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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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刘梦溪
引子
我所说的百年中国,是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也就是清末民初以来的
中国社会,至今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红楼梦里叙述贾家的来历,说自国
朝定鼎以来,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国朝定鼎当然指的是清兵入关,是为
1644年,至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甲戌本的底本是1754年的再评本,已称批阅
十载、增删五次,上推十年,是1744年(约为雪芹撰写是书的时间),距
1644年恰好一百年。而红楼梦研究,如果从1904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
论》开始,也有快一百年的历史了。
这一百年的中国,闹闹嚷嚷,不可终日。这一百年的红学,也是闹闹嚷嚷,
无有竟时。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
是故乡”,是百年中国的写照,也是百年红学的写照。杜甫诗:“闻道长安
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陈寅恪亦有诗云:“一局棋枰还未定,百年世
事欲如何”、“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此日欣能献一尊,
百年世局不须论”。百年中国的事情许多都说不大清楚,百年红学的事情
又何尝说得清楚?潘重规先生写过《红学五十年》、《红学六十年》,我本
人写过《红学三十年》。现在该有人来写《百年红学》了。
上篇
“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
百年红学,都有些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呢?这里用得上红楼梦第六回作者自
叙结构之难的一句话:“按荣府中一宅人口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
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
绪可作纲领。”百年红学的事情,比荣府的家政要复杂得多。只好举其突出
之点,略志梗概。
我想至少有六个方面的故实值得注意。
第一、中国现代学术是以红楼梦研究开其端的。中国是学术大国,传统学术
经历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
晚清新学等不同的发展阶段。至清代朴学已经开始有了现代学术的一些萌
芽。因为传统学术和现代学术的分野,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看出来:一是学
者是否把学术本身当作了目的;二是学术研究中是不是有了知识论的因素掺
入。
中国传统学术是不重知识论的。也可以说有道德传统,少知性传统。但到了
清中叶,传统学术的道德传统有了向知性传统转变的迹象。章太炎称清儒的
治学方法有六:一曰审名实,二曰重佐证,三曰戒妄牵,四曰守凡例,五曰
断情感,六曰汰华辞。把断情感作为治经的六法之一,说明传统学术所缺乏
的工具理性已经在一定的意义上发挥作用。而按照梁启超的说法,盛清学者
的独异之处,是具有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因此我们说中国学术至清中叶已
经开始有了现代学术的萌芽,可以得到理据的支持。但也只是萌芽而已。
真正开现代学术之端还是在晚清,欧风美雨袭来,学人产生追求学术独立的
自觉性,并试图用新的学术观念和方法反思固有学术,寻求新解。
这一转变的时间约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1898年严复发表《论治学治
事宜分二途》,1902年梁启超发表《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和《新史
学》,1904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现代学术思想和学术规范得到比
较集中的体现。就中尤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最具有学科的代表性,是
学术史上文学评论一门第一次引入西方的观念和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典。在
时间上,《红楼梦评论》比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早十三年,比胡适发表
《红楼梦考证》早十七年。如果说王、蔡、胡分别为红学的小说批评、红学
