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刘因和前期诗文作家

  元初诗文作家都经历过社会动乱生活,作品的思想内容比较充实。延佑以后,虽然号称是诗歌的极盛时期,不过是艺术形式比以前较为典雅精丽,而内容多半是写承平风光,平淡空泛。在前期作家中,刘因的成就是比较高的。
  刘因(1249—1293),字梦吉,号静修,保定容城人。家世好儒学,后得程朱之书,遂专精理学,在家教授生徒。至元十九年诏征为赞善大夫,不久即辞归。二十八年再征为集贤学士,不就。元世祖称为“不召之臣”。卒于家。
  他虽然不是南宋人,而且一度出仕元朝,但他一生对宋朝系念不忘,这主要出于维护民族传统文化的思想感情。至元五年元师伐宋,他曾作《渡江赋》,力陈宋不可伐。宋亡以后,他写了不少的诗,曲折地表示悼念。在《书事》五首中,他写了“白首归来会同馆,儒冠争看宋师臣”。对被俘不屈的宋臣表示敬意。对于宋朝的奸臣、降臣他很痛恨。《白马篇》中借博浪椎的史事称赞刺杀秦桧的施全。在《冯瀛王吟诗台》中借冯道揭露了那些卖身投靠的宋臣的无耻心理:“飘飘扶摇子,脱履云台游。每闻一朝革,尚作数日愁。朝廷乃自乐,山林为谁忧?”在《白沟》诗中,他更揭示了宋代亡国的教训:
  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诗中指出宋太祖曾积藏金帛谋取幽燕,可惜儿孙不能继承遗志。赵普谏阻太祖取燕,真宗澶渊亲征得胜反而增岁币求和,正是软弱无能的表现。结尾指出正是北宋一贯对外妥协种下了靖康南渡的祸根。这一番议论,是宋朝文人所没有说过的。这表现了他对历史的批判精神。
  他写过不少题画诗和山水诗。《宋理宗书宫扇》里,他抒发了深沉的怀恋南宋的心情。《金太子允恭唐人马》里,也对金源盛世有所怀念。山水之作如《饮山亭雨后》一首:
  山如翠浪经雨涨,开轩似坐扁舟上。西风为我吹拍天,要驾云帆恣吾往。太行一千年一青,才遇先生醉眼醒。却笑刘伶糟曲底,岂知身亦属螟蛉?
  以比较新鲜的想象,写出自己开阔豪放的胸怀,批判了刘伶的沉醉糟曲,也和那些沉醉在山光水色之中的作品不同。
  他是理学家,不少诗中可以看出理学的影响。但他并不完全受理学的拘束。他的《读史》说:“纪录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咏曾点》说:“归时过著颜家巷,说与城南花正开。”观点或风趣都和某些理学家有所不同。
  他的诗在艺术上受元好问影响较多。七古歌行豪健中时有排夏之气。七律如“霜与秋容增古淡,树因烟景恣微茫”(《过镇州》),“屈盘未转坡陀尽,苍翠忽从怀抱生”(《入山》),风格都极似元好问。他的五古多学陶渊明。他的《学陶诗》一卷实际是咏怀之作,从《和饮酒》、《和咏贫士》等篇中可以窥见他的生活和性格。五言小诗如《村民杂诗》:
  邻翁走相报,隔窗呼我起:数日不见山,今朝翠如洗。
  清新活泼,颇有陶诗自然的真趣。
  他的散文也有一定成就。在《孝子田君墓表》里,他揭露了蒙古兵南侵金朝的残酷洗杀保州和平居民的罪行。《辋川图记》中指责王维失节而自鸣清高,议论虽过于偏激,但却是有为而发,并非故作翻案。
  
