(即鸦片之别称)的晴雯来到太虚幻境,见幻
境中「薄命司」之名已经换成「黄土司」,觉不甚妥当,警幻却说如今天上「大大
的特别改良」,文章须「满纸新名词」,才跟得上时尚。又解释晴雯「前生原是一
株罂粟花」,秦朝时曾投生为虞美人,弄得项羽「筋骨懈弛,精神疲倦」,以致大
败乌江,自刎而亡。今生遭焚尸之惨,即是过去害项羽的报应。警幻并让宝玉照
「风月宝监」,希望他不要再留恋晴雯,之后才送他回家。(注22)
这些情节,虽然也关合宝玉和晴雯之间的情谊,其实写作的重心是放在对社会现象
的讽刺以及对世人的警戒上。《红楼梦》的续书出现上述诸如错置时空,讽刺当
代,反映社会,甚至描绘科幻世界等内容,可以说是续书史上的一大转变。而这种
转变使得续作与原作之间的关系,呈现空前的疏离状态。除了部分人物仍旧以外,
其中的情节、思想、感情、艺术美感等,几乎完全跳脱原作的类型与范畴。引起前
一类续作者殷殷悬念的宝黛恨事、贾府兴衰,以及原作中的主要内容──也是《红
楼梦》写作特色之一──描摹家庭琐事,刻划儿女情愁等,到了这里,已引不起续
作者的关注,除了南武野蛮最后写宝、黛完婚,还照顾到《红楼梦》原有的故事;
颖川秋水写宝玉眷恋晴雯,也应和原书情节以外,续作的其他内容,尤其是吴沃尧
《新石头记》中的描述,可以说已完全不在意续书与原书之间情节对应的问题。他
们这样来写《红楼梦》的续书,有点像「旧瓶装新酒」,借「旧瓶」的号召力,来
推销瓶内的「新酒」。不过,他们并不全是死套硬装,而是经过细心经营,企求
「新」「旧」调和。这以吴沃尧的作品表现最为突出。
吴氏《新石头记》在第一回运用了女娲的补天神话──照应《红楼梦》原有的神话
结构──写宝玉历劫后回到青埂峰潜修,仍有未能「补天」之憾。为了完结补天之
愿,宝玉又下山走入凡尘──从这里开始,「补天」一语双关,既代表补天神话,
又喻意挽回世运。宝玉既有意挽回世运,自然对政治、社会上的状况事事留心,于
是藉宝玉的处处留心,刻划了许多晚清政治、社会现象。宝玉走入人间以后,作者
又发挥了相当精采的限制叙事手法。因宝玉不知时代已至晚清,沿途有许多误解和
困惑事件,由此营造出相当吸引人的悬疑和讽刺效果。后来误闯「文明境界」,也
藉着他的困惑与误解,发掘出许多科学理想和治国理想。其中如第四回写宝玉搭轮
船到上海:
不一会,已到吴淞口。包妥当按着旗式,指给宝玉瞧,这是英国兵船,这是法国兵
船。宝玉吃惊道:「这么大的兵船,怎么打仗呢?」包妥当道:「利害着呢!我没
见过,听见说那种大炮放起来,打好几十里呢!」宝玉道:「他们的兵船,为甚放
到咱们家来,难道给咱们打仗吗?」包妥当道:「上海是通商码头,各国商人都
有,这是他们放来保护商人的。」(注23)
宝玉吃惊于兵船之大,暗示西方列强凭船坚炮利的优势宰制中国。困惑外国兵船布
列于中国领海,则讽刺了晚清当局主权尽失、任人宰割的局面。对话中的情绪表现
是吃惊与不解,文字背后其实含藏了多少耻辱和忧患。作者就在宝玉一路的游历与
观察之中,很自然地把红楼续书写成一部寄托理想的社会兼科幻小说。
颖川秋水《红楼残梦》写宝玉梦中尾随晴雯,「只见晴雯手把阿芙蓉向西南角上,
驾着云雾冉冉而去。宝玉急急追赶……」(注24)
这种手法,好像是在舞台上,主角们正演着主戏,观众的眼睛直盯着主角时,悄悄
地,演员已趁机拿出一个小道具,粗心的观众可能还没有注意到。没想到接下去的
情节,那个小道具却发挥了大作用。作者也就这么偷天换日,改造了人物、情节。
后来警幻要让宝玉照风月宝监:(宝玉)听了忙接在手。却是如日月合璧的两面:一
个上写着「风月宝监」四个篆文,……一个上写着「烟霞宝监」四个篆文,从正面
看去乃是自己本来面目,与晴雯相对而立。翻了过来却像一阵乌云一阵浓雾,中有
一人面目黧黑扛肩缩颈的不成人样,仔细瞧瞧乃是自己。害他因惭惶得面红耳赤;
晴雯却面貌依然,一时攒眉不已,似乎嫌他肮脏,一时忽又抿着嘴笑。(注25)
文中「一阵乌云一阵浓雾」一方面映合晴雯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的图画──
