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四灵和江湖诗人

  南宋中叶以后有所谓四灵诗派、江湖诗人,他们是江西诗派的反响,代表南宋后期诗歌创作上一种倾向。
  永嘉四灵指当时生长于浙江永嘉的四个诗人: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赵师秀,字灵秀;翁卷,字灵舒。四灵里徐照和翁卷是布衣,徐玑和赵师秀作过小官。他们对于南宋中叶以后政治上的低气压好象并无反感,反而乐得清闲。“爱闲却道无官好,住僻如嫌有客多”(徐照《酬赠徐玑》),“有口不须谈世事,无机惟合卧山林”(翁卷《行药作》),他们对待现实的态度既是这样,他们的创作倾向就必然是“泊然安贫贱,心夷语自秀”(赵师秀《吴徐玑》),“楚辞休要学,易得怨伤和”(翁卷《送蒋德瞻节推》)。从这种创作倾向出发,他们选择了晚唐诗人贾岛、姚合的道路,要求以清新刻露之词写野逸清瘦之趣。他们认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工拙”为“风骚之至精”(《宋诗钞·二薇亭诗钞》引徐玑语),因此专工近体,尤其是五律。下举二诗可略见他们的风格。
  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吾生嫌己老,学圃未如君。
  ——赵师秀《薛氏瓜庐》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翁卷《乡村四月》
  这些诗从思想内容看,主要是继承了山水诗人、田园诗人的传统,它们在封建社会中小地主阶层里本来就拥有广大的读者。南宋中叶以后,社会表面上渐趋安定,这些诗对于那些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的文人也起了镇静剂的作用,使他们暂时满足于那啸傲田园、寄情泉石的闲逸生活。在艺术上,他们又能以精炼的语言刻划寻常景物,而不大显露斧凿的痕迹,在较大程度上纠正了江西诗人以学问为诗、专在书本上找材料的习气。因此他们的成就虽极有限,有当时诗坛却得到广泛的反应。“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刘克庄《题蔡炷主簿诗卷》),正好说明这种情况。
  所谓江湖诗人,大都是一些落第的文士,由于功名上不得意,只得流转江湖,靠献诗卖艺来维持生活。他们的流品很杂,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接触面比较狭,对政治不甚关心,只希望在文艺上有所专精,以赢得时人的赏识,近于所谓“狷者”。我们在前节里叙述的姜夔是这类人物的代表。一类是生活接触面比较广,对当时政治形势比较关心,爱好高谈阔论以博时名,近于所谓“狂者”。戴复古、刘克庄就是这类人物。
  江湖诗人的得名是因南宋中叶后杭州书商陈起陆续刻了许多同时诗人的集子、合称为《江湖集》而来的。由于当时南宋王朝的措施愈来愈不得人心,他们以江湖相标榜,多少表示了和朝廷当权者不同的在野身分,而他们在个别作品里也的确刺痛了当权派,陈起就因此得罪,《江湖集》的板也被劈了(注:当时史弥远立理宗,杀济王。以为陈起的“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及刘克庄的“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等诗句为有意讽刺。起因此坐罪流配。)。后来《江湖集》里有些诗人已经作了官,还被看作江湖诗人,那是因为他们曾经以在野的诗人面貌出现。
  戴复古(1167—1250?),字式之,号石屏,浙江黄岩人。他是个布衣,长期游历江湖,除四川以外,足迹几遍及当时南中国各重要地区。他在《论诗十绝》里推尊伤时的陈子昂,忧国的杜甫,而不满当时诗人流连光景或以文章为戏谑的作风。他曾从陆游学诗,他的《石屏诗集》里有些抒发爱国情思和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陆游爱国主义的精神。
