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归有光等唐宋派

 嘉靖间,继承南宋以来推尊韩柳欧曾王苏古文的既成传统,作为前后七子的反对派而出现的,有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因为他们更自觉地提倡唐宋古文,所以被称为“唐宋派”。
  王慎中(1509—1559),字思道,福建晋江人。他早年也受“前七子”的影响,标榜秦汉,“徒知掇摭割裂以为多闻,模效依仿以为近古”(《遵岩集·再上顾未斋》)。二十八岁以后,始悟高谈秦汉、鄙薄唐宋的非是,认为“学问文章如宋诸名公,皆已原本六经,轶绝两汉”(《与汪直斋书》);“学六经史汉最得旨趣根源者,莫如韩欧曾苏诸名家”(《寄道原弟书九》)。这就和李王等盲目尊古、不读唐以后书的偏颇狭隘的论调不同。他似乎看到秦汉文和唐宋文之间的继承发展关系。在唐宋文中,他特别推尊曾巩,认为曾文“信乎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不醇不该之蔽亦已少矣”(《曾南丰文粹序》)。他要求文章能“道其中之所欲言”即表达作者内心的思想感情,这就和以抄袭模拟为能的拟古主义者有根本的区别。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武进人,和王慎中齐名,理论上受王的影响,但说得更明快、深入。他在《答茅鹿门知县书二》中,提出了“文字工拙在心源之说”:
  ……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来,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复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
  这里他要求文章家要有独特的思想见解,不要落入俗套。这和李、何等的拟古主义是不相容的。他所说的“洗涤心源”或“心地超然”等等,意味着摆脱束缚,力求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所以他在《与洪方洲书》中又说:“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对于古文遗产,唐顺之也和王慎中一样,既推尊三代两汉文的传统地位,也承认唐宋文的继承发展。他的《文编》,除左传、国语、史记等古文外,也选了韩柳欧阳三苏曾王等大量的古文,比之南宋真德秀的《文章正宗》,只从左传、国语等选至韩柳要合理得多。这可能是受元末明初朱右“尝选韩柳欧阳曾王三苏为八先生文集”的影响,进一步确定了唐宋古文八大家的历史地位。他的“古文”如上文所引,确是直据胸臆,信手写来,间用口语,自然生动。茅坤(1512—1601),字顺甫,别号鹿门,归安人,“最心折唐顺之”。并进一步肯定唐宋文。他以为一切传统名文和八家文所以动人,“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字句之激射者”。他认为一切自然、人事,“彼皆各有其至,而非借耳佣目所可紊乱增葺于其间者,学者苟各得其至,合之于大道,而迎之于中,出而肆焉,则物无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其物”,心物完全相印,才能写出动人的文章。他强调文章家要体察物情,莫逆于心,而不只是简单地求之于“心源”,比唐顺之的说法要具体、全面。他通过《八大家文钞》的选评,更明确地表现了他对唐宋八家文的肯定和提倡。“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儿无不知有茅鹿门者”(《明史·茅坤传》)。茅坤反对李、何等的拟古主义,也比王慎中和唐顺之更自觉。在《八大家文钞总叙》里,可以看到他是把评选八家文作为反对拟古主义 文风的一种手段来看待的。
  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主义,归有光(1506—1571)更著名。有光字熙甫,昆山人。嘉靖十九年中举,后来“八上春官不第,徒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谈道,学徒常数百人,称为震川先生”。嘉靖四十四年成进士,为长兴知县。王世贞当时声势很大,他“力相排抵,目为庸妄巨子”。他说:“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比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导之欤”(《项思尧文集序》)!又说:“今世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谓悼叹耳”(《与沈敬甫书》)。他讽刺拟古主义者“颇好剪纸染采之花,遂不知复有树上天生花也”。认为文章要“如上甑馒头,一时要发,乃佳”。他的古文“自谓可肩随欧曾,临川(王安石)则不难抗行”。时人亦谓为“今之欧阳修也”。这些论赞显然并不恰当。但是不可否认,他的古文有自己的特点,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把生活琐事引到“载道”的“古文”中来,使古文更密切地和生活联系,因而也写出一些面目清新的作品。他善于即事抒情,纡徐平淡,亲切动人,所谓“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表”(王锡爵《归公墓志铭》)。或如王世贞晚年所称赞,“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归太仆赞序》)。他的著名作品如《先妣事略》、《寒花葬志》、《项脊轩志》等都表现这样的特点。兹举后一例如下: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盾,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吾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作者借“百年老屋”的几经兴废,回忆亲切的家庭琐事、琐谈,表达了人亡物在、三世变迁的感慨,以及怀念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深厚感情,随事曲折,自然动人。这是归有光古文的一篇杰作,也是唐宋古文传统的一个发展。归有光大部分古文的根本缺点,恰如方苞所批评,言之无物,缺乏深广的现实内容。许多应酬之作,枯槁乏味。其文短小简洁,而过于拘谨局缩,所受八股文的影响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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