「满纸乌云浊雾」,(注26)另一方面更暗喻抽鸦片时的烟雾。「面目黧黑扛肩缩
颈」正是抽鸦片烟上瘾之后,身心饱受戕害的结果。宝监上的「烟霞」二字,也是
暗指吸食鸦片成癖(俗称为「烟霞癖」)。「烟霞宝监」所照的影像,正是要给那些
有烟霞癖的「瘾君子」作戒监!此处将鸦片之害予以形象化,倒也不失为一合乎艺
术的处理手法。所以,这一类的续作,虽是旧瓶装新酒,其艺术经营的表现,还是
有可取之处。因此,它们与原书之间虽然有严重的疏离现象,却也为《红楼梦》以
及《红楼梦》续书增添了新型态的艺术生命。
四、人物的重生与变形
如上所述,续书因宗旨不同于原书,往往扭转原书既有情节,令已死之人重生或令
失踪之人复现,以便发展新的情节,创造新的故事。而重生之后的人物,为了适应
新故事情节的需要,又往往变换原有的性格,被赋予新的形象。
以补恨为宗旨的续书为了架构欢乐,原书中的人物形象往往被转了一百八十度。宝
玉用功干进,仕途顺利,再也不惹父母忧心。易愁善感,多泪多病的黛玉,也变得
身康体健,雍容大度。《续红楼梦》稿本第二回云:
次日黛玉醒来,觉得心神舒泰,肢体安和,细想那些旧病,影儿都没有了。对镜梳
洗,见面庞丰满,颜色骄丽,绝无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从前肥泽。(注27)这
是黛玉接受警幻仙姑调理之后的体貌。原来在《红楼梦》中「态生两靥之愁,娇袭
一身之病」(注28),「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注29)的黛玉,变得「心
神舒泰,肢体安和」,并面庞丰满,手臂肥泽,宛似当年「肌丰肤泽」(注30),有
「杨妃」之比(注31)的宝钗。
《续红楼梦》稿本的作者,在钗、黛形象刻划上,用了颠倒错置之法,不但写黛玉
经仙姑调理之后,神舒体泰,也写宝钗产子之后,「吊影伤怀」,「事事上心」,
(注32)以致「一病缠绵」,大半年总不得好。(注33)第九回写众人议论宝钗的病
情,曾有过这样的话:
王夫人道:「我瞧他这光景,竟有些像从前林姑娘病中的样儿。」李纨道:「我们
瞧着也觉得像,不但病症相仿,连得神情也很像。」(注34)
《红楼梦》中的宝钗原「不是多心的人」,心地明白,为人和厚,(注35)《续红楼
梦》稿本中,却把她写得恍如多病善愁的黛玉。续书中的人物虽承续前书而来,其
性格、形象却都经过一番调整。续书中的描述虽处处关照前书,其实是早已推翻前
书人物的形象,另塑造出新的性格了。《红楼梦影》中的人物描述,情形也是如
此。第十九回写众姐妹至栊翠庵赏梅,宝玉随后跟到:
宝玉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写着消寒九首的题目,说,:「这是老爷拟的,知道今
日姐姐、妹妹都在这里,说不必拘,每位作一首也可,作九首也可。……作了得交
上去,老爷评定甲乙。……」(注36)
贾政此时官拜相国,不但再不扳起脸孔训人,斥责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
赋上作工夫。」(注37)反而鼓励众人作诗,亲自出题,最后还评定优劣行赏
(注38)。这与《红楼梦》中贾政的原有面目,诚然大相迳庭。《红楼梦》第八十一
回,贾政训斥宝玉读书,曾表露对诗词的态度:贾政道:「……就是做得几句诗
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我可嘱附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
的了,单要学习八股文章。」(注39)
《红楼梦》中,贾政可说是最古板道学的「假正经」,不管内里如何,表面上始终
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到了续书里面,配合续作者欲描绘家庭和乐的旨向,便
也变成一位识情知趣、和蔼可亲的谆谆长者。第一类的续作虽然扭转了部分人物形
