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三国演义的艺术成就

  《三国演义》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它在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小说发展史上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小说,它既以民间传说为基础,又尽量以《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为依据。章学诚说它是“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丙辰札记》),民间也有“真三国,假封神”的说法。从全书史事纲目、人物事迹轮廓来看,这些评论大体是合乎实际的。但是,我们如果把《三国志》及裴注和《演义》再作一些具体的对比,就可以看出两者之间不仅在思想倾向上有尊曹尊刘之分,而且在内容比重上也各有轻重。《三国志》中,魏志三十卷,蜀志十五卷,吴志二十卷,而《演义》里则有将近五分之三的回目是有关蜀国及其人物的故事的。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上,也有很大的出入。凡是《演义》中精彩丰富的故事,生龙活虎的人物,往往是虚多于实的。因此,我们必须把这部历史小说看成艺术作品,即使它客观上起着传播历史知识的作用,我们也必须把它和历史书区别开来。章学诚因为它“七实三虚”而批评它“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淆乱”,就是因为把它当成历史书的缘故。谢肇制从文学的角度批评它“太实则近腐”,又是因为没有充分估计那些虚多于实的情节和人物创造的成就。几百年来,曹操、诸葛亮等人物成为奸诈和智慧的代名词,是和《演义》的深入人心分不开的。
  一般历史演义往往是在排比正史材料之外,穿插铺叙一些野史逸闻,在故事情节上可能收到一些曲折离奇的效果,但人物的精神性格却很空洞平板。《三国演义》的作者显然是选择了另一条艰苦的创作道路。作者的创作方法基本是现实主义的,他根据正史记载和民间传说加以扩展,估计人物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可能有的言语行动,作了生动具体的描绘。并剔除了传说中一些过于离奇的成分。但是由于许多人物的故事千百年来在群众中流传,经过不断的加工创造,因此,这些人物的性格、品德和才能已经不同程度地超越了特定历史人物。作者又在这些传说上加以想象发挥,他们的性格也就更完整、更充实、更鲜明了。象诸葛亮在赤壁之战、三气周瑜、七擒孟获等事件中料事如神的智慧,关羽在温酒斩华雄、单刀赴会中威风凛凛的英雄气概,以及张飞喝退百万曹兵,赵云单骑救主等情节,都充满了浪漫主义的传奇色彩。尽管有些事迹或多或少有历史根据,但把它生发开来,使之丰富、鲜明、扩大,仍然是人民和作家的功绩。这许多地方往往体现着现实和理想的结合,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
  《演义》的艺术结构,既宏伟壮阔,又不失严密和精巧。全书时间漫长,人物众多,事件复杂,头绪纷繁。既要照顾历史事实的基础,又要适应艺术情节的连贯,这在客观上增加了不少困难。但作者却能以蜀汉为中心,抓住三国矛盾斗争的主线,井然有序地展开故事情节。既曲折变化,又前后贯串,宾主照应,脉络分明,构成了一个基本完美的艺术整体,较少琐碎支离的情况。这在古典小说中是少有的。
  《演义》善于通过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巧妙地表现封建统治集团之间以及各统治集团内部的种种复杂、尖锐的矛盾和斗争,尤其善于描写各种战争。作者总是以人物为中心,写出战争的各个方面,双方的战略、战术,力量的对比,地位的转化,使大小战役各具特色,千变万化,并善于揭示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官渡之战和赤壁之战不同,七擒孟获和六出祁山不同。赤壁之战表现尤为精彩。《三国志》记载赤壁之战非常简略,《演义》却以长达八回的篇幅,把故事渲染得波澜壮阔,淋漓尽致。在决策阶段写孙、刘联盟的形成以及孙吴内部和战之争,处处强调了孙明的作用。在双方备战阶段中,作者紧紧抓住曹军不习水战的问题,写周瑜和曹操之间来回隔江斗智,曹操两次派蒋干过江以及遣蔡中、蔡和诈降,都被周瑜识破并巧妙地加以利用。但是周瑜这些妙计每次都不出孔明的意料。周瑜忌妒孔明,想用断粮道、造箭杀孔明,计谋也被孔明识破。这样作者便很自然地写出孔明的才能、气度处处高过周瑜。