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朱熹、严羽的文学批评

  我国诗歌散文到宋代已经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作家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文学批评的专著相继出现。诗话文评之作,北宋已渐多,到了南宋,更蓬勃发展,如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张戒《岁寒堂诗话》、吕本中《吕氏童蒙训》、陈癸《文则》等。而以朱熹、严羽的文学批评影响为更大。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婺源(江西婺源县)人。侨居建州(福建建瓯县)。登绍兴进士第,历官转运副使、秘阁修撰、宝文阁待制。朱熹写了大量讲解儒家经传的著作,成为明清两代的官方哲学,影响深远,起了消极作用。但他的《诗经集传》、《楚辞集注》及其他诗文杂著中有些评论文学的见解,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来看,有一定的代表性。
  朱熹的文学批评主要是继承并发展了北宋道学家的主张,表现了道学家和古文家文学思想斗争的继续发展。北宋初期,不少古文家、道学家对于文与道的关系的看法,基本上还是和韩柳一致的。自周敦颐倡“文以载道”之说,开始打破了文与道的平衡,体现了道学家重道轻文的倾向。他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蔫而已。”(《通书·文辞》)于是程颐更进一步断言作文害道,作文是“玩物丧志”(《二程遗书》十八)。他把文与道看成互相对立、互相排斥的东西,真是道学家的偏见。朱熹的理学是继承二程的,他的文学观点基本上也和程熙相近。他对李汉“文者贯道之器”的说法表示异议,认为“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朱子语类》一三九)。又《答徐载叔书》说:“所谕学者之害莫大于时文,此亦救弊之言。然论其极,则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朱文公文集》五十六)。道是本,文是末,舍本逐末,或本末倒置,在他看来,不管什么文章都是有害的。这就和程颐作文害道的见解完全一致。但应该指出:理学家的所谓道与古文家的所谓道有所不同。古文家的道除了儒家一般的概念外,还包括较多的政治、历史内容;而理学家的道则几乎纯是道德心性的抽象概念。它和现实的距离更远了。不过朱熹虽然重道轻文,并不根本排斥文学,他只认为首先要明义理(道),义理既明,文章自然做得出色。所以又说: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
  ——《语类》一三九
  他前面说:“文是文,道是道”,把文同道对立起来;现在又说“文便是道”,又把文和道统一起来,好象自相矛盾。其实这还是重道轻文的意思,轻文,所以说文是文,道是道,文不能贯道;重道,所以说文便是道,文自道中流出,反对文自文而道自道。在他看来,只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正因从此出发,他评论唐宋诸家的文章虽然多所肯定,却不满他们不务先明义理,只去“学古人说话声响”,浪费许多时间精力,去“作好文章,令人称赏”(《文集》七十四《沧洲精舍谕学者》)。其实韩愈何尝不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柳宗元何尝不主张文以明道呢?依照朱熹这种观点,必然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文章只能要求抽象地谈论有关道德心性的问题,不要现实内容,更不必讲求艺术技巧。这对文学的发展是极为有害的。
  但朱熹本是颇有文学修养的学者,他的诗文创作都有一定的成就,评论古今作家利病亦颇多中肯。他教人学诗要从《三百篇》、《离骚》学起,论古诗则重汉魏而薄齐梁,说:“齐梁间之诗,读之使人四肢皆懒慢不收拾”。说李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自然之好”。他论诗又多从全面来考查,认为陶渊明诗平淡中有豪放,但豪放得使人不觉。《咏荆轲》一篇便露出本相。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的,如《古风》头一篇。他生平最不满江西派诗拘泥“出处”和“嵌字”、“使难字”等作风(以上《语类》一百四十),而独推陆游,说“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答徐载叔》)。又说“古乐府及杜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答刘子澄》):象这样很好的见解还是不少的。总之,朱熹以道学家的眼光看待文学创作,以义理为根本,文章为末务,自然是周、程以来道学家唯心主义的文艺观点。他不懂得文学的源泉是生活,在获得丰富生活的基础上还要刻苦学习艺术技巧,才能把作品写好,所以论文就强调心性修养而任其自然,反对下工夫,费力气。
  
  严羽,字仪卿,邵武(福建邵武县)人。宋末隐居不仕,自号沧浪逋客。为人“粹温中有奇气,好结江湖间名士”。事迹及生卒年不详。据他的《庚寅纪乱》诗和黄公绍《沧浪吟卷序》,严羽大概生于孝宗淳熙中,卒于理宗末年(注:《庚寅纪乱》诗作于理宗绍定三年(1230),其结语有云:“感时须发白,忧国空拳拳。”假定严羽这时年已五十,则当生于孝宗淳熙年间。《沧浪吟卷》乃羽没后李南叔所辑录,而黄公绍序自署咸淳四年(1268)进士,则其卒年当在是年以前或理宗末年。)。他有《沧浪诗话》,最为后世说诗者所称道。
  《沧浪诗话》是一部全面而有系统的诗论,其中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一作“诗证”)五部分,卷末附《与吴景仙论诗书》。“诗评”、“诗法”、“考证”多有可取,而“诗辨”最为重要。