象,基本上仍是站在原书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变化,而某些时候也会根
据需要,维持原来的人物性格。如《续红楼梦》稿本第十二回,写宝玉返家,宝钗
久病未愈,宝玉极意体贴照顾的情形:
一夜,宝钗醒来,斜月横窗,天气尚热。见宝玉穿着白纱小衣、纱小衫,卧在身
后,自己忙坐起来取扇扑凉。宝玉开目道:「姊姊醒了,要吃茶不要?」宝钗道:
「倒不渴,就是热得慌。」宝玉道:「这天本太热了,姊姊何不把衣服宽了,这天
是不怕着凉的。」宝钗低低的笑道:「你为什么不宽?」宝玉道:「我见姊姊穿
著,我若脱了,姊姊不怪我么?」宝钗又觉心动,凑到耳边,说道:「我们一块
脱。」遂将小衫脱了。宝玉也早脱了,道:「姊姊,把小衣也脱了才凉快。」宝钗
笑着摇摇头。宝玉道:「这怕什么!」遂替宝钗解带脱下。宝钗道:「也不见得很
凉。」遂躺下了。宝玉亦躺下。一回儿,听得宝钗梦中呻吟,忙问道:「姊姊为什
么?」宝钗睁眼道:「忽然胃脘里隐隐的有些疼,想是今日吃的晚饭没有消化。」
宝玉道:「我替姊姊摸摸。」忙过来,坐在身旁,替宝钗细细的捶。(注40)
宝玉在《红楼梦》里面原就是一位对女孩儿特别细心体贴的人,把好吃的东西留给
丫鬟吃,(注41)给姊妹、丫鬟陪小心,(注42)无所不至。此处写他夜里照顾宝钗,
问茶问热,摸肚捶胃,也是曲意体贴,温柔婉转。文中写宝玉的细心,同时兼及宝
钗的个性。《红楼梦》中的宝钗端庄尊重,识大体,深得贾府上下人等喜爱。此处
宝玉请宝钗宽衣,宝钗「低低的笑道」、「凑到耳边说道」、「笑着摇摇头」,都
是端庄矜持的表现。宝玉起先担心自己脱衣遭宝钗见怪,亦是藉宝玉言行,映衬宝
钗性格。另外,作者可能和《红楼梦》的一般读者一样,对表面和厚,暗地里不免
作假避祸(注43)的宝钗不无微辞,所以,此处除了摹绘宝钗的矜持外,又暗藏讽刺
之笔。一方面写宝钗矜持,一方面又写她内心兀自把持不住。「心动」、「也不见
得很凉」、胃脘作疼等等,均暗写宝钗表里不一,反而不若宝玉心中无邪。这些细
腻的笔法,恰切地塑造艺术形象,刻划性情人心,一方面承接原书的人物性格续行
发挥,另一方面又在原来的人物形象上有所调整、变化,使得这部作品既能照应原
书,又能开创属于自己特有的艺术形象,且达到相当的审美水准,可以称得上续书
中的佼佼之作。
另一类以忧时为宗旨的续书,情节发展完全脱离原书的模式,续作者虽沿袭原书中
的人物,其实也只择取人物的部分特性,以求「为我所用」。南武野蛮《新石头
记》中的宝玉,虽始终一秉对黛玉的痴情,但在上海生活了几个月,也变成个有远
志的维新之士了。(注44)晴雯在《红楼梦》中被封为芙蓉花神,其实是出于小丫头
的杜撰,(注45)因宝玉痴心,信以为真,又撰〈芙蓉女儿诔〉以为祭吊。
颖川秋水《红楼残梦》便取晴雯和芙蓉的关系另作文章,而且故意用相近的名词偷
天换日,把池上芙蓉讹为阿芙蓉,使一株傲然挺秀的木芙蓉(注46)霎时变作祸国殃
民的罂粟花。
吴沃尧《新石头记》挑取宝玉的乖张和聪灵、薛蟠的莽撞和骄奢。写宝玉到了上
海,一般人喜欢的都市玩乐生活,他不喜欢。(注47)一般人喜欢的洋货、洋玩意
儿,他更深恶痛绝。(注48)反而爱起念西书、学洋文。(注49)真是古怪之至,乖僻
之极。然因聪明灵觉,学习洋文、西书,数月工夫便成了口出英文、胸知维新学
理(注50)的新学人士。薛蟠则仍一味挥霍爱玩,一会儿拉着宝玉喝花酒、吃西
餐,(注51)一会儿又买来留声机、打璜表在宝玉面前炫耀。(注52)后来莽莽撞撞跑
去北京投靠义和团,(注53)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之前,才匆忙逃走避祸。(注54)
这些人物性格基本上都有延续原书之处,可是行为表现、整体形象却又全然相异于
原书,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例如吴沃尧《新石头记》第七回写宝玉
被薛蟠拉去请客,席间与薛蟠的朋友吴伯惠谈起轮船公司与保险公司的事情。吴伯