索隐、红学考证建立了学派的典范,那末王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不仅
为红学的小说批评建立了典范,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也具有奠基的意义。
第二、回顾百年以来的红学,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异的现象:现代中国思想
文化舞台上许多第一流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了红学。有的是自觉卷
入,有的是被迫卷入,有的是不知不觉的误入。王国维之外,蔡元培、胡适
之、陈独秀、顾颉刚、俞平伯、吴宓等,都写过研究红楼梦的专著或单篇论
文。五四前夕,吴宓、陈寅恪、汤用彤、俞大维在哈佛留学,当时中国学生
会曾举行过学术聚会,请吴宓讲红楼梦,后来这篇演讲以《红楼梦新谈》为
题,在刊物上公开发表。演讲时间为1919年3月2日。3月26日 陈寅恪为这次
演讲题词,写了一首七律:
等是闫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霄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呛神。⑤
吴宓和陈寅恪发表对红楼梦的见解,也都在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
之前。1945年吴宓在成都时又写过红楼梦系列论文,连载于《流星》、《成
都周刊》等杂志。直到晚年,吴宓仍以对红楼梦有特识独见自居。陈寅恪的
著作中,也每以红楼为喻,增加理趣。
陈独秀也写过研究红楼梦的长篇文章,发表在1920年出版的小说月报上,题
目是《红楼梦新评》,署名佩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是索隐派红学
的典范之作。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是考证派红学的典范之作。胡、蔡论战是本世纪二
十年代学术思想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红楼梦以及红学的影响的扩大,
实际上与这次论战有很大关系。胡适批评蔡元的《索隐》是“牵强附会”的
“猜笨谜”,蔡元培回答说:“胡先生所谥为笨谜者,正是中国文人习
惯”,红楼梦的内容很“值得猜”。对此胡适起而回应,并在文章结尾处申
明:“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朋友
了。”论战双方观点截然对立,措辞亦相当尖锐,但态度温婉忠厚,不失学
者风度。
王、蔡、胡都是当时的学术重镇,他们出面大谈红学,影响是很大的。俞平
伯先生写于1978年的《索隐与自传说闲评》一文,其中有一段话颇值得我们
注意。他写道:红学之为诨名抑含实义,有关于此书之性质。早岁流行,原
不过纷纷谈论,即偶形诸笔墨固无所谓“学”也。及清末民初,王、蔡、胡
三君,俱以师儒身份大谈其红楼梦,一向视同小道或可观之小说遂登大雅之
堂矣。“师儒”一词,显然用的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田骈之属皆已
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之义。应该承认,俞平伯先生对红学之所
以为红学的历史过程的辨析,是很有见地的。从而可见第一流的学者参与或
卷入红学,就学科的树义而言具有怎样的学术典范意义。事实上,在王、
蔡、胡的影响之下,参与或卷入红学的中国现代人文学者还有很多。连现在
已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的牟宗三先生,在三十年代也曾发表过专业性很强的
研究红楼梦的长篇论文,题目是《红楼梦悲剧之演成》,连载于1935至1936
年出版的《文哲月刊》。此外,古文字学家容庚,敦煌学家姜亮夫,中西交
通史专家方豪,唐史研究专家唐长孺,社会活动家王昆仑,文学史家郑振
铎、阿英、李长之、刘大杰等,都写过有关红楼梦的专文或专书。
至于五十年代以后,跻身于红学的著名人物就更多了。翦伯赞、邓拓、郭沫
若、王力、郭绍虞、韩国盘、傅衣凌、程千帆、郑朝宗等等,一口气可以举
出一大串名字。而且不包括专门研究古典小说的学者。我使用的是贾宝玉提
倡的“疏不间亲”的原则。另外旅居海外的赵冈教授以经济学家的身份写出
《红楼梦新探》、余英时教授以史学家和思想史家的身份撰写《红楼梦的两
个世界》。柳存仁、周策纵两位先生,早已被视为红楼梦里人,但他们毕生
治学,另有伟绩,重点绝不在红楼。潘重规先生固然以红学名家,但其研究
敦煌学和文字学的成就,早为学术界所瞩目。冯其庸先生近二十年颇治红
学,且成就卓著,但他同时也治艺术考古和谱谍之学。最近,旅居北美的历
史学家何炳棣先生,也对红学发生了兴趣,撰写了一篇近三万字的论文,汪
荣祖先生推荐给我,已发表在《中国文化》第十期,今年七月即可与读者见
面。我初步印象,这是近年来红楼梦研究领域,难得一见的重要文章,相信
出来后红学界会有相当的反响。何炳棣先生主要治中国经济史和人口史,退
休以后转而注意思想与文化,前不久曾在香港《二十一世纪》双月刊与杜维
