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辛派词人

  和辛弃疾以词唱和的陈亮、刘过等和比他稍后的刘克庄、刘辰翁等,词风上都明显受到辛弃疾的影响,形成了南宋中叶以后声势最大的爱国词派。他们用词纪交游,发感慨,具有共同的爱国思想倾向,同时进一步把词推向散文化、议论化的道路。他们喜欢采用带有古诗或散文意味的〈水调歌头〉、〈念奴娇〉、〈贺新郎〉、〈沁园春〉等长调,而象五代北宋词人所惯用的〈浪淘沙〉、〈蝶恋花〉、〈临江仙〉、〈踏莎行〉等小令却相对地减少了。在语言上较少婉约派词人的雕琢习气,又带来了恣肆粗犷的作风。他们既没有象岳飞、辛弃疾那样的政治抱负与战斗经历,艺术上也不及辛词的精炼,这就不能不削弱了作品的动人力量。
  陈亮是以政论著名的作家,和辛弃疾有深厚的友谊。在辛弃疾退处上饶时,他曾从浙江东阳去看他,同游鹅湖,极论世事。他别后寄和辛弃疾的〈贺新郎〉词说:“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字里行间,有一种爱国激情喷薄而出,那是可以和辛弃疾原唱旗鼓相当的。他的〈念奴娇〉《登多景楼》,批评南朝王谢诸人只争门户私计,不能长驱北上收复中原,借以表示他对南宋王朝的不满,是现传《龙川词》里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陈亮上书宋孝宗说:“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虎之藏穴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又说:“二圣北狩之痛,盖国家之大耻,而天下之公愤也。……若只与一二臣为密,是以天下之公愤而私自为计,恐不足以感动天人之心,恢复之事亦恐茫然未知攸济耳。”这些议论都可和词意互相发明。他的词和辛词不同之处是往往大声疾呼,明指直陈,而较少采取诗人比兴的手法,因此艺术上不象辛词的多样。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江西泰和)人。他在宋光宗时曾上书宰相,请求北伐。他的两首凭吊民族英雄岳飞的〈六州歌头〉词,流露了较为强烈的爱国思想。然而他实际是流转江湖、靠向达官贵人投诗献词为生的游士。他在词里自称“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注:见〈沁园春〉《卢菊涧座上,时座中有新第宗室》。),在表现对现实不满的同时,就流露了江湖游士玩世不恭的态度。辛弃疾任浙东安抚使时招他来幕下,他写了首〈沁园春〉词寄给辛弃疾,可略见他的风格。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言“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词摆脱词的传统手法,用散文笔调自由抒写,而且用三人对话组织成篇,在艺术上有它的特点。然而它同时流露了那些江湖游士高抬身价、借古人以自重的习气。岳珂说它“白日见鬼”,还是比较表面的看法。
  和辛弃疾同时唱和的词家还有韩元吉、杨炎正等人,他们的作品就更少自己的特色了。
  
  南宋中叶以后,继承辛弃疾的词风而成就较大的是刘克庄。克庄(1187—1269),字潜夫,福建莆田人。他生活在南宋末年,在诗词里所经常流露的是对人民疾苦和国家危机的关心。他在郡守招饮的筵席上赋词说:“但得时平鱼稻熟,这腐儒不用青精饭。”在送宋惠父到江西军幕的词里说:“帐下健儿休尽锐,草间赤子俱求活。”在送陈子华出使金国的词里说:“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正是这种对现实比较清醒和关心的态度,使他热爱辛词,认为它“大声镗搭,小声铿訇,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辛稼轩集序》)。刘克庄的《后村别调》存词百多首,大部分是长调,比辛词议论更多,气格更接近散文。他发展了辛词奔放、疏宕的一面,而缺乏它的深沉与精警。下面这首词,可见他成就的一斑。
  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试看取当年韩五:岂有谷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骊山母,谈笑起,两河路。少时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闻说北风吹面急,边上冲梯屡舞,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
  ——〈贺新郎〉《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
  他的〈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词》: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妲娥真体态,素面元无粉黛。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在美丽的想象中表现他要摆脱那沉闷的现实处境,意境和辛弃疾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词十分接近。
  到了南宋政权覆亡前后,由于民族矛盾的尖锐,辛弃疾、刘克庄的词风又在文及翁、邓剡、刘辰翁等词里得到继承,而以刘辰翁的成就为较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江西吉安人,曾任濂溪书院山长,宋亡后隐居不仕。他的《须溪词》绝大部分是宋亡以后写的。这时不但北宋东京的繁华无从想象,就是南渡偏安之局,比之他当时的处境,也有天上人间之感。他的词虽表现对现实的强烈不满,由于看不到国家民族的前途,就只是一派愁苦之音,缺乏辛、刘词的豪情壮气。他词里有许多送春、感秋、怀旧、招魂之作,主要是通过对南宋王朝的留恋,表现他对元朝统治的不满。在他看来,“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而现在则连江南也无路可走了(〈永遇乐〉《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秋声本已凄凉,现在竟是“无叶着秋声”(〈浪淘沙〉《秋夜感怀》)。城楼画角的《落梅花》调本已悲惨,现在竟是“无花只落空悲”(〈汉宫春〉《得巽吾寄溪南梅相忆韵》)。这种思想感情对于那些亡国士大夫说,是相当真切的;但由于他们所留恋的旧王朝已没有恢复希望,词里就同时流露了绝望的心情。为作品的这种内容所决定,刘辰翁有时能通过凄清的境界表达亡国的深哀,一定程度上改变爱国词派过于散文化的作法。试看下面这首〈宝鼎现〉《春月》词。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晃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这词作于辰翁逝世的一年,那时南宋灭亡已经二十年了。词的第一二片写北宋汴京和南宋杭州元宵之盛,用以反衬当前情境的凄凉,流露了作家深沉的悲痛。他和当时另一派词人如王沂孙、张炎等的不同之处,是较多正面描绘,不象他们往往采取曲折的象征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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