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关汉卿杂剧的艺术成就

  关汉卿卓越的艺术修养,使杂剧的战斗性和人民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关汉卿的杂剧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揭示了社会各方面的矛盾、冲突,对当时社会生活中带有本质意义的一些问题,反映得尤为深刻、集中。他不以写出当时广大人民所受的苦难为满足;同时还要表现他们身上固有的反抗精神。他笔下的主人翁不只是在苦难中呻吟,而且敢于和恶势力斗争,并终于取得最后胜利。这种战斗的现实主义精神,使他的创作闪烁着理想的光辉。在《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单刀会》等杂剧的正面人物身上,集中了人民的智慧,寄托了作者的理想,明显地体现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赵盼儿、谭记儿在制服敌人过程中所表现的机智,是当时人民群众斗争智慧的集中和合理的夸张。《单刀会》中的关羽豪气四溢,也是个被作者理想化了的英雄。特别是《窦娥冤》的第三折,通过浪漫主义的情节,把窦娥的反抗精神写得那么惊天动地,而代表当时皇家执法的监斩官,相形之下是那么渺小。就这样,作者通过鲜明的舞台艺术形象,对受迫害的人民寄予热情和希望,对迫害人民的人表现了无比的藐视。
  关汉卿塑造典型人物的成就是非常突出的。在我国古典戏剧作家中还没有一个人能象他那样塑造出如此众多而鲜明的人物形象。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数是个性鲜明,血肉饱满的。银匠李四和六案孔目张圭的妻子都被鲁斋郎夺去了,可是两人的态度是那样地不同。作为劳动者的李四,他敢于去郑州告状,而张圭这个为虎作伥的胥吏在鲁斋郎煊赫的权势面前,却只能忍气吞声,俯首听命。赵盼儿、宋引章、谢天香和杜蕊娘都是妓女,可是体现在赵盼儿身上的泼辣性格,既不同于上厅行首谢天香的软弱;而久历风尘的杜蕊娘同缺乏社会经验的宋引章也有显著的区别。这里,我们看到关汉卿已经开始注意到各阶级、各阶层人物的不同特点,表现出人物的阶级属性;而且还能写出由于具体生活环境和遭遇的不同而形成的不同性格特征,即使他们是属于同一阶级和阶层的人物。
  关汉卿善于把人物放在强烈的戏剧冲突中去揭示出他们的性格特征。如窦娥的反抗性格和复仇意志是通过对她一连串的迫害愈来愈清楚地显示出来的。赵盼儿的机智和老练是通过她和狡猾的流氓周舍之间面对面的斗争表现出来的。谭记儿的过人胆识也是在她亲去望江亭窃取杨衙内的势剑金牌这一惊险的情节中呈现出来的。作者还通过细致、深入的心理描写来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当张圭迫于鲁斋郎的淫威,只得瞒着妻子把她送给鲁斋郎的时候,一路上所唱的几支曲子,无疑是我国古典戏曲中最精采的内心独白之一。
  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势。活支剌娘儿双折散,生各札夫妇两分离。从来有日月交蚀,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奁房断送陪随,那里也羊酒花红段匹!
  ——第二折〈南吕·一枝花〉
  曲子把张圭内心的痛苦、羞愧、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出色的内心描写在关剧中不是个别的。《拜月亭》里,当王瑞兰父亲迫着女儿撇下病困客店的丈夫时,作者通过《哭皇天》以下几支曲文,把瑞兰内心的哀怨、愤怒以及和丈夫难舍难分的痛苦心情,作了深刻的剖析。
  作为一个曾“躬践排场、面敷粉墨”的“当行”的戏剧家,关汉卿在杂剧的场面安排和关目处理上都是很有特点的。在场面安排上是紧凑、集中、富有典型性。一切和主题思想无大关系的描写都被略去了,而突出那些和主题思想密切相关、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因此关剧通过二三个主要人物,几个重要场面,就能展示出元代社会的重要侧面。如在《窦娥冤》的“楔子”中写到窦娥被送去蔡家做童养媳;但以后窦娥的结婚、丈夫的去世、守寡等一系列情节,作者都没有让它在场面上出现,而只在第一折开始时由蔡婆作了简要交代。这就可以腾出一些重要场面,表现窦娥和张驴儿、桃杌之间的冲突,从而突出了元代社会吏治的黑暗和广大人民的反抗斗争。在关目处理上,关汉卿一方面能从不同人物的处境出发,展开冲突,引向高潮;一方面又移步换形,变化多端,使人不能预测它的发展。如鲁斋郎强占了张圭妻子并把玩厌了的李四妻子转送给张圭之后,李四去郑州探望张圭,张圭在向他倾诉自身不幸遭遇的同时,介绍他和自己的新妻子相见,这就很自然地使李四夫妇重新会面,出现了悲喜交集的感人场面,同时在张圭与李四之间引起了新的戏剧矛盾。在《哭存孝》里刘夫人正要领李存孝去向李克用说明真相,解除误会,观众眼看李存孝的冤屈就要得到昭雪了,突然李存信报告刘夫人,她的亲子亚子打围落了马。刘夫人急忙去看,李存信就乘机向李克用再进谗言,终于把存孝车裂了。这种关目处理变化多端,令人莫测,同时又和人物的性格、剧本的主题完全吻合。此外如《拜月亭》、《救风尘》、《望江亭》的第三折也都充分表现了作者在关目处理上的这种特点。关汉卿在剧情发展中还善于埋伏下一定的“悬念”,以增强戏剧效果。《蝴蝶梦》中包待制听了王母的诉说后,就向张千耳语,要偷马贼赵顽驴为王三替死。这一带有关键性的情节,观众事先并不知道,因此总认为王三难免一死,最后突然把他放了,观众才恍然大悟。这种关目处理不仅能紧紧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而且和前面把偷马贼下在死牢这一情节遥相呼应,因此也显得很合理、很自然。
  关汉卿驾驭语言的能力是惊人的。由于他深入生活,掌握了各种丰富的生活素材,这就使他有可能根据生活本身所提供的语言来反映现实,充分为剧情和人物性格服务,需要雄壮时就雄壮,需要妩媚时就妩媚,需要通俗时就通俗,需要文雅时就文雅。而本色是关汉卿戏剧语言的基本风格。关汉卿是元代杂剧作家中本色派的代表人物,真正做到了“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见臧懋循《元曲选序》)的地步。试看他《金线池》第一折的〈混江龙〉曲。
  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门衣饭,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接迎新子弟,转回头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那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折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那些个慈悲为本,多则是板障为门。
  上述曲文,生动泼辣,毕肖妓女杜蕊娘的身分和口角。我们再来看看《窦娥冤》中一段很普通的说白:
  (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蹇不了的浆水饭,蹇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这些语言出自窦娥这个封建社会小媳妇的口里是那样的贴切!它使我们感觉不到有半点加工的痕迹,只觉得它象生活本身所表现的那样自然、生动。
  关剧词汇的丰富和语法的变化,在元人杂剧里也是首屈一指的,这主要由于作者善于从当时民间文学中汲取语言素材,同时也和他善于向古典文学名著学习有关。《单刀会》剧里,作者用了孔子的话,杜牧的诗,苏轼的散文和词,把这些和人民口头语言融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他“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语言风格,收到了雅俗共赏的演出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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