  饿走抛家舍,纵横死路歧。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
  ——《庚子荐饥》
  昨报西师奏凯还,近闻北顾一时宽。淮西勋业归裴度,江右声名属谢安。夜雨忽晴看月好,春风渐老惜花残。事关气数君知否?麦到秋时天又寒。
  ——《闻时事》
  作者把人民的灾难、国家的危机都看作“劫数”“气数”,流露了他的宿命论思想。但前诗描写了饥荒的惨象,揭露官司赈济的欺骗性;后诗写在南宋联合蒙古灭金之后,统治集团方论功行赏,为这虚假的胜利所陶醉,他独指出这一时胜利的不可靠,跟着来的将象麦秋寒雨一样,是国家更大的危机,那是真实反映了南宋后期的政治形势的。
  在南宋后期,刘克庄不仅是成就最高的辛派词人,也是继承陆游爱国主义传统的重要诗人。他少年时曾参加军队生活,平生足迹遍及江淮、两湖、岭南等处,而仕途上屡受挫折,经历也和陆游相似。他早期诗歌也沾染江湖诗人习气,后来转而倾向陆游。“晚节初寮集,中年务观诗”(《前辈》),“忧时原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八十吟十绝》),正是他的自白。他有《后村居士诗集》在他的《苦寒行》、《军中乐》、《国殇行》里,一面是京师贵官“朱门日高未启关,重重帏箔施屏山”,边城守将“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一面是寒风中的兵士“夜长甲冷睡难着”,甚至作战受伤也“无钱得合金疮药”,在战场牺牲了,埋葬时连身上一层衣甲也被剥去,更不用说对他们家属的抚恤了。在他的《筑城行》、《开壕行》里,一面是“白棒诃责如风雨”,“役兵大半化为鬼”,一面是那些开工监工的官吏一个个记功升官,那是一幅幅鲜明的南宋后期的社会画面。他还有不少直写时事的作品,如《书事》。
  人道山东入职方,书生胆小虑空长。遗民如蚁饥难给,侠士如鹰饱易扬。未见驰车修寝庙,先闻铸印拜侯王。青齐父老应垂涕,何日鸾旗驻路旁?
  又如《赠防江卒》:
  陌上行人甲在身,营中少妇泪痕新。边城柳色连天碧,何必家山始有春?
  壮士如驹出渥洼,死眠牖下等虫沙。老儒细为儿郎说,名将皆因战起家。
  战地春来血尚流,残烽缺堠满淮头。明时颇牧居深禁,若见关山也自愁。
  一炬曹瞒仅脱身,谢郎棋畔走苻秦。年年拈起防江字,地下诸贤会笑人。
  这些诗都写在金亡以后,南宋所面临的是一个更其强大的对手。作者在诗里一面谴责了统治集团的腐朽与失策,表示他对时事的忧虑;一面仍安慰营中的少妇,鼓励沙场的壮士,希望他们为国立功。流露在这些作品中的思想感情是和广大人民息息相通的。此外作者在登临、游历、咏史、咏物的诗篇中,如“书生空抱闻鸡志,故老能言饮马年”(《瓜洲城》),“神州只在阑干北,度度来时怕上楼”(《冶城》),“穴蚁能防患,常于未雨移;……谁为谋国者,见事反伤迟”(《穴蚁》)等句,也往往托物寓意或借古讽今。从这些作品看,他的确不愧为南宋后期陆游的最好继承者。
  然而刘克庄与戴复古又都生在程朱理学已成为统治思想的时期,他们又都出理学家真德秀之门,对朱熹崇拜得五体投地,因此在他们的作品里又不时流露“头巾气”。他们都喜欢在诗里发议论,这些议论有时极其迂腐可笑,如戴复古批评白居易《琵琶行》诗的“不寻黄菊伴渊明,忍泣青衫对商妇”,刘克庄看海棠诗的“莫将花与杨妃比,能与三郎作祸胎”等句。至如“万事尽从忙里错,一心须向静中安”(戴复古《处世》),“讲学有时明太极,吟诗无路学熏风”(刘克庄《示儿》)等句,更象三家村老学究说教,表现了宋诗末流的一种坏倾向。
  在艺术表现上,他们往往十首八首,三和四和,摇笔即来,漫不经心。除刘克庄诗喜用本朝故事,表示诗人对当代政治形势的关心,值得一提外,一般流于浮浅,缺乏创新的精神。
  当时江湖诗人还有赵汝遂、方岳等,他们的诗在内容与艺术上就更少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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