  邓牧(1247—1306),字牧心,钱塘人。一生不仕,漫游吴越间,晚年隐居余杭大涤山,和宋遗民谢翱、周密有往还。他自称“三教外人”,自编诗文集名《伯牙琴》,寓慨叹世无知音之意。他在政论文里发挥了乌托邦的思想,他说:“欲为尧舜,莫若使天下无乐乎为君;欲为秦,莫若勿怪盗贼之争天下。”(《君道》)他攻击暴君酷吏,言辞极为锋利。他还写了一些寓言和游记,在《二戒(学柳河东)》的“越人遇狗”一节中,借越人纵容猎犬招致杀身的故事,隐寓宋朝和金、元妥协自取灭亡的惨痛教训。他的山水记如《雪窦游志》等篇,颇有简洁生动的片段,风格亦近柳文。在宋元理学盛行时代,他是一个思想比较卓越的人物,可惜作品不多,影响也不广。
  
  戴表元(1244—1311),字帅初,奉化人。宋临安教授,元大德末一度出任信州教授,不久辞归。他的散文作品较多。从记叙文中多少可以看到元初隐逸风气的社会真相,例如《敷山记》就记载有富人愿意出钱买山让给有名文人作隐居之所,可见隐逸并不是穷读书人能办到的。他的《二歌者传》写两个“从良”歌妓的友谊,也颇娓娓动人。他的散文虽然遣词安雅,但多数作品内容比较单薄,艺术上也缺少变化和新创。他的诗如《剡民饥》、《采藤行》接触到一些民生疾苦,《感旧歌者》则流露了故国之思:
  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其他诗如“穷未卖书留子读,饥宁食粥省求人”(《己卯岁初葺剡居》),“骨警如医知冷热,诗多当历记晴阴”(《秋尽》),也写得比较新鲜有味,但还残留江湖诗风的影响。
  
  虞集(1272—1348),字伯生,蜀郡人,侨居江西临川。大德初荐授大都路儒学教授,官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奎章阁侍书学士。元统初谢病归临川,卒于家。在延佑、至顺年间,他是大都最负盛名的文人,“一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版咸出其手”。诗歌亦以典雅精切著称,但应酬、题画之作占去大半数篇幅,成就并不高。只有少数作品值得注意。如《挽文山丞相》: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
  诗中虽然有时势无可奈何的消极感叹,但仍表现了他对民族英雄的敬意和故国的怀念,结语尤极沉痛。他在官三十多年,诗中不时流露受压迫拘束、希望归老田园的心情。如“苟遂牛马性,归放春草丰”(《后续咏贫土》),“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听雨》),其中都颇有隐衷。他的〈风入松〉词名句“杏花春雨江南”,正是从《听雨》诗化出的。
  和虞集齐名的杨载(1271—1323),范椁(1272—1330),揭奚斯(1274—1344)也同样是以歌咏承平著名而实际成就不高的诗人。他们诗的内容彼此区别不大,但风格各有不同。例如:
  老君堂上凉如水,坐看冰轮转二更。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蛟龙并起承金榜,鸾凤双飞载玉笙。不信弱流三万里,此身今夕到蓬瀛。
  ——杨载《宗阳宫望月》
  黄落蓟门秋,飘飘在远游。不眠闻戍鼓,多病忆归舟。甘雨从昏过,繁星达曙流。乡逢徐孺子,万口薄南州。
  ——范椁《京下思归》
  两髯背立鸣双橹,短蓑开合沧江雨。青山如龙入云去,白发何人并沙语。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推篷不省是何乡,但见双双白鸥过。
  ——揭奚斯《夏五月武昌舟中触目》
  他们的诗都宗法唐诗,但所取规范略有不同。虞集说自己的诗如“汉廷老吏”,杨诗如“百战健儿”,范诗如“唐临晋帖”,揭诗如“三日新妇”。《诗薮》说:“百战健儿,悍而苍也;三日新妇,鲜而丽也;唐临晋帖,近而肖也;汉法令师,刻而深也。”虞集这些比喻虽未必尽当,却多少表现了他们不同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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