在写交战双方敌我矛盾上,作者较多地是依据史实加以铺张,在写周瑜、孔明的内部矛盾上,作者几乎是全凭虚构。作者不仅善于错综交织地表现敌我矛盾和内部矛盾,而且善于在紧张斗争中,用抒情的笔调点染孔明饮酒借箭,庞统挑灯夜读,曹操横槊赋诗的悠闲插曲。这样山里套山,戏中有戏,推波助澜,逐渐把故事引向高潮。处处都表现出作者杰出的艺术匠心。官渡之战,作者虽然点明了袁曹兵力相差十倍的客观情况,但在描写上却抓住军粮问题,大作文章。曹操和许攸的对话,是决定战略的关键,渲染得尤其有声有色,人物的性格也非常鲜明突出。七擒孟获,作者又突出孔明七纵七擒,恩威并用的政策观念,同时也就突出了这次战争的新特点。作者叙述战争还善于运用实写和虚写结合的手法,对战争的胜利者,往往不惜详尽描写,另一方只作简要叙述。赤壁之战中详尽描写的是孙刘一方。“安居平五路”,只有一路是实写。这样既重点突出,又省去许多笔墨。
  《演义》通过惊心动魄的政治、军事斗争,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构成了一幅绚烂多彩的图卷,丰富了我国艺术的宝库。在赤壁之战的尖锐矛盾冲突中,作者不仅写出周瑜、孔明的英雄才略,而且写出鲁肃的诚恳忠厚,黄盖的赤胆忠心,阚泽的机智大胆,蒋干的愚而自用。作者刻划人物,往往是通过不同的故事情节,反复渲染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例如张飞嫉恶如仇、粗豪爽直的性格,就是通过怒鞭督邮、古城会拒关羽以及责问刘备迟不发兵为关羽复仇等等情节突出表现的。但是,这并不使人物性格简单化,张飞虽然粗豪,却有从善如流的一面,他初见孔明作军师不服气,等到旗开得胜就立刻下马拜伏。初到耒阳县见庞统怠职,他勃然大怒,等看了庞统判案,立刻就称赞他的“天才”。作者把这两方面密切结合起来,就使张飞那“快人”的性格写得分外令人可爱。又如写关羽义勇的性格,并不忽视他刚愎自用的缺点,“量大失荆州”的错误。作者还善于运用夸张、对比、烘托的手法描绘人物,如关羽斩华雄,作者只是预先极力描写华雄的猛勇,一出场就连斩了四员大将,关羽出战后,也不具体描写其交战经过,只写关外鼓声喊声如地塌山崩,正当人们为关羽耽心的时候,他已提华雄的头掷于地上,出战前酾下的那杯热酒尚有余温。又如写孔明的出场,也是先写司马徵、徐庶的谈论和推荐;写三顾茅庐,也是着重写前两次的不遇,借崔州平等人的言论风采,借卧龙岗的山林景色重重烘托;又以张飞的粗暴和急躁来衬托刘备求贤的真诚和谦恭。这样就使孔明的高洁品格和绝世才能在读者眼中无比地鲜明突出。《演义》这些成就,标志着我国古典小说在人物塑造上的新发展。
  《演义》吸收了传记文学的语言成就,并加以适当的通俗化,“文不甚深,言不甚俗”,雅俗共赏,具有简洁、明快而又生动的特色。叙述描写,不以细腻见长,而以粗笔勾勒见工,但许多生动片段,也写得粗中有细,例如: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这里写孔明死前最后一次巡视军营,着墨虽不多,却把他“鞠躬尽瘁”的耿耿忠心刻画出来了。至于写人物对话,更往往是个性鲜明,有声有色。张飞的话,多半快人快语,一针见血;曹操的话,多半豪爽机诈,变化莫测;关羽的话,往往心高气盛,目中无人。张松见曹操,数曹操的败绩,痛快淋漓,嘲讽尽致。而孔明的对话,则往往从容不迫,应对自如。例如“舌战群儒”中的两段:
  座上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步骘默然无语。……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
  这些对答,处处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语气口吻,充满轻蔑的讥刺。比之后来的一些小说,虽然不够口语化,但用来表达三国的历史人物,仍然是适宜的。
  但是,《演义》在艺术上也有比较明显的缺点,这就是人物性格缺少发展,好像曹操生来就奸诈,孔明生来就聪明。这种缺点的产生,可能是受史传材料的局限,同时也受某些民间传说人物定型化的特点的影响。同时在运用想象夸张手法上,有时不免过分,所谓“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鲁迅说的“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正是最明显的例子。民间谚语说:“刘备摔阿斗,刁买人心”,也正和鲁迅的批评相似。也说明作品的客观效果和作者本来的主观愿望还颇有不一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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