惠向宝玉解释,中国人自己开设的保险公司只有一家,轮船公司的保险额量太大,
中国的保险公司担保不起。这时薛蟠的另一位朋友柏耀廉便在旁插嘴:柏耀廉插口
道:「非但担不起,并且中国人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宝玉道:「何以就见得
中国的事情靠不住呢?」耀廉道:「中国的人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宝玉不等说
完,先冷笑道:「今日合席都是中国人,大约咱们都是靠不住的了?说我靠不住也
罢了,难道连你自己都骂在里头!」耀廉道:「我虽是中国人,却有点外国脾
气。」宝玉大怒道:「外国人的屎也是香的,只可惜我们没福气,不曾做了外国
狗,吃它不着!」回头对薛蟠道:「我本说不来不来,你偏拉我来,听这腌□话。
你明天预备水,我洗耳朵!」(注55)
此段对话,针对柏耀廉(谐音「不要脸」)这个角色,刻划了崇洋媚外者的无耻嘴
脸。又借宝玉的反应,表达对崇洋者的不屑与痛恨。读者在这里可以发现,《红楼
梦》原书中那位「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
双」的「混世魔王」,(注56)面目一转,变成个胸怀家国、正气凛然的爱国义士。
晚清时期,由于对外战争连连失利,政治交涉上,外国人的气焰、姿态往往高高在
上。与列强通商,西方许多科技产品、进步商品传入中国,更把中国传统手工业生
产的制品比了下去。各方面因素交互影响的结果,上至满清朝廷,下至地方百姓,
几乎无一不对洋人存有几分忌惮。社会上也形成两股歪风:一是仇洋(如义和团);
一是媚洋。吴沃尧《新石头记》中的柏耀廉,即媚洋一流的人物。但这类人物在晚
清社会中,其实才是「识时务」的「俊杰」,才是懂得合流混同的时尚人物,宝玉
在这里的表现又不免于「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毁谤」(注57)的老毛病了。
这类续书中人物的性格转换,与前一类续书的人物形象变化相比较,其方式和出发
点截然不同。前一类续作的形象转化,基本上具有欲与原书「对话」的意图,不论
转了一百八十度或转了三百六十度,都是站在原书的基点上出发,而且以原书为圆
心,不离圆周、半径的范围。这一类的续作,却是迳取原书的某一点之后,便以抛
物线、甚至直线的方式抛射出去,再不管落点何处、圆心何在了。这些人物,带有
一点旧气性,却活出了新生命。不过,由于红楼中超凡脱俗的人物,被错置到现实
世俗的时空之中,读者乍看之下,不免有滑稽荒唐之感,于是降低了对续作的赏监
态度,也因此,续作中原有的艺术张力往往不易被品监出来,这是此类作品的缺
点。
五、红楼美学的颠覆与创新
王钝根《红楼劫》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南京某少年名温如玉,因酷爱《红楼梦》,
自拟于宝玉,丫鬟亦更名小雯。每渴望有一表姊妹如黛玉、宝钗者,一日,广东表
妹名武亚男者远道而来,少年欣喜若狂,以为宿愿得偿。不料表妹出身「广东参政
大学」,习体操,学外文,攻读政治、法律,一餐非三、五碗不饱,乃昂藏英武一
新女性。后经少年加意感化,「性格渐柔顺」,「饭量渐减,腰肢渐瘦」,「常日
捧心面颦,居然美人矣。」少年大喜,益复振顿精神,授以诗词,且特为更名翠
黛,伏侍丫鬟亦取名小鹃。少年自题所居为「怡红院」,又为表妹卧处手书一匾额
曰「潇湘馆」。
温太夫人年事已高,欲为儿择偶。以翠黛羸弱,不宜为妇。少年亟辩,求母玉成,
俾弥补宝、黛红楼恨事,母果如之。婚后夫妻唱和,生活美满。未久,遇革命举
事,兵火蔓延,少年仓皇携母、妻避难。事息返归故居,则宅庐被焚,囊空如洗。
母老妻弱,相对愁叹。女郎「以烹调浣濯之事,素所不习,悉委少年为之」。少年
自操井臼,龟手灼肤,自顾泣下,女郎亦怨泣。盖当年强效黛玉形状,以致娇弱慵