  “诗辨”的内容是阐述古今诗的艺术风格及诗歌的学习和创作等问题,而归结于以盛唐为法。在这里,严羽提出一个学诗的方法,那就是“妙悟”。他以禅喻诗,认为“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只有悟才是“当行”、“本色”,不过悟的程度“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而已。所谓“妙悟”,照字面讲,它是心领神会、彻头彻尾的理解的意思。就“诗辨”的全部理论看来,悟是包括认识和实践这两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诗歌的阅读和写作的问题。前者严羽主张取法乎上,“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而入手的具体步骤是:“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次及于汉魏古诗、乐府,再沈潜玩索李杜二集,“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这就是平日学习的悟入法。至于后者,也就是诗的艺术实践问题,关于这,他有以下一段话: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注:此句通行本作“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今据《诗人玉屑》转引。)。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他认为诗的艺术必须达到这种境界,才能算“透彻之悟”,才是“妙语”。只有盛唐诸家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以上就是严羽《沧浪诗话》的主要论点。
  严羽教人学诗,必须熟读《楚辞》以至盛唐名家的诗,作为写作准备的一个重要环节来说,借鉴前人的创作经验还是必要的。但是文学艺术的来源是现实生活,单从诗中去学诗,显然是不够的;所以陆放翁教子学诗,有“工夫在诗外”之说。诗的特征是形象思维,作者必须通过艺术想象,创造一种艺术境界,运用优美的语言表达出来,才能感动读者,引起读者的审美趣味,这的确不是单靠掉书袋、讲道理所能济事的。严羽似乎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说诗有别材别趣,非关书理。然而读书并不妨碍作诗,有时反有帮助;理亦不碍诗之妙,有时还可以加深对事物的观察,所以他又说古人并不排斥读书穷理。问题在于书如何用,理如何说,要用书而不为书所用,说理而不堕于理障。在他看来,如果含蓄深远,不即不离,理在情景之中,言超迹象之外,如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境界,才是最好的作品。所以又说“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我们不否认盛唐诸家的某些诗具有上述艺术境界。但这是否就能算最高的成就,那可不一定。因为诗的本质首先在于反映现实,同时抒发诗人对客观现实的感受;而严羽所极力推崇的仅仅是表现方法和艺术风格问题,这是有极大的片面性的。何况他所谓“兴趣”,所谓“妙处”,只是王孟家数为然,其他盛唐作家并不尽然。就是王孟诗风也不完全一致,更不能夸大为诗歌艺术的永恒标准,事实上也不可能存在这种标准。严羽表面推尊李杜,而实有偏好,所以又说孟浩然的诗出韩愈之上,以其“一味妙悟而已”。严羽论诗虽不为无见,但只从印象出发,不能具体分析,因此,他的判断既不全符实际,又说得异常玄妙,使人感到神秘。唐人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概括诗的各种意境和风格,故作模糊影响之谈,如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遇之匪深,即之愈希”等语,迷离惝恍,不可捉摸。严羽这些议论正是司空图《诗品》的进一步发展。
  严羽的诗论是为反对苏轼、黄庭坚的诗风而发的。他在论盛唐诗之后就紧接着指出他们“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认为诗虽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接着又指出其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以及末流叫嚣詈骂之弊,为诗之一厄。下面更说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最后连带批评了一下“四灵”和江湖派,但主要矛头则是指着苏黄二大诗人,而尤侧重于江西诗派的末流的。的确,苏黄一出,“沧海横流”,唐风尽变,唐宋诗的界限判然始分。严羽抉摘江西派的病根是中肯的,企图以盛唐挽救一时之弊也是好的;但不从那时诗歌最根本的思想内容上的缺点,也就是严重脱离政治、脱离现实生活的缺点来针砭它,而只强调艺术风格等次要问题,又引导作者以模拟复古为事,那就走到另一个错误的方向去了。
  《沧浪诗话》的影响是很大的。明胡应麟认为明诗所以能“上追唐汉”,就是靠严羽的提倡。其实明代前后七子的复古,以“诗必盛唐”相号召,模仿剽窃,优孟衣冠,貌合而神离,久为诗坛所反对,而目之为“瞎盛唐诗”,这无疑是《沧浪诗话》带来的后果。后来钱谦益、冯班竭力诋毁严羽,至骂他为“热病”、“艺语”,未免太过。而不久王士祯复大倡“神韵”之说,选《唐贤三昧集》,以王维为宗。其诗亦努力追求盛唐韵味,成为一时风气,又把诗歌创作引向另一条空虚狭窄的道路,显然仍是严羽“妙悟”说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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