明先生讨论新儒学,这次又来涉足红学,确不乏精彩之见。文章尝送钱钟
书、夏志清两位先生看过,都有相当肯定。
第三、许多知名作家的介入红学,为百年来的红学研究增添了色彩。当然中
国现代作家很少有不熟习红楼梦的。我所说的介入,是指发表过研究红楼梦
的专著或专论。
沈从文、鲁迅、巴金、沈雁冰、冰心、张天翼、吴组缃、周立波、端木蕻良
等著名小说家,都写过重要的红楼梦文字。诗人何其芳写于五十年代的《论
红楼梦》,更是代表一个时期学术水准的红学专论。诗人徐迟也着有红楼梦
的专书。林语堂的专著《平心论高鹗》、清宫小说家高阳的《红楼一家
言》,人们非常熟悉。高阳先生不幸作古,他的关于红楼梦的奇思傥论,足
可以给常常固执一端的红学界带来刺激和启迪。女作家张爱玲出版过《红楼
梦魇》。另外散文、戏剧家,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先生,也写过重要的红
楼梦论文,题目是《艺术是克服困难》,1963年为纪念曹雪芹逝世 200周年
而作。杨绛先生以作家的身份兼通中外文学,她选择渊源研究、比较研究的
视角,使文章成为非常规范的比较文学论文。
钱钟书先生虽然没写过专门的红楼梦文字,但所着《管锥编》、《谈艺录》
两书中,引证红楼梦处俯拾可见。诗人、作家的介入红学,打开了红楼梦的
另外一个世界,即艺术创造的世界,使本来容易流于枯燥的学术研究插上了
艺术创造和艺术感悟的翅膀。
最近在中国大陆,又升起了两颗以作家身份研究红楼梦的新星──王蒙和刘
心武。
1991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王蒙的红学专著《红楼启示录》, 15万字, 基
本是在1989年下半年至1990年初写成的,当时作者住在医院中。成书之前,
单篇文章曾披载于报刊,读者争相传阅,有洛阳纸贵之势。作家宗璞为《红
楼启示录》作序,称读王蒙的红学文字“有炎炎日午而瑶琴一曲来熏风之
感”。她说这“的确是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这一领域,而是因文章确
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没有写出,读者没有想到,或可说雪芹也没意识到
的。”读过王着的人,会认可这一评价,不会认为是作家之间的调侃溢美之
词。《红楼启示录》第一版印行一万册,不久再版、三版,现在已经印行
五、六万册了。刘心武对红楼梦中的人物有别出新裁的理解,他发表在《读
书》杂志上的《话说赵姨娘》一文,颇有可读性。后来还作起了红学考证,
提出“秦可卿的出身未必寒微”,文章发表于《红楼梦学刊》,周汝昌撰文
呼应,一时在读者中有较大的反响。
第四、百年来的红楼梦研究表明,红学的盛衰似乎与社会的变端有一定的关
系。何时红楼梦研究变得热门,往往有具体的文化背景。1898年,戊戌变法
失败之后,有人写了一首诗:“说部荒唐遣睡魔,黄车掌录恣搜罗。不谈新
学谈红学,谁是蜗庐考索多。”诗后有小注写道:“都人喜谈石头记,谓之
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
学。”⑦这说明红楼梦研究有自己的现实的关注点。1921年,胡适之、俞平
伯、顾颉刚通信讨论红楼梦,俞在给顾的信中说:
“京事一切沉闷(新华门军警打伤教职员),更无可道者;不如剧谈红楼为
消夏良方,因此每一执笔必奕奕如有神助也。”
“剧谈红楼”的雅兴,使他们躲开了不忍观的现实的关注点。今天的红楼梦
研究和社会变端是否仍然存在什么关系,我不敢断言。但我模模糊糊的意识
到,凡是红楼走红、全社会大谈红楼、红运上升、红潮汹涌的时候,似乎并
不是什么大吉大利之事,常常国家民族的命运在此时却未必甚佳。红运和国
运似乎不容易两全──不知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以偏盖全之嫌。
第五、百年红学,大故迭起,波诡云橘,争吵不休,是学者们打架打得最多
的领域。
我在《红学》一书中,有一专章叙论红学论争和红学公案。我举出十七次论
争、九桩公案,还不免挂一漏万。这一章的题目,我称做“拥挤的红学世
界”。而且红学论争格外牵动人们的感情。清末资料记载的因对宝钗、黛玉
的评价不同而“几挥老拳”的传统看来是承继下来了。一些客串红学的学
者,问题还不大。以红学为本业的人,争论起来大有天翻地覆的味道。而且
红学论争绝不以地域为限,哪里有中国人,哪里读红楼梦,哪里就有论争。
大陆固不必说,台湾、香港以及北美的论争,即使没有更胜一踌,也绝不相
形见绌。如此激烈的红学论争,使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担心一旦陷进去,
无以自拔。余英时先生就说过,红楼梦是一个碰不得的题目。李田意先生也
说,斩不断,理还乱,是红学。诗人邵燕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怕谈红
楼》。我本人也几次声明,从此洗手不干了。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
决计不轻易发表有关红楼梦的文章。
近年我一直在逃离红学。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到宝岛,参加的又是红楼梦的会
议。这只有用“在劫难逃”四个字来形容了。