病,日常衣食琐事乃不堪胜任。于是红楼美眷遂成贫贱怨偶。(注58)
这篇故事可以说是《红楼梦》的广义续书,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以续书形式表达了
对红楼美学的看法,与其把它当作小说,毋宁看作是《红楼梦》的「评论」。(注59)
这篇作品以前后对比的方式,嘲讽红楼之美经不起时局考验。当他描述温如玉仿效
红楼情事,将丫鬟改名小雯、小鹃,替表妹更名翠黛,题居处为怡红院、潇湘馆,
又努力「调教」表妹,读者阅读到这样的情节,大概不免觉得有些滑稽好笑──这
正是续书之作极易令人产生的第一印象。其实,续作者的创作态度未尝不郑重严
肃,用心未尝不认真深刻,却因先天上属于效颦之举,结果上便免不了续貂之讥。
这是所有续书作品一个无可如何的处境。但是就《红楼梦》的写作历程来看,续作
者却是以一种特别的「接棒」形式,无限期地延长《红楼梦》的创作生命。它们让
《红楼梦》的文学生命,除了已经经由本身的艺术成就,取得永恒的价值之外,又
另外衍生许多个别的、另具别种意义与价值的具体生命。这是文学生命力一种令人
惊叹的衍续与扩散。不但是文学艺术魅力的展现,同时证成文学艺术在人类生命中
的份量。既是文学发展上极为特殊的一环,亦是人类生命中值得省思的现象。不
过,续作终究不同于原作,续作者的才学性情、时代背景更是不同于原作者。时移
事异,再现红楼之美,谈何容易。
《红楼劫》中的翠黛原是出身「广东参政大学」的武亚男,其间差距不啻十万八千
里。翠黛之婢小鹃不了解「煮参粥,添香瀹茗,饲鹦哥」等这些红楼故事,只能
「木立呆视」,不知所措。翠黛的住处「潇湘馆」附近没有竹林,勉强栽植细竹,
「竹虽多而矮,远望有如骚胡之根,状殊弗雅」。(注60)人物教养与居处布置都已
经走样,企求再现红楼美感,其实仅得糟粕。再者,温如玉与翠黛经过种种「努
力」之后,总算犹然一对风雅美眷,无复「令宝、黛二人叫屈地下」。不幸「当弄
玉吹萧之际,正中原革命之秋」,时局一旦颠沛,红楼美事顿时粉碎。原先刻意追
求的娇柔、风雅,经 不起现实环境的摧折考验,美感尽失,弊垢纷至。 (注 61)
《红楼梦》的续作 者有感于宝黛恨事,企图重建红楼,也正有这样的困境。
以「补恨」为宗旨的续书,变更关键处的情节,扭转原书的人物形象,对原书结构
先就作了一种破坏。翻悲剧为喜剧,换愁苦之绪为欢洽之情,又对原书精神作了更
彻底的破坏。续作者尝试弥合《红楼梦》的苦情恨事,却摧毁掉它的艺术美感。而
续书之所以创作,却是因深受《红楼梦》艺术美感的震撼而来。正因为深受震撼,
爱其美感,所以,续作中虽一意弥补恨事,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割弃黛玉病逝或宝
玉出走的情节,反而保留这些制造憾恨的文字,再另作变化衍续。这是身兼读者与
作者二种身分的续作者,在审美经验上难以两全又自相矛盾的地方。
愁海恨天、悲金悼玉,正是《红楼梦》艺术美感的存在体,续作者欲存其美感,却
又摧毁其体,先天上就是两难。再加上才学、时代等背景条件的差异,续作的艺术
成就、美感高度,更不易与原作相提并论,以致产生俗化、矮化的结果。但是,从
原作的审美经验出发来看续作,固然有邯郸学步之嫌;从续作模拟原作的艺术表现
来看,其中却不无上乘之作。林辰〈论续书〉一文认为,「续书的语言文字和艺术
水平,比较普遍地超出了所续名著产生以前的大部分作品。」例如《红楼梦》的续
书,由于继承《红楼梦》的新鲜风格,而超出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滞涩。并且,以
同时期的同类小说相互比较,《红楼梦》的续书,又比那些不模拟《红楼梦》的作
品,整体表现要好一些。「这也反映了续书在小说发展中的作用。」(注62)
近代时期的《红楼梦》续书里面,张曜孙《续红楼梦》稿本的语言文字、细节描写
和艺术张力,便有值得悦目的可取表现,这是仿效之功,也是《红楼梦》影响之
力。由悲金悼玉一转,而成讽时忧国之作的续书,其时代烙印特别深刻,更容易看
