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西游记的成书过程和作者

  《西游记》是继《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后出现的又一群众创作和文人创作相结合的作品。它的成书,酝酿了七百多年。无数民间艺人和无名作者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为吴承恩的《西游记》提供了深厚的创作基础。
  唐太宗贞观三年(629)(注:《广弘明集》卷二十五载玄奘《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称贞观元年开始西行,今从《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定在贞观三年。),玄奘不顾禁令,偷越国境,费时十七载,经历百余国,前往天竺取回佛经六百五十七部,震动中外。归国后,玄奘奉诏口述所见,由门徒辩机辑录成《大唐西域记》,介绍西域诸国的历史人情、宗教信仰、地理资源、打开了人们的眼界。以后门徒慧立、彦琮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为了神化玄奘,在描绘他突破艰险,一意西行的同时,还穿插了一些神话传说,如狮子王劫女产子,西女国生男不举,迦湿罗国“灭坏佛法”等。它们虽还游离于取经故事之外,却启发后来作者创造出更多的有关取经的神话。
  南宋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开始把各种神话与取经故事串联起来,形式近乎寺院的“俗讲”。书中出现了猴行者的形象。他原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化身为白衣秀士,自动来护三藏西行。他神通广大、足智多谋,一路杀白虎精、伏九馗龙、降深沙神,使取经事业得以“功德圆满”。这是取经故事的中心人物由玄奘逐渐变为猴王的开端。我国古代的稗史、志怪小说如《吴越春秋》、《搜神记》、《补江总白猿传》等,都写过白猿成精作怪的故事。而《古狱渎经》中的淮涡水怪无支祁,他的“神变奋迅”和叛逆特色同取经传说中的猴王尤为相近。《取经诗话》虽然粗糙简单,某些细节如蟠桃变幻、虎精破腹等又都不近情理;但已比较清楚地显示了取经故事的轮廓。从深沙神、鬼子母国、女人国的描写上,也多少可以看到《西游记》某些章回的雏形。
  取经故事在元代已经定型。元时磁州窑的唐僧取经枕上已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师徒四人的取经形象。《永乐大典》一三一三九卷“送”韵“梦”条,引有一千二百余字的“梦斩泾河龙”,标题作《西游记》,内容和世德堂本《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基本相同。可以想见,至迟在元末明初曾有过一部类似平话的《西游记》。此外,古代朝鲜的汉、朝语对照读本《朴通事谚解》也载有取经故事的梗概。注云:“详见《西游记》。”我们虽还不能断定《永乐大典》及《朴通事谚解》所引出自一书,但从它们时代的相近与规模的相当来看,却完全可以肯定在吴承恩著《西游记》之前,取经故事的主要内容已基本具备。《朴通事谚解》复述了“车迟国斗圣”的梗概,和《西游记》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十分相似。从书中有关的八条注里,还可以窥见元末明初取经故事的轮廓。一条注说:“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钓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可见取经故事本身已十分丰富复杂。注中还提到了住在花果山水帘洞铁板桥下“号齐天大圣”的老猴精,它偷得仙园蟠桃、老君丹药,又窃王母仙衣“来设庆仙衣会”。李天王奉命“引领天兵十万及诸神将”,“与大圣相战失利”。终赖二郎神捕获,被观音押入石缝,“饥食铁丸,渴饮铜汁”。唐僧取经,路过此山,将他放出,“收为徒弟,赐法名悟空,改号孙行者”。写孙悟空的来历和斗争历史已和吴氏《西游记》大体相同。注中还提到另两名护法弟子:一是从《取经诗话》中的深沙神演变而成的沙和尚;一个是《取经诗话》中不曾提到的黑猪精朱八戒。但是他们的神通都不及孙悟空。可见这时百回本《西游记》的重要情节早已定型,为吴承恩后来的创作提供了主要的素材,打下了相当的基础。
  和取经故事在话本中逐步定型的同时,类似的戏曲创作也产生了。金院本《唐三藏》和元代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均已失传。现存元末明初人杨讷所著《西游记》杂剧(注:按《录鬼薄》载:吴昌龄有《西天取经》,题目正名为“老回回东楼叫佛,唐三藏西天取经”;又有《鬼子母揭钵记》,相当于杨本《西游记》杂剧第三卷“鬼母皈依”。天一阁钞本《录鬼薄续编》载:“杨景贤,名暹,后改名讷,号汝斋。”名下有《西游记》剧目,当即今存《杨东莱批评西游记》。),以敷演唐僧出世的“江流儿”故事开场,这同样是后来《西游记》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
  取经故事的最后完成者是吴承恩(1510?—1582?)(注:刘修业《吴承恩年谱》将生年定为弘治十三年(1500)左右。今按吴承恩《石鼎联句图题词》云:“因忆少小时,侍客谈此,仆率尔对曰……回思此对,二十余年矣!”自署“丙午秋日”。丙午即嘉靖二十五年(1546),距此“二十余年”尚云“少小”,则吴承恩生年最早当在正德初年(1510顷)。)。他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淮安山阳(江苏淮安)人,出身于一个从“两世相继为学官”,终于没落为商人的家庭,“髫龄即以文鸣于淮”,却“屡困场屋”,直到嘉靖二十三年(1544),三十多岁时,始补岁贡生;后因母老家贫,作过短期的长兴县丞。但他长期度过的,却是一种卖文自给的清苦生活。这固然销磨了他“少年人谩比终军”的锐气和壮志,却也激发他“迂疏漫浪,不比数于时人”的愤慨和狂傲,使他比较容易接受当时广大人民迫切要求变革的思想感情。而他的“善谐剧”的风趣,酷爱野史奇闻的癖好,一旦和那种深沉的愤懑情绪结合,便很自然地引起他继承“志怪”传统,讽刺社会黑暗的创作动机。他的《禹鼎志》就是寓有鉴戒意味的短篇志怪小说。他的诗如《瑞龙歌》、《二郎搜山图歌》等,也都表现了借神话传说,寄托扫荡邪魔、安民保国的愿望。所谓“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正是通过歌颂二郎神的搜山除妖来寄寓自己的理想的。它的浪漫主义风格,不仅可以和小说《西游记》互相印证,而且也流露了他创作《西游记》的旨趣。吴承恩虽处在前后七子“驰骛天下”的时代,而他的诗文创作却能独出胸臆,不入藩篱。这种追求艺术独创的精神,在小说《西游记》中,则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
  拿《西游记》与以前一切取经故事相比,吴承恩再创造的功绩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在主题思想上,冲淡了取经故事固有的浓厚的宗教色彩,大大丰富了作品的现实内容;把一个以宣扬佛教精神、歌颂虔诚教徒为主的故事,改造为具有鲜明的民主倾向和时代特征的神话小说。
  (二)在人物处理上,原来备受赞扬的圣僧玄奘受到某些严格的批判,退居次要地位;而体现人民理想的孙悟空却成为全书最突出的中心人物。
  (三)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提到卷首来开宗明义。又把许多人所熟知的神话人物、神话故事有机地组织到取经题材之中,赋予它们以新的意义和新的生命。这些人物、故事,不仅有佛教的,也有道教的;不仅有一般民间传说,也有作者本人在现实生活启示下的新创。因此故事内容也越加丰富多采。
  (四)以讽刺、幽默的笔调,渲染有关取经故事的神话传说,赋予作品以独特的艺术风格。
  这就使《西游记》成为神话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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