第六、近百年来的红学,所以为人们所关注,保持着学科的生命力,与不断
有新材料的发现有很大关系。胡适起而与索隐派红学论战,凭借的就是新发
现的红楼梦早期抄本,一个是甲戌本,一个是庚辰本,上面有署名脂砚斋、
畸笏叟的许多批语,透漏了一些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家世遭遇和背景情况。
随后又有大量清宫档案的出世,对曹雪芹的家世和亲戚的情况了解得更多
了。再就是曹雪芹朋友的材料的发现。
对一门学科来说,新材料的发现,是这门学科设立的先期条件。王国维氏尝
言:“古来新学问起,都由于新发见。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
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⑨陈寅恪也强
调:“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
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予于此潮流者,谓之予流(借用佛
教初果之名)。其未得予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
造车之徒所能问喻者也。”⑩
红楼梦背景材料的一再发现,为红学研究开拓了新的区域。所以有脂学出
焉,有曹学出焉。事实上,后来的红学研究,已扩大到整个明清史和文化史
的研究,在一定意义上具有超学科的特点。因此现代学术史中的红学一目,
才有那样强的生命力,那样大的吸引力。
但随即发生一个问题:检讨百年来的红学,研究者对红楼梦本文的研究反而
多少忽略了。另一方面,新材料的发现,总是极为偶然的。对已有材料的诠
释,到一定时期也会达到一个极限。其结果研究队伍如此庞大、不时成为学
术热点的百年红学,所达成的一致结论并不很多。相反,许多问题形成了死
结。我曾说红学研究中有三条不解之谜:一是芹系谁子;二是脂砚何人;三
是续书作者(11)。这三个问题,根据已有材料,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不知
道。当然,以后如有新材料发现又作别论。
对一门学科来说,研究了一百年,在许多问题上还不能达致比较一致的结
论,甚至形成许多死结,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说这是这门学科兴旺的标志。所
谓真理越辩越明,似乎不适合红楼梦。倒是俞平伯先生说的“越研究越糊
涂”(12),不失孤明先发之见。我把红楼梦与百年中国联系起来──百年中
国也是欲理无序,曲折万端,可能也潜蕴着许多未解之谜。红楼梦研究扭成
了许多死结,百年中国也扭成了许多死结。
话说回来,也许百年红学的命运确乎与社会的变端真有一点什么关系?吾不
知矣,吾不知矣。难言之哉,难言之哉。下篇“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
怨别人”二十世纪眼看就要走完了它的行程。百年红学也走到了百年的尽
头。世纪转换,红学将怎样发展?红学未来的命运如何?说来很不幸,以我
个人的观察,现在国内的红学,多少有一点“礼失,求诸野”的味道。比如
多种版本的红楼梦电影、电视连续剧的相继问世。站在学术的立场,我无法
认同这些视觉形象。又比如现在中国大陆,南北都在大建大观园。红楼服
饰、红楼宴大兴其时。红楼服饰虽有混淆明清两代的迹象,但清代的特点还
是明显的。而清代服饰是否代表了中华传统服饰文化的正宗?我颇表怀疑。
唐宋装是好看的,日人有所承继,我们这故国,却被清代“剃发易服”而后
隔断了。
1991年,康来新教授首创红楼之旅,我随喜着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恳谈会。
当时我被问及该怎样看待这并不古老的“浪漫之旅”,我感到很不好回答。
我想这创意是极佳的,也许有助于古典文学名著的诠释与普及。后来我写了
一篇文章,题目叫《红学呓语》,文章的后半部份谈的就是红楼文化问题。
我认为红楼文化固好,但要避免俗世化。因为有人提出了“应用红学”的概
念。我说“应用红学”如果也可以算作红学的话,用得上史湘云的一句话: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缺少二两桂花油。”盖缺少学术是也。
所谓“应用红学”,决不应该成为未来红学的发展方向。尽管如是,真正的
有学术价值的红楼梦研究,仍在继续中。受材料的限制,考证派红学和索隐
派红学很难前进了。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小说批评派红学不存在无米
的问题。小说批评从本文出发,只要红楼梦在,就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饭
来。
何况红楼梦本身──文本中,还潜伏着许多未解之谜,足够睿智之士猜上几
个世纪了。不久前,邓云乡先生透漏一条消息。说前些年有一次他从上海到
北京看望俞平伯先生,两个人闲聊,谈到有人考证林黛玉是吊死的,因为太
虚幻境里黛玉的册子上,写的是“玉带林中挂”。说到这里,俞老先生非常
严肃地问邓云乡:红楼梦第五十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宝玉离席回怡红