到红楼美学涤荡无存的现象。无论留学日本的黛玉、宝玉,或闯入晚清的薛蟠、宝
玉、焙茗,或「文明境界」里面的甄宝玉、贾宝玉,个个都脱卸旧衣,走出红楼,
迎接新时代的洗礼。
这些作品,在续书的旧形式内,灌注了极富创新意义的新内容。红楼美学虽被颠
覆,新的小说类型却由之建立。南武野蛮《新石头记》是晚清留学生小说中极富特
色的一部,在同时期的同类作品中并不多见。(注63)吴沃尧《新石头记》则是晚清
科幻小说的典范之作。乌托邦描绘最为完整,也最耐人深思。(注64)颖川秋水《红
楼残梦》乃属于鸳鸯蝴蝶派中的社会小说。(注65)它们分别以「旧瓶装新酒」的方
式,纳入时代脉动,使孤高绝俗的红楼人物,走下凡尘,拥抱众生。它们一方面颠
覆了红楼美学,另一方面却再创红楼生命的新机,并在中国小说史和《红楼梦》续
书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般说来,《红楼梦》的续书大都遵循原书既有的言情或家庭生活描绘内容,长久
以来便形成了一种续书传统。前述以「补恨」为宗旨的续书作品,属于此一传统中
的产物。它们致力于化憾恨为圆满,虽然颠覆了原书的艺术美感,却也的确为红楼
人物另创美满生活,营建另一类型的红楼美学。以忧时为旨趣的续作,则跳出传
统,另辟新径。它们采择新的题材,运用新的艺术手法,表达新的思想意蕴,从多
方面探索新的审美追求,开拓更丰富的思想内涵,为续书传统注入新血,也在续书
史上奠立新象。
近代小说居于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之间的过渡,这一层意义,也是由以忧时为旨一
类续书体现出来。近代文学一般虽以1840年(鸦片战争)为肇始,其中诗、文、小
说、戏剧等各文类的发展却迟速不一。以小说而言,甲午战争以前,小说理论和小
说作品大都还停留在古典传统的阶段;甲午战争以后,小说观念的新变慢慢萌芽,
至庚子乱后,「小说界革命」出,小说坛上才遽然掀起大波,迅速扭转古典旧态,
呈现属于近代文学特有的风格与精神。《红楼梦》续书的流变,恰也印证了这一历
程。《新石头记》等作品,便是以近代小说特有的内容和风格,呈现于文坛之上。
总而言之,从《红楼梦》续书和原书的关系,很容易看出相生相克、互为因果循环
的哲理体现。而这种表现,不仅是文学发展上的一种原理,并也合于《红楼梦》原
作所欲揭示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注66)的人生哲理。
五、结语
综合上文所述可以看到,《红楼梦》的近代续书是整个《红楼梦》续书史上,颇值
得注意的一个阶段。它一方面有属于续书传统的表现,另一方面又有属于创新续书
传统的表现。既印证了近代小说史的流变,映合文学发展的原理,也为红楼美学开
辟新机,并张扬《红楼梦》原书的哲理。
就续书的个别表现来看,无论属于续书传统领域的,或属于创新续书传统领域的,
都曾出现可取的上乘之作──如张曜孙《续红楼梦》稿本、吴沃尧《新石头记》,
可见在《红楼梦》影响力之下,优秀作品之产生曾获致助成之功。至于《红楼梦》
续书与原书的关系,则具有相克相生、功过倚伏的现象。续书一方面尝试赓续原书
的发展,同时却推翻了原书既有的内涵;一方面颠覆原有的红楼美学,同时却又建
立更广阔、更丰富的生命新机。以「补恨」为宗旨的续书,往往翻悲剧为喜剧,令
宝、黛复生,贾府重振,使憾恨弥合;以忧时为宗旨的续书,则每每以旧瓶装新酒
的方式,将红楼人物错置于续作者当代的现实时空,令宝、黛维新,以讽世救国。
与原书的艺术美感相对应来看,续书分别有俗化、矮化或疏离原书的结果,但是也
分别从不同角度,扩充了《红楼梦》的文学生命内涵。续书本身,先天上因是袭旧
之作,缺乏原创性,以致历来每受訾议。后天方面,部分模仿原书的新鲜风格,而
提升自身的水准;部分作者更细心经营,巧密过脉,无论在人物刻划、情节安排,
或创新内容、寄托思想,以及艺术手法的细密表现或创新尝试等方面,均不无突
出、可喜的成绩。这是今天不宜一概抹灭,理当平心论衡的地方。
附注:
注1:参见李忠昌《古代小说续书漫话》,页4。
注2:参见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页968。
注3:同注1,页20。
注4:同注1,页5。
注5:参见李忠昌《古代小说续书漫话》,辽宁教育出版社;林辰〈论续书〉,收
入《明末清初小说述录》,春风文艺出版社;另有针对续书作品的研究,如赵伯
陶〈《红楼梦影》的作者及其他〉,《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3期;黄霖〈丁耀亢
及其《续金瓶梅》〉,《复旦学报》1988年第4期(转引自同注1,页67)。
注6:同注1,页15─19。
注7:《续红楼梦》稿本现经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并改题《续红楼梦稿》。
注8:参见〈红楼梦评论〉。收入《静安文集》,《王观堂先生全集》第五册,
页1634─1635。
注9:收入《古本小说集成》,页3─8。
注10:转引自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页973。
注11:见第一回。收入《续红楼梦新编·续红楼梦稿》,页419。
注12:参见页340。
注13:参见朱孟实《文艺心理学》,页306。
注14:收入《我佛山人文集》第四卷,页524。
注15:参见《新石头记》第一回。收入同上注,页223。
注16:收入《小说闲谈四种》,页97─99。
注17:收入同注11,页665─670。
注18:同注11,页422、423。
注19:见页138。
注20:收入同注11,页550─551。
注21:参见《新石头记》第一回。收入同注14,页224。
注22:收入同注11,页665─670。
注23:收入同注14,页246。
注24:收入同注11,页666。
注25:收入同注11,页667─668。
注26:参见曹雪芹、高鹗原著,冯其庸等校注《红楼梦校注》第五回,页85。
注27:收入同注11,页433。
注28:同注26,,第三回,页53。
注29:同注26,第二十七回,页419。
注30:同注26,第二十八回,页447。
注31:同注26,第三十回,页474。
注32:见《续红楼梦》稿本,第五回。收入同注11,页465。
注33:见《续红楼梦》稿本,第九回。收入同注11,页517、521。
注34:收入同注11,页514。
注35:参见同注26,第九十八回,页1520、1525。
注36:见页153。
注37:见同注26,第二十三回,页362。
注38:参见《红楼梦影》第十九回,页157。
注39:见同注26,页1291。
注40:收入同注11,页552。
注41:见同注26,第八、十九回,页297、302。
注42:见同注26,第十九─二十、三十一回,页307─315、488。
注43:见同注26,第二十七回,页421─422。宝钗扑蝶,在滴翠亭外听见红玉、
坠儿说话,怕自己惹事上身,便假装寻找黛玉,令红玉二人误以为隐私被黛玉听
见。
注44:收入同注16,页98。
注45:见同注26,第七十八回,页1234─1235、1243─1247。
注46:参见康来新《石头渡海─红楼梦散论》,页175─195。文中考释「池上芙
蓉」乃木芙蓉,而非水芙蓉(即莲花)。
注47:参见第五回。收入同注14,页252。
注48:参见第五回。收入同注14,页253、256。
注49:参见第九、十、十一、十二回。收入同注14,页281、288、295、297、300。
注50:参见第七、八回。收入同注14,页279、275。
注51:参见第五─六、七回。收入同注14,页255─258、266。
注52:参见第五、九回。收入同注14,页253、282。
注53:参见第十四回。收入同注14,页315─319。
注54:参见第十六回。收入同注14,页328。
注55:收入同注14,页267。