院,偷听袭人、鸳莺说话,然后又出园回到席上。半路宝玉要解手,跟随宝
玉的麝月、秋纹都站住,背过脸去,笑着提醒宝玉:“蹲下再解小衣,留神
风吹了肚子。”俞老先生问邓云乡:“宝玉为什么要蹲下来解手?”邓是研
究北京民俗的专家,他说北方儿童穿满裆裤,站着撩衣露很大一块肚子,天
冷吃不消,所以北方的父母都教男小孩蹲下来小解。问题本身自然小之又
小,弄得清楚和弄不清楚,都无关宏旨。但红楼梦研究者不同,就是探究得
这样深细。所以才出现许多红迷。总之,依赖于红楼梦本文的红学小说批
评,前途是无量的。无论再过多久,人们仍然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
情趣,对红楼梦做出新的解释。每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贾宝
玉和林黛玉。社会的复兴,文化的建设,总是伴随着回归原典的运动。红楼
梦作为一部文化经典,魅力是永存的,红学不红学,倒在其次。
当然现在的红楼梦读者,对作品的关注点与过去已有所不同。百年红学的一
个积极成果,是红楼梦这部古典变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只红楼,水
浒、三国、西游等几部具有典范意义的古典小说,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参
与人们的生活,成为人们语言、生活、甚或价值判断的借用符号。如果加以
区分,大体上少年儿童喜欢西游记,老年人喜欢三国演义,农民喜欢水浒
传,知识份子喜欢红楼梦。对红楼梦中的人物,今天的读者有不同的选择。
青年中喜欢贾宝玉、林黛玉的人越来越少,而王熙凤备受青睐。《红楼梦学
刊》近年多次收到称颂王熙凤是时代新人的文章。
前年春节,我和内子在深圳,一位朋友带她的十五岁的女儿看我们。这个女
孩喜欢红楼梦,不知读了多少遍。我问她喜欢哪个人物,她说喜欢王熙凤。
我大感意外。她还说也喜欢朱自清,将来找丈夫就找个朱自清一样的人,但
要有个郁达夫作她的情人。我和我太太、她的妈妈,三个人都惊呆了──她
妈妈也是第一次听到小女儿的如此高论。
这说明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在发生变化。事实上,
就一个具体人来说,对红楼梦人物的选择也是变化的。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
经验。十几岁的时候读红楼梦,最喜欢的人物是晴雯。二十几岁的时候,很
欣赏史湘云。
现在想,红楼梦中最了不起的人物,应该是平儿。给王熙凤作贴身丫鬟,可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平儿作得很好。王熙凤视平儿为心腹,其他的人,例
如李纨,也说平儿是凤姐得力的臂膀。平儿绝对没有对凤姐不忠实的地方。
但王熙凤做坏事,平儿绝对不做。不仅不做,她还要背着王熙凤做好事。
“相济”而不“同恶”。“同恶相济”这句成语,不适合用在平儿和王熙凤
的关系上。平儿是维护凤姐的,但凤姐的罪恶,平儿却没有份。贾府上下没
有人说平儿不好的。我们可以设想,假如王熙凤犯事,案情牵连平儿,一定
不知有多少人出来作证,认定平儿无辜。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可以说达到了
做人的一种极致。要说做人难,没有比平儿做人更难了,但她却做得最好。
所以我觉得平儿其人最为难得。不过这样的认知,须得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
方能取得。就像红楼梦里平儿的思想风貌,必须经过“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这些纷扰
之后,然后方能在“判冤决狱”的大关目上显现出来一样。
研究者从研究对象身上最终找到的是他自己。文学研究尤其如此。但红楼梦
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红学作为一种职业,她的盛世恐怕是过去了。百年
红学已经极尽了学术之盛。现在的情势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面的架子
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一九九一年在新加坡召开的国际汉学会议
上,我曾说红学研究已到了“食尽鸟投林”的地步。实际情形确实如此。国
内的红学名家,近年续有新作的很少。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红楼梦研究的伪
考证之风趁虚而入。近两年大陆红学最轰动的新闻,是有人撰文说红楼梦后
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更好。其目的是翻五四以来顾颉刚、俞平伯等老一辈
红学家对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比较研究成果的案。再就是有人连篇累牍地写
文章,说现存各种脂研斋评本都是假造的,企图把五四以来新红学的研究成
果一笔抹煞。主张不应否定后四十回的功绩,是对的,早有不少学者这样做
过了。吴组缃教授于此持论甚坚。但一定要说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好,
恐怕稍具文学鉴赏眼光的读者都不会认可。至于脂本假造说,尤其缺乏坚实
的根据。还有作者问题,近年对曹雪芹是红楼梦原作者的质疑文章明显增
多,但也只是提出疑点,证据并没有少许增加。因此这类红学新闻,大半是
“炒”出来的,舆情尽管沸扬,于红学的学术进境却鲜有小补。相反,这种
炒冷饭、伪考证的行时,恰好说明作为一种学术思潮的红学,已经到了梁启
超所说的学术衰落期,呈现出佛家所谓之“灭相”。(13)如果要我来展望世
纪转换后的红学,那末我可以作一个比喻:已往的百年红学,相当于红楼梦
前八十回,从今而后的红学,最多是后四十回续书而已。也许我的看法过于
悲观。不过没关系,乐观的朋友丝毫不必紧张,因为前面说了──现在不是
正有人力图证明红楼梦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更好吗?王国维撰写《红楼
梦评论》的1904年,曾写过一首《出门》诗,全诗八句写道:“出门惘惘知
奚适,白日昭昭未易昏。但解购书那计读,且消今日敢论旬。百年顿尽追怀
里,一夜难为怨别人。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我草这篇论文
此时此刻的心情,和王静安先生九十年前撰写《红楼梦评论》的同年所写那
首诗的心情,实相仿佛。我也不知我之所论,是接近“幻”还是更接近
“真”?
注释
参见《陈寅恪诗集》第126、127、107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太炎文录初编.说林下》,《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119页。上海人民
出版社1985年版。
梁启超在 《清代学术概论》中尝言:“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
学问。”
参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4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参阅拙稿《文化托命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载《中国文化》第六期,北
京三联书店、香港中华书局、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联合出版。
原载《雨僧日记》,《陈寅恪诗集》收入,载于第7页,写作时间署 “一
九一九年三月”。原诗第四句后面有注:“虞初号黄车使者”。
《俞平伯论红楼梦》第11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参见《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二册第404页,中华书局1963
年版。
《红楼梦辨》顾序所引,见该书第4页。
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静安文集续编》第六十
五页,载《王国维遗书》第五册。
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36页,上海古籍
出版社1980年版。
(11)请参阅拙着《红学》第334至335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
(12)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一书的自序中说:“我尝谓这书在中国文坛上
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糊涂。”
(13)梁启超论学术思潮,分为启蒙期、全盛期、兑分期、衰落期,并以佛家
“流转相”之生、住、异、灭概括之。其论衰落期写道:“凡一学派当全盛
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
义,则先辈已睿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
排轧遂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
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
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
焉。此衰落期无可逃避之运命,当佛说所谓灭相。”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
种》第2至3页。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五日草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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