注56:同注26,第三回,页50、53。
注57:同注26,第三回,页53。
注58:收入《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集粹》(上),页25─30。王钝根这篇作品发表于
民国四年,原载《礼拜六》第36期。
注59:参见同注1,页83─91。李忠昌认为,有些人写续书,主要是对原书进行评
论。
注60:收入同注58,页27。
注61:收入同注58,页29─30。
注62:收入《明末清初小说述录》,页120─121。
注63:参见王德威《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页229─231。
注64:同上注,页144─145。
注65:参见魏绍昌《我看鸳鸯蝴蝶派》,页183。
注66:同注26,,第五回,页84。
主要参考书目:
- 王国维(1968):王观堂先生全集(第五册)。台北,文华出版公司。
- 王德威(1993):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台北,麦田出版公司。
- 朱孟实(1981):文艺心理学。台北,德华出版社。
- 向燕南、匡长福主编(1993):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集粹(上)。北京,中央民族
学院出版社。
-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1990):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吴趼人着、王立言校注(1986):新石头记。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 李忠昌(1992):古代小说续书漫话。渖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 林辰(1988):明末清初小说述录。渖阳,春风文艺出版社。
- 花月痴人(1991):红楼幻梦。古本小说丛刊,第二八辑。北京,中华书局。
- 花月痴人(?):红楼幻梦。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阿英(1985):小说闲谈四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康来新(1985):石头渡海─红楼梦散论。台北,汉光文化公司。
- 张曜孙、海圃主人(1990):续红楼梦新编、续红楼梦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 曹雪芹、高鹗原著,冯其庸等校注(1984):红楼梦校注。台北,里仁书局。
- 云槎外史(1988):红楼梦影。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1990):红楼梦大辞典。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 赵伯陶(1989):《红楼梦影》的作者及其他。
- 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3辑,页243~251。
- 鲁枢元(1989):文艺心理阐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 卢叔度主编(1988):我佛山人文集(第四卷)。广州,花城出版社。
- 魏绍昌(1990):我看鸳鸯蝴蝶派。香港,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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